一个把她的木屋盖在山崖上,另一个住在沼泽边上,还有一个家住在陡峭的山顶上,爬上爬下地,吃足了苦头。其他的人若能在较好的地面上盖个小屋的话,准保是紧紧地挨在山边,好把太阳从秋季的艳阳天一直挡到蒙告日。虽然极为艰苦,每个人倒也在小屋邻近种了一小块洋芋地。不错,山脚下有好多种土壤,但是作个半死那片地上也长不出什么东西来。在有些地方,他们得在田里翻走好多石头,要是在庄园上,都够盖个牛栏的了;有的则挖了像坟坑那么深的沟渠,另外的人用口袋把土壤装来撒在石块上。土质虽然不算顶差,可怎么也敌不住顽强的蓟、藜,锄了又生,茂盛得似乎洋芋田圃是为它们开辟的。
从早到晚,这些妇人成天都独守在陋屋里,就算是有丈夫跟孩子的,也是男人一早去上工,孩子去上学。几个年老的妇人中,有成年的子女,但也都去了美国。有些虽有年幼的孩子围绕在身边,然而,当然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说也算不上是伴儿。生活既是如此孤单,有时候她们真该聚聚,喝杯咖啡。这倒不是说她们在一起很合得来,彼此也绝非特别亲近;只是有些想知道点儿别人是怎么过日子的,有些则长年住在山影里头,如果不偶尔与人见见面,真会闷坏的。也有的需要宽宽心,与人谈谈从美国收到的来信,还有天生话多爱说笑的,巴不得找个机会展露这方面天赐的愉人才华。准备一次小小的聚会倒也不费什么事。咖啡壶跟咖啡杯当然大家都有,如果自己没有牛可以挤牛奶,奶精可以从庄园那边弄点儿来;精致些的小点心与小蛋糕,可以临时请送牛奶的司机到城里的面包房拿来,卖咖啡跟糖的乡间生意人则是随处可见的。所以说,大家聚聚,喝杯咖啡其实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了。困难却在找个说得过去的场合。山脊窝的斯蒂娜、乌歌的丽娜、小泽的凯莎、天峰的玛雅、芬黑的蓓达与那老兵的新妻一致认为,在平常的日子里欢度这样的聚会,可是不行的。
聚会之后,妇人们都快乐又满足地回到各自的家中。因为心中想到有了善心且忠诚的太阳作朋友,她们仿佛觉得更充实,也更安逸。
如果她们如此浪费一去不返的宝贵时光,传了出去可要遭人说闲话的。在礼拜天或是宗教节日喝咖啡聚会,也是不可能的;结了婚的有丈夫跟孩子在家,也已经有人作伴的了。其他的人——有的要去作礼拜,有的去拜访亲戚,还有几个宁可待在家里享享清福,才算真个过了个节日。因此,大家都心急地想利用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她们多半在与自己同名的圣徒日那天作东请喝咖啡,有的则把这件大事安排在小宝贝长牙或初学走路的那天。有的收到美国寄来附了钱的信件,当然总是最方便的借口;也正好请所有四邻的妇人来帮忙缝棉被或是顺平刚从织布机上卸下的一匹布。然而无论怎么说,可以利用的场合仍是供不应求。有一年有个妇人真是绞尽了脑汁,该轮到她作主人请喝咖啡了,她自然非常愿意大家的期望;可是她似乎怎么也找不出任何特殊的场合借以庆祝。她不能在命名日那天请客,因为历书中没有与她同名蓓达的圣徒。她也无法靠她的家人,因为他们都躺在墓地里安息呢。她的年纪已经很大,她盖的被窝或许寿命比她还长。她是有只十分钟爱的猫,而且说真的,它喝咖啡比她还要有派头;但她毕竟不能为只猫请客聚会吧!一近思量,一边把历书翻了又看,因为她觉得总能在那里头找出个办法来的。她开始在起头,“皇室”与“生肖及预卜”两章查起,一直看到“一九一二年的市场与邮务转运”,也没找到任何可用的资料。那本历书她翻到第七次的时候,目光停到了“日食”上头。她注意到那年,公元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七日那天,会有一次日食。自正午十二点二十分开始,下午二点四十分结束,日食将遮盖太阳十分之九的面积。这,她过去也读过好几次了,也不曾感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是此刻,却突然变得耀眼地明晰。
“有了!”她兴奋得叫出声来。然而她的信心也只维持了两、三秒钟,之后就放下了这个念头,心怕其他的妇人会笑话她。不过,其后几天中,看历书时涌起的那个念头,又一再地在她心中重现,最后,她开始考虑是否该碰碰运气。因为她好好地思量时,觉得全世界的朋友中,她还有比太阳爱得更深的吗?她的小茅屋落脚的地方,一整个冬天都不见一丝阳光透入屋中。她一天天地指望着太阳在春天回到她身边。太阳是她惟一盼望的,惟一对她亲切和蔼也是她永远觉得不够的。她回顾自己的岁月,也感受得到。她的手发抖,好像她是活在永远不散的寒气中,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脸苍白憔悴,就像被晾在外面晒白了似的。只有站在强烈、温煦、猛洒下来的日光里,她才觉得自己是个活人而不是具行尸。她越想越觉得一年中,没有比她朋友太阳奋战黑暗,光荣获胜之后绽放新的光彩与瑰丽那天,更值得她欢度了。四月十七已经不远,但还有充裕的时间准备请客聚会。于是,日食那天,斯蒂娜、丽娜、凯莎、玛雅与其他的妇人都在芬黑与蓓达一块儿坐着喝咖啡。两杯、三杯地,大家边喝,天南地北地边话家常。大家都说一辈子也想不通这回蓓达为了什么要请喝咖啡。这时,日食已经开始了。但是她们却毫没留意。直到天空变得昏灰,大地有如笼罩在一块铅质的帷幕下,一阵狂风吹来,就似死亡的号角与最后审判日的哀歌齐鸣,她们才停顿下来,也感到些畏惧。不过每个人又添了杯咖啡之后,这种感觉也就很快地过去了。一切过后,太阳灿烂快乐地重又出现在天空时——她们觉得一整年太阳好像都不曾这么明亮且威力无穷——她们看见蓓达走到窗边,合着手站着。远望阳光普照的山坡,她颤抖着声音唱起:旭日再升,感谢你,吾主!以重振的勇气、力量与希望,我欢唱快乐的歌声。瘦削而透明发亮,老蓓达站在窗前的亮光中,她歌唱时,阳光在她周遭飞舞,似乎也要将它们的生命、力量与缤纷赠送给她。唱完赞美诗之后,她转身带有歉意地看着她的客人们。
现在她们了解老蓓达的心意了,她们心中也十分感动。她们开始赞美太阳:“她对富人与穷人同样仁慈,在冬天向茅屋探望时,就像灶台上流动的火光一样宜人。只要见到她微笑的脸庞,就让人感到不论须忍受多少困苦,生命仍是值得活下去的。”
有山脊窝的斯蒂娜、乌歌的丽娜、小泽的凯莎、天峰的玛雅跟芬黑的蓓达,还有老兵那儿新娶的太太伊琳以及二、三个其他的农妇——她们全都住在斯卓胡顿下头,教区的最末端,那是个荒凉、多岩的地区,大农庄的地主都懒得碰手。
“是这样的,”她说:“我没有比太阳更好的朋友,所以我要在它失光的这天纪念一下。我觉得当它度过黑暗时,我们应该聚在一起来欢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