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反复说，“我是真的，我是真的。”
两年了。
开心就好。
“你们外国人也过圣诞节啊？”
“不用。”
梅立两只手提水，手机静音，路上没看，德国那边几点？
没等梅立说话，赶紧又追一句，会离婚的，肯定离。
便利店里只有一个店员。
梅立从不主动跟他讨论这类问题，也就不知道他这个“其实”从何而来，估计是自己在反驳自己。
梅立想到他讲述时的严肃和真诚，有点替他担忧，以他的眼神和智力，把她剃掉很可能会影响讲述的流畅，不能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恐怕会让他不那么舒服。不舒服的同时，恐怕又要思念梅立，想梅立是不是明白他是真的，想梅立是不是真的。他想得太多了。
梅立接过来，说了谢谢，说了阿姨圣诞快乐。回家了。
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头上戴了鹿角，会发光，身上也有圣诞装饰，梅立想，连锁便利店固然方便，统一着装也会给顾客可靠感，但考虑似乎还是不够周密，阿姨戴上发光鹿角，实在并不能让人感觉这个圣诞就更快乐了。
两周前他说这事儿的时候，还专门营造了氛围，点菜明显超出两人食量，酒也超出了酒量。终于说出来的时候，梅立已经猜得差不多了，心想，难为他这么为难，其实大可不必。
想必他是快乐的，他说得痛苦，可应该是快乐的。那是他的故乡，有他的老婆，孩子，父母，这些天应该都在听他讲中国的所见所闻，那些见闻里没有她。
梅立把手机慢慢放在茶几上，伸直腿向后靠去，脚搭在手机旁边。
梅立感觉到，他可能希望自己大哭一场，抱住他不让他走，可能要是那样，他就能感觉到梅立“也是真的”。可梅立不愿意那样，不是针对谁，梅立跟谁都不愿意那样。
大概就是很想她，事情很快会处理好，马上就会回到上海，想听她的声音……没什么新鲜的，表情包也是。
梅立先拧开了水，喝了一口，戴上了鹿角，才点开微信，他发了很多条。
气氛得到缓和，圣诞节得到幽默，女人得到丈夫，孩子得到父亲，他心里得到宽恕。
7
梅立看着玻璃倒映中的自己，猜测应该到不了2017，他就会回来。
记得他以前总对上海的便利店大加赞赏，夸密集程度和营业时间都优于他出生的那座城市，“中国其实有些地方很优秀。”
梅立越说“知道了知道了”，他越着急，“真的是真的！不要安慰我了，我是真的！”
这两天他总给梅立发微信，用上了很多表情包，大概是表达自己的思念和爱意，看着屏幕上一个小兔子举着一颗裂开的心，梅立又笑出来。他应该就是天真。
由于时差的缘故，梅立常常不能及时回复，回复完也都标明了不用着急回。这里除了时差，也是替他考虑了周围环境。
他跟梅立说过，上海的自来水不能喝，必须买瓶装水。梅立以为他做过什么调研，他说，“我喝得出来，跟德国水味道不一样。”
梅立又想，他痛苦难过，不是因为不得不回家，也不是因为对不起自己，而是没有从她身上感到同等的痛苦难过。
又回了条，“这是我陪你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等你回来就是2017了，我们都要有新的开始，就别见面啦。”
有些话是真心的，有些说着梅立自己也觉得有点过于体贴了。
也可以叫外卖送水，可是在屋子里呆了一天，梅立想出去走走。
梅立去找水，走向前台付账，看到那女孩儿坐在窗边的板凳上吃着刚热的东西，头顶戴上了鹿角。
当然他每条都很着急地回了。
他吻梅立的时候，梅立没有闭眼，一直观察着司机的反应。司机训练有素，没有从后视镜与梅立对望，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下车时语调也没有变化：“请带好随身物品，给个五星好评谢谢。”
1
往里走了几步才发现还有一个顾客，也是一个女孩儿，买了饭团和杯面，到柜台去加热，阿姨眯着眼一下一下帮她设置好了两个微波炉。
这德国人跟刚认识一天的女孩儿严肃地聊着一个晚清重臣，使梅立感到浪漫。
零点即将过去。
0
他红着脸说，自己得回德国过圣诞节，他老婆和孩子都在家里等着。
语气是一贯的认真，没有冒犯谁的意思。
梅立拿着手机回了几条微信，都是朋友约她出去玩儿，嗨，往死里蹦的，她用不同的理由拒绝了好意，但也没说死，可能再过会儿，大家喝得差不多了，她再来。她处理这些事情从来都很流畅。
梅立看到柜台上有卖那种鹿角的，摆了一小堆，梅立又看看戴着鹿角的女孩儿，没揣摩出她的心情。
他说，“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们国家，不是，不是你们国家，是你们清朝，不对，不是你们，是清朝，大清的李鸿章，他七十四岁那年还来过德国。”
那天梅立安慰了他很久，从饭店到他家，要他不要担心自己，“我们一年都腻在一起分开两天也好呀”。也要他好好陪家人，离婚的事不急，“哎呀我们不是说好了开心就好吗？”
梅立看着他，笑出来。
他家里有个动感单车，梅立没事就蹬蹬那个，每次蹬，他都要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健身房，那里很多更适合女孩子的项目。”梅立就笑笑，“算啦蹬车挺好，我不爱闻健身房那股香味儿。”等他再追问什么香味儿的时候，梅立就随便说点什么，岔开了。
“没有。”
“有会员卡吗？”
“小姑娘！”阿姨喊她，梅立回头看见阿姨摘下了自己的鹿角，“小姑娘，这个给你吧，你们年轻人戴上老好，我这像什么样子，你戴好啦么，戴上过节去呀。”
梅立把两大瓶水放到柜台上，看着吃东西女孩儿的背影，梅立犹豫要不要也买点吃的。跟他在一起后，梅立也开始健身，跟他一起去过几次健身房，撞见过他认识的留学生后，梅立就不再去了，不爱看他介绍自己时脸上的严肃。那严肃和平时的严肃不大一样。
“你别有压力啊，就是开心，对吧？”
“微信支付。”
可能就是正好多出一块钱吧，梅立拎了水转身走。
梅立看着微信一条接一条进来，屏幕一直亮着，没灭过，又有他的电话进来，响完了，又是一条接一条的微信。
梅立没听出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可被他严肃的表情逗笑了。笑完看到他没笑，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梅立就也不笑了，感觉自己笑得很轻浮，不是说男女上，是说对于人生、追求这类的东西太轻浮。他接着谈论李鸿章，还背诵了李鸿章的诗：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
回了条，“别哭啦照顾好自己呀。”
屋里没开灯，窗户上反映出鹿角闪闪，梅立回了条，“圣诞快乐。”
可能只是我不快乐吧。
今天是平安夜，明天是圣诞节，他跟他家人过，梅立自己过。
“要加一元换购迷你鹿角吗？”
梅立过后想，可能只是因为他长得高高帅帅，要是换个什么人，自己也不会觉出什么浪漫来，也不会回家就买了李鸿章的传记读，也不会主动约他出来喝酒讨论中堂大人到底受了多大委屈，更不会跟他在一起。
“小票拿好欢迎下次光临，圣诞快乐！”
2
梅立呢，可能什么也没得到。
他从德国来上海留学的第一天俩人就认识了，没到一个月就在一起了，如今已经两年。
回来就回来吧。
这是两人在回他住处的车上，梅立说的。都喝得有些醉，他表情依然严肃，眼珠直愣愣，没有再聊李鸿章。
他的微信又来了，是张哭丧脸的自拍，背景是蓝蓝的天，梅立被他逗笑了。
说不好他这是太天真，还是不够天真。
七个未接来电，都是他打的。
梅立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室友也出去过节了。他在上海的时候，梅立常在他那里住，没注意家里水喝完了。
真不是故意让他内疚，可他也该内疚。
认识第二天就知道他结了婚，有孩子，当时梅立还佩服他求学的决心，结了婚还能不事生产跑到国外。继而佩服德国的社会制度，允许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如此不负责任。最后还是佩服他的心态，只怕条件允许，自己到了三十也不会有这样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