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在铺上滚了几个滚儿,终于,怯怯地说:“尿,尿泡儿。”
旦也摸摸索索地从暗处递过来一件东西。那是说话的时候,他用细茅草编的,他的手一直没停。
“叫她当会计。”秋怔怔地想着什么,突然就插了这么一句。
“光栗子树就已经十万棵了!”秋又说。
“哥哩,好哥……”
“……”秋清了清喉咙,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一
忽地,三个衣衫褴褛的汉子都站了起来。
“明儿,你要是瞅瞅俺的猕猴桃园,才美哩!”秋说。
拦不住他们了,再也拦不住他们了。他揍过他们,骂过他们,可这会儿,叫爷爷也不中了。上山的时候,他们原本想过很多很多,要置一山果林,要办猕猴桃酒厂,还要办罐头厂,木器厂……要叫人看看他们这第三代庄稼人。然而,那一日一日的苦熬,那一道一道的血痕,划去了遥远的希望,叫人一天天变得现实和本分,以至于麻木。当达到了爷爷那辈儿,爹那辈儿的最高理想之后,地道的农民的本性在他们身上还原了。
“没人叫他这样干,也没人给他钱,可这傻老头还是死在这儿了。他想植一山绿林,把命都搭上了,却什么也没有干成,只留下这一截带锯痕的树桩。多可笑!你们是为钱来的,可你们干成了,这是对献身的讽刺。”
晚霞烧红了整个山岭,把那隔着三道沟的高岗一
下子凸现出来,还有那高岗上的小丘(秋说,那是坟),还有不知谁裁下,又不知谁锯后留下的、有着残忍的锯痕的半人高的树桩。
钱,三万块,好大的一堆,在破塑料布上摊着,这是他们四年的心血。
终于,那瘦的,叫秋的说:“捏吧。”
“俺是招工,得考。”爽别过脸,硬着头又说了一句。
这姑娘扔下那包,轻轻地撩一下披肩的长发,顿时,便有一股细细的,女人的香汗飘过来。她像是指使家里人一样,挺随便地说:“不打算接一接吗?”
秋刚走出来的时候,还只是大大方方地在草垛跟前转悠。转着、转着,他吹起口哨来了,先学“吃杯茶”叫,又学“吱吱鸟”鸣,那声音有些发颤,再后呢,他扑在草垛上,头拱着干茅草来回地蹭、蹭。他本来打算背几句中学课本上的诗,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又是蹭、蹭……
爽再一次望望两个伙伴,墩实的旦木木的,像蔫窝瓜一样;秋那好看的小白脸子变黑了,头发像乱蓬蓬的荒草,那双很秀气的眼泛着狼一样的绿光。于是,他清了清干哑的喉咙——
四年来的苦熬,孤独,空寂顿时化做一股力量,旦和秋咬牙切齿地扑向爽,死死地把他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头撞!
她白白净净的脸儿,秀秀的叶儿眉,黑眼仁亮亮的,只要稍稍一瞥,准能像枪口一样撂倒一个硬汉。尤其是那高挺、纤巧沁着细汗的鼻梁,那抿着的准又是不饶人的小嘴,会叫人夜夜做梦。更耀眼的是那开口很低的尼龙花衫,就像是可着那身子做的,远远,似乎就能让人感到那饱饱的胸乳的颤动。腰呢,又是精细儿精细儿,可她竟还挎着件风衣,背着一个挺洋气的包,叫人很难相信她是自己走上来的。
爽依旧站着。看她气喘吁吁地脱去外衣,用周围草丛里的野花编织花环,尔后,又把那小小的花环放在土丘上,又接着添土。
走了,两个人都走了。他颓丧地扑在地上,像狼嚎似地哭起来。
“为什么不安电灯?把电线拉上来,那样就可以听音乐,还可以看电视……”
旦也悄没声地走了,窝棚里只剩了爽一个。他躺在铺上,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闭眼,那城妞就出现在他面前。他拼命忍住不去想她,可那姑娘却老在他眼着晃。
廖林林接了过来,头发一甩,“明儿见。”
远远,忽然飘来了呼哧呼哧的声音,声音很大,很粗,踏得草棵子“唿啦,唿啦”响。七八个头上冒热汗的乡下小伙背着铺盖卷从坎下钻了出来。
“屌,咱一个农民,还想啥?!”秋说。
“那么,就考吧。”那姑娘用戏谑的口气说,“是考山呢,还是考水?考植物学?考林区分布?还是考病虫害防治……”
夜越加地浓黑了,莽莽的四十八道野岭渐渐地显现出可怖的巨蟒一般的轮廓,不时地这儿一声,那儿一声,传来不知名的小虫的蠢动。
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三汉林场”苦撑苦熬到这份上,竟会散伙。三个最要好的弟兄,三条换心的汉子,竟然分手了。还有啥盼头呢?走吧,只有走。
“别看。”
旦用恳求的眼神望着爽,秋再也耐不住了,急急地用手去抓离他最近的那堆钱。
“枕,枕头。不好看,你将就。”旦喃喃地说。
“站住!”
他也站着,望着那坟。
“野蛮!愚昧!”
廖林林问:“山上有报纸吗?”
“俺还准备修公路,钱多的时候,修一条直通县城的!”
秋惊呆了:“你咋知道?你听谁说的?!”
山风起了,呜呜地,像狼嚎一般。叫人心里越发的寂寞。
“哥哩,好哥哩……”
“是你自己走来……”爽强打精神说。
“哎,有热水吗?”
“别动。”爽蓦地转过脸来,恶狠狠地说:“谁动我剁谁的手!再等一天,最后一天。”
她站着,望着那坟。
旦,蔫头蔫脑的旦,像弹子一样地应声弹出去好远。
廖林林望着那高高的山岗,脸上突然失去了高傲的调皮,一下子变得肃穆起来。
“嘿嘿,旦,小名儿”,旦咧咧嘴。
“屌,咱一个农民,还想啥?还想啥?还想啥?”这话,像刀刻一般印在爽的脑海里,他使劲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牙咬得崩崩响……
秋坐着不动,旦也不动。爽走了几步,回过头瞪着旦和秋:“睡!客人累了。”
“盆,有脸盆吗?”
“还准备办厂,建疗养院,风景区哩……”
秋赶忙舔舔干裂的嘴唇,一叠声地保证:“会有人来,还会有人来,诓你是驴日的!”
久久之后,相互间恨恨地瞪着。四周很静,风送来了树叶的“沙沙”声,山坡上的绿漫上来了。
于是,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远去了。她手里还拿着一把锨。他突然感到了一种无言的失败,竟然一步一步地跟了去。
“是吗?真有气派!”廖林林终于说了一句赞叹的话。
秋转转眼珠,赶忙接上:“好,好几十号人呢!这会儿……放假了。”说着,用脚踢踢旦,旦嘴一咧,“嘿嘿、嘿嘿”地笑。
他不吭。
“是嘿,咱还想啥?”旦也嚅嚅道。
“还有核桃园。”旦也大着胆搭话了。
爽恨恨地望着这个光彩照人的城里妞,一句话也说不出。
廖林林仍然站着,看着那坟。
远处,最高的山岗上,在那凄凄荒草中,有一个小土丘,唯有这土丘上没有烙脊梁的石头。初上山时,他们从草丛里发现了一条小路;那路的尽头是个土丘。干活的时候,他们常靠着那土丘歇。
他们好久好久没说过这样的大话了。这话儿,还是初上山的时候说过。那一个坑,一个坑,那满身血道和臭汗,那像死驴一样地苦累,那没有一点点滋味的日月,早已把这大话磨去了。这大话至少要十年、二十年才能兑现,得把一生最好的时光摔上……
秋呆呆地愣着,旦傻傻地伸着舌头,爽吭吭了两声说:“明儿再考。”
“旦,秋,——等等!”
“那儿有一座坟墓。”她轻声说。
就在这时,窝棚里传出了尖利刺耳的笑声!只听里边那姑娘用响亮、轻蔑的口气说:
爽脸上露出了惨然的笑:“置一处宅院,买一房媳妇,是够了……”——爷爷是这样想的,爹是这样想的。他们苦挣苦熬,难道还仅仅是这些?!
在他们身后,那堆将要倒坍的旧窝棚的侧面,一拉溜新搭了十个漂亮的窝棚,草是新的,架是新的,那绷紧的杀绳,夯在地上的木桩,足可以抗住七级山风。每个窝棚里都铺着半尺深的新茅草和一领从百里外的县城里买来的新苇席,甚至,还备有火柴和蜡烛。这是汉子们为新工人预备的,“三汉林场”的第一批新工人。他们的胃口并不大,先要十个,往下,将有第二批、第三批……
头儿,爽,那高个儿的黑汉,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爽哥,你得给她派轻活儿。”旦忍不住又说。
立时,秋和旦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抢那摞在地上的包,爽也动了一下,摇摇晃晃,终于还是站住了。
爽又瞅了瞅那坟,然后,转身大步迎了过去。
她在火边坐着,望着远处那莽莽的野岭,沉沉的夜色,和近在眼前的篝火,脱口说:“真美!”
两个伙伴马上怒目而视,像仇人似地盯着爽,眼里冒出要拼命的火星。爽扭头不看那姑娘,他不想一下子就被这城里妞征服。他在城里呆过,无论当兵的时候,还是偶然进城,他都感觉到城里人对他的歧视,他正是为了不再受歧视才到山上来创造未来的,他不甘心。
然而,一天、两天;十天,一月,过去了。没有人来,一个都没来。而且,也不会再有人来了。山下、城里,日子都比这儿好过,没人愿受这份苦。他们失望了……
“……请原谅,我不会留在这儿的。我只是想看看爸爸,埋在这儿的傻老头,一个永远被人遗忘了的人。”
“什么?”廖林林问。
手呢,那像肋条一样的,急不可耐地在怀里蹭着;那像矬子一样的,一只在另一只的掌上用力的抠着茧皮,目光是贪婪的。
两双颤拌的手同时伸了出去,由于激动,慌乱,秋的牙关“咯答答”响;旦那粗大的手反复地在衣襟上擦着,然后,两双手极快地把那一摞一摞的十元票分成三堆。他们在等爽的一句话,最后一句话。
三个刚强的汉子,一时间全线崩溃。只是没人敢上前握那手,谁也不敢。一会工夫,廖林林便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了:
旦和秋突兀地站住了。片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黑暗中,三双眼睛互相盯视着,迸发出莹莹的绿色的火苗……
不吭了,都不吭了,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仇恨的咬牙声。
“我……爸爸。”廖林林默默地说。
旦确确实实地在窝棚后的沟下尿了一泡,然后才轻手轻脚地转到那所窝棚的后边,趴在地上,头贴着地听那窝棚里发出的响声,那时断时续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撩他的心,他强忍着,可喘气声却越来越粗,越来越粗,呼哧呼哧的……
爽又望那萋萋荒草中的小路,这是另一个人踩出来的。只有站在这个方向,才能看出那隐没在荒草中的一溜儿,一端通往山下,一端通向土丘。
“烧,我烧。”秋说。
廖林林一锨一锨地往那杂草丛生的土丘上添土。她长得虽俏,干活却很吃力,很笨。爽没有帮她,就那么站着看她干。这时,爽才发现,在萋萋荒草中,有一条用脚踩出的蚰蜒小道,这道不是他们踩出来的。一端通向山下,一端通向这土丘……
“那儿有一座坟,准是坟。”秋说。
又有人来了,虽然为钱来的。不管是想挣一笔钱就走,还是怎么……他们终究是来了。
三个汉子回到窝棚,怔怔地坐着,谁也不吭。过了一会儿,秋大胆地站了起来,说:“老热,我到外边睡去。”说着,经自走了。
沉默,三个人心里都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半山坡上,一轮血红的太阳在西天燃烧着,老也不落,老也不落……
的的,的的,廖林林走过来了,带着一股醉人的香气。秋赶忙点燃了那早已准备好干柴的篝火,跃动着的火舌照亮了姑娘的脸。这会儿,她显得更漂亮了,一头乌发披散着,像黑色的瀑面,那俏丽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中,像仙人一般。三个汉子像在梦中一般,晕晕乎乎的。
那矮的,叫旦的也跟着说:“捏吧。”
过了很久,他哑声问:“这是谁?”
爽咽了口唾沫,秋又抢着替他说:“爽,他叫爽,哥哩。”
没人吭声。
“说实话,我不是来入‘伙’的。从省林业学院毕业,我本来是可以留在省城的,我在我们系里是学习尖子。可我在毕业分配的决斗中败下来了。连爱……也失落在省城里。被发配到这偏远地区,在县农业局坐办公室。那办公室我坐腻了,想变变口味。于是,我就来了,来看看爸爸——”
二
三
“就这么个……三汉林场?”那姑娘又问。
回到窝棚,旦象傻了似地一头拱到铺上,使劲地捶着自己的脑袋;秋揪住自己的头发,呜呜地哭;爽咬紧着牙关,腮帮抽搐着,两眼冒出吓人的凶光。
“能陪我看看吗?”廖林林说。
可这“气派”得一滴血,一滴血,一滴汗,一滴汗地换哪!爽不由地摸摸脸上那一处处疤,没有吭声。
“哎,这儿是三汉林场么?”
廖林林站着,定定地望着他;他也站着,恨恨地盯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城里妞。
秋嘴里恶狠狠地骂着脏话。
“悉听尊便。”那姑娘把手一伸,“可以认识一下吗,山大王们?——林林,廖林林。”
“最好也把水用抽水机吸上来,跑一里路挑水太费工了。”廖林林自顾批评说。
寂静的山夜一下子变得骚乱不安了,连那迷蒙的游动着的夜气,也像注入了色彩一般,叫人的心跳荡。三个汉子蹲在干草垛旁,看着窝棚前那晃动着的女人的影儿。
“老头子是五七年下来的。他是右派。听妈妈讲,他一直没回去过,他死在这里了。他想植树造林,可他一棵树都没栽活,一棵树都没栽活,就死在这儿了……粉碎‘四人帮’后,妈妈来过一次,她说,他就埋在这儿。”
爽扭过脸去,目光扫着山坡上那随风飘动的黄叶。他怕自己也经不住这诱惑,紧咬着牙关,不让这不主贵的嘴也跟着发出声来。他虽当过四年兵,见的世面大些,可他也是农民的娃子呀!
从山坡下走上来的是一个姑娘,不是乡下妞,而是地地道道的城市姑娘。山上仿佛一下子亮堂起来,在年青的汉子眼里,这山,这世界全消失了。只有这么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的的,的的,一阵节奏鲜明的脚步声响过来。是那个女人,那个拆散了他们弟兄的骚女人!她站在他的面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昨天晚上,你们、你们那种农民式的爱情太野蛮,也太……所以……”
这声音像玻璃碴儿划在心上一样刺耳。三个汉子立时觉得丢丑了,各自停下手来,掉头就跑。
“秋,我叫秋,秋天生的,今年二十四。”秋抢先说。
四年,那是怎样的苦熬哇!他们挺过来了。四年前,当他们走上山的时候,曾发过誓:有朝一日,要叫那些眼皮薄的娃们,妞们走上山来……现在,他们收获了。除了上交之外,在这承包的荒山上获得了第一笔进项。一个月前,“三汉林场”的头儿——爽,曾打发他们的两个共患难的弟兄开着小拖拉机把招工的广告贴遍了县城和乡村。他们给的待遇是优厚的。
四
一种羞辱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一下子跳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她,猛地将无意中拿在手里的一捆人民币甩了过去:“你,滚!”
她是冲着那坟来的。爽想。
跨过了三道沟坎之后,在最高的山岗上,廖林林站住了。他抬头望去,发现她正站在立着半截树桩的土丘前,默默地站着。
对面山坡上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回声:“等等、等等……”然而,却没人应。远远,在几十里外的山下,像线一样细的蚰蜓小路上有两个小黑点在蠕动……
五
“请问,这里是三汉林场吗?”
爽脸一沉,说:“不,就我们仨。”
破衣烂衫的汉子,三个,就那么盘膝坐着,眼盯着钱,默默地,谁也不吭。
“咱也会死在这儿……”秋又说。
突然,坡下传来一声“哎哟”,这“哎哟”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掉下来的,用的是另一种语调,烧人心的语调,接着是万花筒般的一跃:
这城里妞也说,那儿有一座坟。
“是呀,受骗也就这么一次。”那姑娘歪着头说。
“睡吧。”爽站了起来,这城里妞说话像吃灯草灰一样!
秋极不乐意地把手电筒递给那城里妞,说:“天黑,你照个亮。”
当两条喘着粗气的黑影不约而同地扑向那窝棚的时候,却猛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哑、切齿的断喝:
第二天早上,爽一轱辘爬起来,揉揉眼,却一下子怔住了:旦不见了,秋也不见了,窝棚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赶忙四下瞅瞅,两人的被褥也不见了!他慌了,一抬腿竟又踢住那装钱的塑料口袋——这口袋原是在棚顶吊着的。他惊恐地惦起来一倒,发现原有的三十捆十元票只剩下十捆,两人竟然偷偷地背上钱下山了!他狠劲地踢了一脚,发狂地奔出窝棚,向下山的小路扑去,边跑边喊:
旦突然地想起那农家小院,想起那铺着花单子的褥床,想起邻家那奶着孩子的温柔老实的女人……
秋说过,那是一座坟。
旦舔舔厚嘴唇,说:“爽哥,那女人在洗头哩。”
“那儿有一座坟墓。”她说,“会是那儿。”
“不看,我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