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神秘客身上凸现了他精于销售的本色,倘若去做业务,说不定很快就是top sales,听到我的自语,他立刻跳出来提供一款有针对性的新产品:“那么,要喝一点醉生梦死酒吗?”
伸手把箱子打开。
许多过去时光在心头风起云涌,能够承载的器物却已不多,我站了一阵,悄悄走下左侧楼梯,穿过一小段大厅的角落,便直接走进了厨房。
有其他顾客捷足先登,走进了咖啡厅,要了一杯什么,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几口喝空杯子,又急急忙忙走出来,没有中蛊癫狂的迹象。
他所说的洞听之印,是我上次在这里吃完早餐后得到的小礼物——一个盖在我手心里的小印章,上面扭扭曲曲的字难以辨认,据神秘客说,带着这个印章接触别人用过的东西,就可以倾听到那人的心声。
幸好他只是耸耸肩:“下雨了,准备坐一会儿吗?”
我沉默地注视着那幅画,终于点点头:“这是我姐姐。”
“像核武器一样?”
这类八卦在小报发达的本城,应当不是什么密辛,事隔多年,更应当已经被人遗忘,但我说出来之后,保安立刻露出相当严厉的神色,向我逼过来,表现出要武力驱逐的架势,此时大厅中的音乐骤然响亮起来,又很快缥缈下去,表示大门一开一关。
为了躲避朱迪的热情邀约,我在下班前一小时便离开办公室,走到德利亚咖啡附近的商场去看那些秋天新上市的鞋子,一个男人在物质女郎间的穿梭,显得格外突兀,售货员根本不上前招呼我。
父亲带我们去的地方,是楼上的私人会客厅,经过二楼转角,朱迪被墙上一幅油画吸引,驻足看了几眼,悄悄对我说:“这是你家亲戚的画像么。”
十五分钟长得如永恒,像在电梯里遭遇停电,或地铁里的紧急刹车,内急非常时在麦当劳的洗手间排长队,无以名状的焦虑。
我们相恋时日不过寥寥,而我与人生周旋的经验显然不止于此。
我摇摇头:“不是。”
我随手拿起面前一个青铜罐,稍举起在眼前看,小口大肚,用蜡密密封口,从罐口开始,一行雕出来的细细的字绕着罐体盘旋到底部:
很小的时候,会在父母出门的时候拉住他们的衣角,父亲外套有坚挺的质地,而母亲总是将身体包裹在柔软精细如同云朵般的丝或绸中,倘若约会不紧急,他们会蹲下来哄我两句,一面捏住我的手免得弄皱衣服,倘若赶着出门,家里的保姆会帮着拉开我,抱起来,一道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神秘客表情很惊喜:“耶,这么大一团的憎恨。”
我跟上,倘若一切如昨日,太阳底下无新事,则何须努力将生命一寸寸延长?
只是轻轻说:“我们谁都不知道。”
她会在派对结束后的凌晨两时,悄悄溜到我房间叫醒我,一起赤脚走到花园中,看花种破土未,土地的感觉在脚丫间清凉厚重,夜风散发微寒,姐姐跪在苗圃中仔细观察,悄声对我说:“如果世上有神仙,我要请他把我变成一朵玫瑰,不须人观赏,安安静静开放就可以。”
有个不字在唇齿间蓄势待发,带着其天生的使命感,磨快了锋刃,准备把一切善意恶意的人际社交都打个粉碎。
我站在屋中心巡视,靠墙都是架子,高可及天花,上面摆着一个一个的罐,金银,瓷,水晶,木,象牙,琉璃,青铜,质地各异,大的有半人高,足可将我整个放进去,小的却如同甲虫,一堆一堆摆放,简直辨认不出是容器。
在楼上的小会客室坐定,母亲随即进来,把父亲换到楼下去继续履行主人翁的神圣义务,朱迪在明亮灯光下看清母亲身上的晚礼服和首饰,眼神中闪烁出相当复杂的光芒,刚想对我说什么,母亲一把把我拉过去,双手抚摸我脸颊,悲喜交集:“儿,你终于舍得回来。”
“好几天不见了,今天又好晚哦。”
唯独不可能的,就栽赃到姐姐身上,说那是她自己的错。
她说得热闹,朱迪在一边脸色大变,霍然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母亲微微一惊,立刻抬头,抢在任何人的下一步反应之前,脸上浮出我最痛恨的那种笑容,表情里没有一个毛孔是真的:“咿,朱迪小姐要走了么,我叫司机送你。”
幽灵会喜欢变身成什么样的人呢。
浓浆倒入热糖中,立刻凝结,结成一个一个小小圆圆的绿饼子,凝脂澄玉,贴在锅底,滋滋地响,我无法形容这两样东西混合而成的味道带给我什么,一定要比喻的话,大约就像摩西发现自己真的分开了红海。
玫瑰提醒我太多往事,所以我这一次选了火鹤,红红的燃烧,就像朱迪昨夜炽热的嘴唇。
我看得入迷,咿,此处是何处?桃源或天台,异次元?民国时那丁香女子踏过的路?
不过,我一直都在等待某天晚上可以加班超过十二点。
直到整个夜幕都降临,办公楼的灯熄灭,我才回去,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在资讯之间自我浪费。
他介绍完毕,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似乎希望我拈起一块品尝,而后赞美他实至名归,但我只是说:“家母要我提醒你,用橱柜中黑色那套点心盘上餐。”
“今晚又是什么派对?”
我站在门口,张皇地往街上望,那些轻易就会被雨水冲刷去的东西有:树叶,灰尘,下水道口,光头无伞的行人,还有出租车。
朱迪是好孩子,父母想必十分骄纵她,工作起来却和任何人一样努力。任性得很有分寸。
看着我。
我睁开眼,这两个女人尖刻矫情的声音立刻消失,眼前是宁静的厨房,我感觉手心有点湿湿的,低头一看,盘面上的三叶草尖,正缓慢地滴出灰白色的液体,稀稀的,一两滴后就没有了,我用手指拈起放在嘴边,尝到一股浓烈的腥涩,仿佛是放得有点久的豆渣。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去过其他人家里吃饭,父母是对高朋满座有狂热追求的人,要么在自己家请人吃饭,要么人家请他们吃饭,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余兴节目,总之印象中我的家庭生活参与者,绝不限于血缘关系那么简单。
我胡思乱想一轮,而后拿着新鲜出炉的咖啡离去。
我瞪大眼睛,也傻乎乎地伸出手,结果只得到手指上的一道口子,瓷器的破口和刀子一样锋利。神秘客对我咧咧嘴,嘲笑:“听过一句俗话没,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像喝了一口虚无般,舌尖闪过一层失望的颤抖。
她流露小女儿本色,兴致勃勃向我描述母亲拿出来给她备选的衣物,哪一件金织羽缀,哪一件摇曳生辉,哪一件是今年最新的款式,哪一件某时尚杂志曾评经典。
我苦笑一声,感觉自己身处伊索寓言的深处,忽然间万念俱灰:“到底要怎么做,要全部忘记,还是永远记得。”
他有点惊奇:“啊,今天不喝摩卡吗。”
我回避朱迪无声的询问,退后一步再伸出手去和父亲相握,他一愣,不尴不尬地也伸出手来,须臾想起什么,掉头飞奔而去,朱迪疑惑地目送他背影:“这是?”
“刚刚清醒过来你就到处走啦,小心一点哦。”
唯独我知道她内心深处,对此兴趣廖然,唯一支撑她继续下去的动力,是母亲的期望,或者直白一点,说是逼迫也罢。
在醒来后与吃饭前,我拿手机上搜索网站,想知道舌尖带涩是什么疾病的症状,但得出来的结果都颇无厘头,我于是姑且相信专业人士的话,狠狠吃了三碗饭。
她在我的厨房——不是,应该是另外某人的厨房,而我身下的,也显然是另外某人的沙发——忙忙碌碌,听到我在外面的响动,叮叮咚咚跑出来,大叫一声:“你醒了?”
我一遍遍看这一行字,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逐渐弥漫起悲伤,往事像尘封了的胶片,突然重新拿回被淘汰的机器上放映,一格格的,屏幕上布满了灰尘。
过来帮我开门,他拍拍我的手臂,皮肤接触的地方很温暖:“大脸猫很喜欢和客人开玩笑的,有一些真的会信哦,哈哈。”
说得好像小学生一篇关于未来志向的作文,说得投入而单纯,我忍不住一笑:“专业厨师?”
既然如此,也就不会是父亲的错——他一向唯母亲马首是瞻。
只是我喜欢走回去,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尽头有间小小的公寓,是我栖身之地。
我把盘子给他,一面探头去看那口锅,里面热腾腾,浮沉着大块肉,散发出勾人魂魄的香味,“好香,什么来的。”
我认同这句话,然后说:“我倒是没有哭,不过我晕倒了,鸡尾酒很少那么烈的,喝一口就让人酒精中毒啊。”
独眼龙神秘客说:“进来吧。”
“我要坐一坐。”
而后对方喊起来:“阿庄???阿庄!!!”
背在身后的手忽然变魔术般托出一个小蛋糕,橙香,表面点缀两道巧克力十字花纹,配着洁白的碟子放到我面前:“午夜单身客人的小礼物噢。”
神秘客闲闲地纠正我:“与其问憎恨什么,不如说憎恨谁。”
与此同时,姐姐在病床僵卧的脸容苍白死寂,永远不能答应我的呼唤,永远不能再照看她心爱的苗圃,尽管,医生说,她丧失知觉之后,脑子其实一直都有活动,一直在做梦。
直到他看见我。
他正拿把巨大的锅铲,站在灶台前专心地搅动着锅里的东西,对我勾勾手指:“东西拿来。”
“嗯。”
如母亲说,不是她的错。
烟雾袅袅,金色,灰色,黑色。
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幻觉,或极度疲倦了的表现,我要做的是挣扎进公寓大堂的电梯,尽快倒到自己的床上好好休息。
我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纸上面孔做出一个赞赏的表情,往边缘挪动了一下,其中一只眼睛——也就是一个目字,忽然从脸上跑了出来,落到一边,变形金刚变变变,嗯,变成了一扇门。
吃得很饱,睡了几乎一整天,很精神。
饭后她点起两只香薰蜡烛,客厅里回荡起柔软的jazz音乐,在她又一次侧脸向我微笑时我探身过去,嘴唇先是落在她的耳垂上,鼻端传来淡淡植物型的香水味,令人心怡,之后则落在色泽如玫瑰般鲜艳的湿润所在,情欲缓慢蒸腾,摇曳如同蜡烛上空淡淡的烟雾,一阵轻风无声掠过也吹之不散,随即弥漫开来。
她真的给我弄了不少好吃的,这平常在办公室最喜欢讨论鞋子衣服的八卦女竟然下得厨房,而且手艺不弱。
第一句喊的还是问号,第二句则是赤裸裸的惊叹号。
手中那束花,每一朵,每一朵,都在缓缓开放。
如果真的有幽灵,大概每一个幽灵都会有自己的个性。
我站在德里亚不远处的公车站,喝完摩卡,错了二十三辆公车和无数出租车,等待。
我点点头:“实在浪费,罗宾斯五星级套房,花了我半个月工资住一晚,付过帐了。”
她扮演公主的角色,百分之百够格,盛大舞会中她摆一摆裙尾,便收获满坑满谷的艳羡与恋慕。
这陷阱简而言之,是不知该永远记得,还是从此忘记。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打燃火,放在沙拉冰碗的下面,来回慢慢烘烤,我相当担心地看了看我们坐的沙发,白色,如果融化的水滴落下去,很容易留下明显的污迹——我有洁癖,不但对自己的东西,也对人家的东西。
看到有生人在外面,保安过来,礼貌而警惕地请我出示请柬。
话锋一转:“带了要我看的东西回来吗。”
“既然如此的话……恭喜你!”
我准备走了,一只脚要踏出门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问他:“我今天早些时候来过,你们同事说这家咖啡店八点就打烊哦。”
我们所追求的那些好东西,都无法以纯净的姿态存在。
但是,我终于领会到,他们其实已经被惩罚了。
他解释得言简意赅:“女性杂志看得多嘛。”
看出我眼角的急切,神秘客很体贴:“不如,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厨房?”
好客者一定好美食,留住任何人的胃,都有助于抓住他的心,母亲谙熟这一点,因此惯例成习,家里的派对永远以一道精致美点结束,有赖他们在社交界的盛名,总是能够请到来自第一流食府的点心师。
沙拉普通,盒子却未必,神秘客拿出一盒,举高给我看,是透明的,触摸起来很凉,竟然由整块冰凿制而成。
但神秘客极为笃定:“纯度非常高的恐惧,看样子积累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猜是的,反正如果我冒雨回去,也就是换成在家里多坐一会儿。比较而言,这里还有趣得多。
我同意他的说法,脑子却难以令记忆不要继续。记忆如钝刀令我痛不堪言,还要拼命掩藏伤疤。
我忽然想起她说的:“昨晚。”
两者都做不到彻底的话,选择其实毫无意义。
那时候我有一个姐姐。
太晚了,我上了出租车,把头靠在座椅后背,尽管刚刚喝下一大杯咖啡,疲倦却不准备给咖啡因一点面子,今天似乎特别长。
他走到架子旁边,随手取了几个罐,而后从乌有之中,打开一扇门。
短发服务生惊奇地扬起眉:“哦,你是唯一一个说没有味道的,其他的人都觉得太酸了,喝了之后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我拆开,看到一个茶壶大小,式样奇土的酒坛子,坛壁狗屎黄色,坛盖四周泥巴封口,一张红纸覆在坛肚上,龙飞凤舞写了四个字:正常的酒。
我随手拿下一个方盘,放在手中,柔润微凉的瓷器在掌心渐渐有了温热的感觉,而且越来越烫,我闭上眼,耳边响起轻微的嗡嗡声,如同蜂群在远处飞舞,而后,一段窃窃的对话从中突围而出,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于是只好去想大脸猫女子所提供的灵异暗示。
最后听到的声音,是母亲响亮坚定地叫喊:“叫救护车,拿医药箱过来先止血。”
玫瑰已全身心怒放,在生命最高潮处燃烧,犹如花店姑娘所言,这一朵朵不顾一切的热情,红如深深春梦。
神秘客笑而不答,此时蜜糖的温热已经恰到好处,神秘客从另外一个青色稍大的罐子里倒出相当粘稠的浓浆,带着淡淡的绿,近在咫尺,我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草香,甚至感觉其中也许有露珠将要蒸发那种新鲜。
我抹了一把,惊奇不置。
朱迪半信半疑:“假的?”低头抚摸那温润的项圈,良久叹口气:“A得真厉害。”
有一次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我曾在神秘客带我进去过的小巷那个位置驻足,看到两栋写字楼的墙体紧紧挨在一起,就是最瘦的蟑螂都穿不过去。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索要更多饮品。
“你走了以后,你妈妈很担心。”
这个节目行程的最后安排不合常理,但朱迪二话不说答应下来,有时候你如果喜欢一个人,他做的事情再怪怪的,你也只把它当作小可爱。
我对此,知之甚深。
“哦,她还好吗。”
他露出可爱的微笑:“哇,这么性急。”
卖花女郎拿着剪刀便招呼我,鬓角有一片小小的绿叶粘着,我不自觉地伸手帮她拿下来:“哪一种好?”
生怕她继续,我急忙抽身离开,大约正是这姿态令她慌不择言,破口说:“阿庄,那不是妈妈的错,妈咪一样觉得……”
为了以防万一,我的确订好了酒店,很好的酒店,确实很配得上在旅行中给女朋友带来一点小小的惊喜,但我们首先要去的,是另外一个地方。
公车站是最完美的等待之处,因为无人质疑你所为何来,所有同伴都陆续离去,彼此缘分和一根烟那么短。
阁下似乎不该是有家室或罗曼史之辈,如何能说出如此达人之言?
短发服务生抬头看了我一眼。
最好远远逃开这里,永远不再踏进一步。
晚上八点,不是我的咖啡时间。
听过,但是老兄,你见过谁的金刚钻直接长在手上的吗?
我承认她说得精到,眼看快上班了,于是选了最贵的那一种玫瑰,六朵一束,配寥寥几支那无所谓的白色满天星,六朵应当不代表任何引起误会的意思吧,恭祝人家六六大顺总不会有什么差池。
我伸手去解绳子,应当是柔软的绳,感觉却如同钢筋,冰冷坚硬,稍稍用力,皮肤上甚至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手指滑过她身上那条看起来相当乏味的黑色裙子,质地之细腻与做工的精美,定制出的备极妥帖,是平常人看不出来的。
我受宠若惊,何况正有点饿了,何况蛋糕味道还出乎意料的好,终于雨停时我特意向服务生致谢,他笑容可掬:“不用谢,蛋糕不是本店提供的。”
厨房里已经收拾干净,人去屋空,我轻轻开灯,打开橱柜,那套黑色点心盘映入眼帘,主人用的金边圆盘和客人用的银边方盘一左一右整整齐齐摆设,盘面的三叶草散发着晶莹光彩。
我摸摸衣服内兜里那两个圆盘,硬硬的还完整,于是点点头。
我凑过去看:“这是什么蜜糖?味道很正。”
短短两分钟功夫,周周折折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我忍不住微笑,这一次三叶草滴出来的,是微粉色的露珠,尝起来微酸,随即却又回甘,和水果糖一般清新可人。
我啼笑皆非:“小姐,这两件事情之间,有关系吗?”
但是她上楼之前,我曾悄悄叮嘱,务必要选最不起眼那一件。
我缓缓站起来,握住朱迪的手:“妈妈,我们坐一会儿就走了,我在酒店订好了房间。”
她缩回去的时候我叫了一声,她没有听到,门哗啦扣紧了。
我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伸手去拿,却扑一个空,神秘客很警惕地把沙拉拿回去,说:“哎,这是午夜的礼物啊。”
“看到你们都是老样子,我也很放心。”
沉迷需要的条件很简单,有时只不过是距离近一点儿。
我都说不了,谢谢,还有事情没做完。
这三个字她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说,一说出来就像烙铁那么烫,我立刻接口:“我很困,我们都回去睡吧。”
在下班的时候大声吆喝我:“走咯,陪我下停车场啦。”
等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我从容下楼去,无论朱迪适才表现得多么恨我,等她推开衣帽间的门,就根本会忘记今日何日。
他嘴角露出一丝奸笑,忽然声震屋宇,大喝一声:“没门!!”
自从若干年前这家人家里发生枪击案件之后,在保安系统的管理上,不知道又投注多少金钱和精力,尽管在知情的人看来,这丝毫都不合逻辑,当年的凶手,不但持有邀请函,甚至是主人家的密友。
把母亲和朱迪支开,是有原因的,摆脱父亲很容易,只要说我去上厕所就好,他绝对不会尾随我去嘘嘘,但女人们则不可理喻。
那天我迟到,踏进办公室的时候,手里还捧了另外一束花。
眼光回到纸上,那三个字竟然无端端大了一号,还加了黑,看来对文本编辑软件的应用颇为熟悉,我定定神,瞪住那三个字,心想你到底有啥好看呢。
“要我送你么,嗯,还有,干脆替你申请多两天假好吧?你好好休息一下。”
即使感觉最痛苦的时候,也没有哭泣过。
朱迪,保安和那位本来已走出去要拿车的客人,立刻都站在了同一战线,六只眼大大小小把我们望着,难以置信。
在柜台下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大红色,锦缎织,上绣风龙云虎,好不精致,用绿色丝线封了口。
共度良宵之后却在凌晨悄悄溜走,实在是一件很没品的事。
我忽然很期待一碗家常滋味的热汤,就像我期待那个再也不会来临的蛋糕。
因为里面只有一张纸。
我约她下班后吃饭看电影,大家谈谈非常俗套的恋爱,然后,一起到对面的德利雅,喝一杯临睡前的巧克力。
连帽子都有,就是我字的倒数第二画,往上面移移位,露出两个目字构成的眼睛,对我眨一眨。
我从来没有在这个钟点来过德里亚。
这眼泪代表什么。
但蛋糕的美味和鸡尾酒的虚无,都如此鲜明,它们带来切实触感,像子弹穿透血肉造成灼伤。
他微笑:“你小时候从不知道什么叫浪费。”
当时只觉得,太好吃了。
古色古香的纸,软而有韧性,淡淡颜色,一看就联想起上次在神秘客那里喝过的茶水。
啊,当然有的,服务生认真地说,在午夜,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什么人都可能需要一杯热饮料啊。
“在街上,买一点东西。”
神秘客的脸。
“喂,你前任男朋友似乎搭上一个富婆啊,在那边。”
反正麦当劳二十四小时都供应咖啡,而星巴克的摩卡喝起来味道也不错。
在开始的一分钟我极尴尬,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下去到底意味着什么,一定要亲身体会才能了解,张了好多次口,不知道怎么说第一句话。
走到第一家便利店买了一杯速溶咖啡,纸杯拿在手里非常烫,我还是死死地捏着,街上人和车都很少,我茫然地走着,然后被一个红灯阻住,在哪里也不知想了什么,就那样等了好几轮。
我已经有地方可去,和上天赐给我最好的那份礼物一起。
等待浓如黑夜,甜如蜜糖,即使对象是一个蛋糕都如此。
这种情境下寒暄,我都佩服自己的镇定:“呃,我还好,女朋友可能不大开心。”
德利亚旁边是其所在写字楼大厦的入口,我和这神秘客一前一后走到大堂正中,那里有一套专供客人等候用的沙发。
果然,每一块碎裂的红色或灰色矿石中,都夹杂着水晶般的碎屑,倘若化为烟雾,也该没啥存在感,难怪刚才熏蒸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出来。
德里亚的神秘客人,为午夜后的光顾者准备特别礼物,有一段时间是蛋糕,而后变成鸡尾酒,还曾经送过用传统技术制作的糖人儿,和葡萄干小圆面包。
他露出笑容:“啊,蛋糕已经没有了。”
时钟很快来到午夜,大雨没有停息的征兆。
我觉得大致可以确定他的身份,因而冒昧起来:“你是那个给午夜单身顾客送礼物的神秘客吗?”
他本能地觉得我话中有话,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朱迪天真无邪地接上:“热闹一点好啊,不然冷冰冰的多无聊。”
为何如此联想,我无从得知。
中等身量的男子,穿着普通的夹克和牛仔裤,帽沿的阴影挡住了眼睛,我只看得到他鼻梁挺直,下巴圆润,嘴唇稍稍有点厚,总体而言,没有什么出奇。
她接过花的时候所有同事都哄笑起来,闹出我们两人一个大红脸,但她藏在花束后面的笑容,一点点的变化,最后分明又很甜。
出来的图片林林总总,都具备上述特点,却没有一个真的像。
他承认我评点恰当,手下也一点儿不停,很快把一个盘子拆成了一团泥,在手心里和了两下,啪的一声摔在灶台边的案板上,随手不知道从哪里抄过一根擀面杖,呼啦呼啦四角一擀,案板上出现一张偌大的面饼,薄而透,黑如纯芝麻糊,那枚三叶草却格外经得起蹂躏,仍然莹莹生光,全须全尾地亮在中央。
客去楼空,夜深酒醒人静。
神秘客对这没头没尾的故事并未立刻追问,只是随手再帮我斟水,可能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损耗严重,这本应无味的饮料竟特别清甜,我又是一饮而尽。
我放弃尝试,打开一部在线播放的电影。
他弯下腰去,在我眼睁睁之下,把那个盒子轻松地拿起来,对我眨眨眼:“来吧,看看今晚送什么。”
我皱起眉头,把杯子放回桌面,匆匆走出门。
晶莹剔透,澄净明澈。
“要买什么花吗?”
看看手表,不过清晨七时,想到还有漫长的十数个小时要等候,我一时间竟心痒难熬。
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紧急呼唤的人,居然是朱迪。
“儿子,你的房间一直好好打理着,每周换一次床单被褥,一切用品俱全,为什么要去酒店?”
她殷切地追问,不知不觉地,拉着我的衣角。
画中人美目如秋泉,侧脸凝睇,头上戴一顶式样俏皮的小贝雷帽,显得脸庞更美。
总是拿来配搭其他花束的满天星,单纯的星星点点白或紫,不知道能提供给这伶牙俐齿的花店姑娘什么想象空间。
男服务生如常跟我打招呼。
里面是沙拉,一盒一盒的,平常饭碗那么大小,白色洋葱,番茄,生菜,鸡肉块,颜色搭配得赏心悦目——不过也就是普通的沙拉罢了。
我沉默,脑海中浮现父母的面容,如此至亲,我却想不起在任何场景中目睹过他们有所谓强烈的感情,就连发现姐姐倒地于血泊中那一刻,也只有我狂叫起来,那凄惨的哀号回荡在空中,显得他们的镇定格外可憎。
尽管人人都说晚上喝咖啡不好,我还是忍不住诱惑。
我给他摇了几下,骨头都像要散架,老头你还是天天在健身房里混时间,不去干点正事,我叫他:“爸爸。”
我无言,只是一笑,他识趣地转过身去,继续装饰蛋糕,厨房墙壁上的时针指向午夜,派对即将结束,母亲和朱迪下楼了,我已听到她清脆不减当年的笑声隐约传入我的耳帘,侍者们鱼贯而入,开始将点心装盘,端出去飨客,他们仍如我记忆中一样,用那套母亲自北欧重金搜购而来的精致黑色点心盘,盘底勾勒着银色三叶草,优雅神秘,衬托出粉色蛋糕的甜美。
唯一阻止它的,是我从咽喉深处,隐约能够感觉到的那一点干涩滋味,不知怎么逃离了巧克力的包围,浮现上来。
如果我能够变身,会不会允许自己继续扮演现在这个沉默枯燥的角色呢。
良久难以自决,我求助地看着神秘客:“可不可以永远记得,但是再不介意。”
这是一个喜欢在晚上经营咖啡厅的幽灵。
父母精诚合作多年,默契十足,一个亦步亦趋跟在我们身后,另一个则回到派对现场,继续周旋应酬那些酒到半酣的宾客。
她手心温暖,但指上的钻石戒指冰凉,我轻轻挣开来,拉过朱迪:“妈妈,这是朱迪。”
瑞士雪山下的疗养院里,想必四墙通白,独自在那里静静的,不知会不会寂寞,纵然她仍美丽,如同一朵无言的玫瑰。
没有味道。
或许我们对错的定义是不一样的,在她,是带来伤害,在我,是对一切冷漠。
店子里播放着非常轻柔的Bosa nova,Lisa one的现场演唱我听过,老实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经过现代技术调制出来的唱片音色,有一种清泉噙齿的凛冽。
“太酸了?还是有点苦?”
意外一个接一个,我也抱不动。
呃,无论世界审美潮流怎么变化,都不会变到我会有魅力吸引我的同性自掏腰包送蛋糕给我吃。
又问:“你没有用洞听之印先看看?”
她像被针刺了一下,不由自主手往回一缩。我心里忽然一软。
我不会拿这些感情的结晶做菜,不代表我没有其他要求,摊开手,我把尝剩的结晶放在掌心,对神秘客说:“我拿一点儿做纪念品你没意见哦。”我父母的爱,理所当然是我的呀。
无论不孝是多么大的罪恶,从母亲保养精致的眉眼间看到一丝真正的惶惑,我仍然觉出有无限的快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面,从来不喝酒的我站在人群内圈,离姐姐稍远的地方,灯光熄灭,温柔的烛火摇曳着,一共十八根,蛋糕有七层,到成人腰身那么高,每一层上面都有用奶油浇出的姐姐照片,从她的婴儿时代,一直到前几天才完成的礼服定妆照。
“她始终还是那么年轻。”
“你是不是怕我抢了你妈的风头,哎呀,那是不可能的,她保养得实在太好,而且这里真的美女好多。”
然后我妈的尖叫声就划破寂静的夜空,盖过喧嚣的音乐,镇压了所有人的耳膜,伴随她的裙裾,飓风一般卷到我面前,张开她几十年如一日保持得健美修长的手臂。
结果是,本来只在舌尖的干涩蔓延到整个口腔,甚至是胸部,呼吸突然困难起来,好像三九严寒时的盔甲,重重包裹了不胜负荷的心脏。
他赫然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嗐,这玩意可稀罕得很,什么东西做得不好吃,往里面撒一点儿就老母鸡变鸭了,我这不是一时贪心,怕你跟我抢嘛。”
我看墙上的钟,还有十五分钟便到午夜,如常要了一杯摩卡,咖啡端上来时我才想起今天不需要打包。
神秘客把罐子放在灶台上,从墙壁上取下一口小小的铁锅,架上火。
短发服务生发出爽朗的笑声,绝不是幽灵们要变身之前那种邪恶或愤怒的笑法——我也看过不少动画片的。他对我挤挤眼:“她还说,都没有我这个服务员对吗?”
他眯眯眼:“算是吧。”
她说明天才会开。
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消遣吗,看一场电影音乐会,还是参加最近流行的桌上游戏俱乐部,和陌生人在虚拟的商业王国里杀个你死我活。独自一个人想找点乐子的话,选择不是特别多。
不过我的确忠实地传承了父亲的五官,因此大家最初的质疑,很快从真的还是假的转换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上……
天命,祖宗,人言?请统统靠边站。
她露出淡然笑容:“花啊,是没有好和不好的。”
在收拾杯子的时候短发服务生看到了在门外踟蹰的我,扬起手来,露出笑容。
大脸猫女子的笑容开始变得古怪起来,转头向自己的同伴张望,过了许久才轻轻说:“先生,我们店没有男服务生,而且这里是商务区,晚上很少客人,我们八点就打烊了。”
这是母亲用过的点心盘。
她很委婉地解释:“先生,我们是咖啡厅哦,不提供酒精饮料的。”
后花园有我们姐弟亲手开辟的一块小苗圃,种下从园丁那里求到的玫瑰种子。
今天都不例外,从门外已看到一位个子瘦高,留着典型地中海发型的厨师,正在料理台前潜心工作,此外便静悄悄的,看来所有侍者都在大厅忙碌,我打开收存餐具的橱柜看看,而后上前问他:“快要好了吗。”
我不善与人争辩,只好默默跟在她后面,下到停车场,整段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心里盘算着怎么和她结算车费。
不记得,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能做得到的人,我总应该羡慕他。
就如花店姑娘所说,当不顾一切的热情消失,留下的都是那些无所谓。
“这些是什么。”我问。
大脸猫女子迷惑地看着我:“什么?”
这个时间段,顾客绝不多,如果角落临窗的那个位子被女生占着,她又没有伴,那从她穿的无带红色高跟鞋,就可以铺陈出三万字的故事一整个。
世上或者真的有神仙,并且听到了她的午夜低语。
我默然不语,良久若无其事说:“不如我们去旅行。”
那是母亲的恐惧,与父亲的憎恨。最大型号的两块。
作为正常人,应该感觉恐惧,在遭遇到大脸猫女子告知真相之后。
但今天醒过来,朱迪的手臂放在我胸膛上。
“我啊?就是把不同的食材调配在一起,做出各种味道和感觉的东西啊,吃起来多开心。”
她碎碎的步伐走到我身后,叹口气:“你真的走太久了,你不记得了吗,家里从来不留吃的过夜啊。”
我大口大口的吃,再一次,脑海中浮现姐姐微笑的脸,在我们午夜潜入花园,跪在泥土前等待种子发芽的时候,她那张纯真无邪的脸。
就是在姐姐十八岁成人礼派对那一天,在切蛋糕的那一刻。
许多人都有姐姐,但都不如她美而辉煌,我最初懂事时已察觉她是整个家族光照的来源,如日月星辰般高蹈于其他人之上,甚至最年长最有权威的祖父也竭尽全力恩宠她,对任何要求都说yes,不必论有理无理。
我刚要为此义正词严的责备而惭愧,他猛然换了嘴脸,沾沾自喜地说:“幸好我是做得到的!!”
我没回头,手上随便拿了一个碗,说:“我饿了,找点东西吃。”
我们都沉默了两秒,而后贯来大嗓门的朱迪,有点扭捏地说:“明天我,嗯,想煲点汤,你要不要来喝呢。”
我对父亲说:“家里还是这么热闹。”
因为平常的生活都太闷了,如果周围有幽灵咖啡馆这种东西存在,最少我们会多一点与众不同的谈资嘛。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紧张起来,紧紧闭上嘴,注视着蒸笼上空,在沉默中五分钟长得像一个失眠的雨夜,数火焰跳动的心情恰如侧耳倾听在漏水的屋檐。
我笑得打跌,忍不住拥抱她,可爱的朱迪,这时候我爸妈一起走进来,见状一怔,我抢先说:“妈咪,我们留下来住,你可否带朱迪上楼换一件礼服,免得我们下去大厅失礼。”
我摸摸火辣辣的脸,还没来得及说话,朱迪已经爆点了,把手里行李一放上前:“喂,八婆,你干嘛打人。”
过了一会儿他说:“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有遗憾,不过,有的人选择永不释怀,有的人决心就此忘记。”
我把棒棒糖塞进嘴里,第一口滋味来自糯米纸,粘粘的,没有太多味道,然后是太妃糖一样简洁浓烈的奶香,和印象中的棒棒糖不一样,它似乎是软的,轻咬就接触到中间的夹心,好像草莓与樱桃拼接的水果味,很快整颗糖就在口中消融,彻底得像露珠的蒸发,丝毫没有平常甜食会带来的凝滞。
但我没有。
午夜的礼物,仔细玩味,怎么这定语如此魅惑。
这个态度和我的人生原则很一致,我于是定定神,走到神秘客身边与他并肩而行,没走两步,他突然在一扇门前停步,走了进去。
所谓的像,并非形态,而是感觉。
那时谁也不知道,这样强烈霸道的期望是双刃剑。
但这四个字分明打开了我的喉间的一道锁,我喝下整整一杯水,然后说起近宛如昨日,又远如永劫后的过去。
厨师耸耸肩:“随便,等下我提醒侍者。”他看了我两眼,说:“你是这家的儿子吗?”
金色,鲜红色,黑色,泾渭分明的一股股异色烟雾,直上屋宇,在那里被天花板阻挡,而后化为液体,缓缓顺着似乎树立在空气中的一根无形引流柱淌下,滴落在神秘客手里。
我试图在搜索网站上寻找那个蛋糕的身影。
棒棒糖:甜蜜围绕着燃烧情欲的心灵,催发玫瑰与爱情突如其来的力量。
不是每一个故事,都要有一个完美结局。
他笑笑:“不喜欢工作么。”
我在客厅和卧室的地板上找到我的衣服,但有一只袜子却无论如何不知所踪,犹豫了大约十秒钟之后,我放弃了继续寻找的念头,光脚穿鞋,走出朱迪的公寓,临去时看到摆在玄关鞋柜上的那一束玫瑰,微弱的光线里,六朵曾在我手中无因怒放的艳丽鲜花,一夜之间,又无端端凋零殆尽,徒剩空枝悚然惆怅,鞋柜台面上,那些花瓣枯萎如百岁老妇肌肤。
最后所记得的,是朱迪呼唤我的名字,在办公室不常用的那个正式的名字,不知为何在耳中显得十分陌生,但我无暇顾及。
我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一个在办公室认识的普通宅男,丢在人群里一捞一把,忽然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种上欺天听的行为,当然属于大逆不道。
这段关系进展甚快——只要大家配合,起承转合也就是那么一些路数,很快可以上演完毕,第三个月我已经见过她父母,双亲都是好人,吃完第一顿饭便问你们何时结婚,我不知自己竟有如斯说服力,能令人将爱女终身慷慨托付,还是朱迪一语道破,说:“他们不过是怕我剩下。”
有一点涩味在舌尖牢牢凝固,无论怎么舔舐,吞咽唾沫还是咳嗽,都无法消除那种金铁交集般的微腥味。
鸡尾酒端上来,很平常的一杯红色明亮饮品,边缘煞有介事的插了一把糖制小伞,就像全世界的酒吧统一出品一般。
问出来那么多问题,却不需要有人给她任何答案,忽然脑子里就转了念头,哗啦一旋那条明绿描金的鱼尾裙,耳垂上长长的翡翠吊坠晃出诱人曲线,她站起来走到会客室门边,拨电话给父亲:“哎,庄臣和他女儿在跟前么?在?太好了,跟他说,过两日安排两家喝下午茶,明珠酒店大堂吧,说我们一家三口都要去。”
他一边手势娴熟的调制巧克力,一边用权威的口气对我说。
我当着全部人走到她面前,大大咧咧地忽略她故意的惊讶和眼中的愠色。
通常街道已然十分寂静,高峰期怎么盼也盼不到的出租车一长串亮起红灯,很饥渴地驶过面前,期待一只扬起的手。
我不顾面前还是红灯,拔足狂奔而去,当我到达,那人已经转身走远,按说速度很慢,就像平常人一般悠闲迈步,却又在我凝望的一刻,梦幻般消失不见。
我想念那个无与伦比的蛋糕。
因此我保持真诚的疑问姿态,让他自己告诉我答案:“有人提供的,如果晚上十二点之后有人独自在店里坐下喝东西,就送给他。”
“那,我们要不要再飞过去一趟,大家冰释前嫌,嗯,以后还是幸福的一家人,快乐生活在一起啊。”她为自己描述的美好场景所陶醉,眼睛一闪一闪,差不多就要拿出手机来订机票。
她穿了一件小小的黑裙子,式样中规中矩,母亲很慷慨,居然连首饰和鞋子都借了出来,鞋子居然合脚,而那个翡翠项圈晶莹剔透,式样典雅,和小裙子的端庄感配得天衣无缝。不过这么圆润精致的翡翠,价值连城,甚至根本有价无市,所以显然是假珠宝无疑。
他在放下鞋盒那么大小的一个箱子。
神秘客回头对我笑:“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好想?”
我总是醒得很早,瞑色将尽,晨光未明,窗帘上有微弱光线雕刻出的静默剪影,不知所云。
我倒抽一口凉气。
她大叫起来:“你毛病啊,一点钟困了居然要来提神,凌晨一点困了应该去挺尸好不好!”一掌打在我脑门上,然后拎着我的衣领揪起来,怒目而视:“走。”
这动作我多么熟悉。
瓢泼大雨,来得毫无征兆。
大脑并没有做出反应,只不过出于一种惯性,我笔直地撞了进去。
我在父母家里厨房所接触的餐具,证明他所言不虚,但对这两个圆盘则半点不起作用,它们沉默如深海。
他真诚而肯定:“我们每天早上开门就会在门口收到一个包裹,里面就是今天要送的东西了。”
朱迪想了想,摇头:“不大记得了,戴个灰色帽子,没怎么看清脸。”
“呃,不。”
男服务生走过来。
德利亚咖啡,在我从H城回来的次日挂出一块牌子,说内部装修,暂停营业。
黑色,是恶意。稀少但是尖锐,有最强力的攻击性。
天色慢慢放亮,从我身边经过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办公室就在对面,再多呆一阵,随时都有可能和上早班的同事撞个正着,急忙站起来,往旁边走去。
我向他要一杯黑巧克力。
热,席卷鼻端与咽喉,到达心灵深处。
服务生爽快地帮我把咖啡放到角落临窗那个位子,还顺手放下一份周末画报。
他牙齿洁白,嘴唇鲜红。
眼泪模糊了视线,连朱迪来到我身边都不曾发觉,直到她的手臂轻轻环绕住我的脖子,那活生生的热将我拉回到现实之中,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抱着我。
任何人想要把握属于自己的人生和命运,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其实都无可厚非,倘若不容于人世,则人世自然会来收拾。
搞出一身大汗无功而返,我终于死了一半心,坐在地上喘气,额头见汗,那个盒子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进来就进来,怕你啊,不过,HOW?
我往桌面上溜了一眼,嗯,空空如也,只有一杯摩卡,还袅袅冒出热气,我就坡下驴:“我太困了,来喝杯咖啡提提神。”
历险。
我耸耸肩:“谁喜欢工作。”
说得我哑然。
大概是上火了,下了车,我在家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水,一面走一面咕嘟咕嘟全部喝掉。
他托起来金色珠子看看:“奢华享乐的习惯。”
唯独满天星岿然,时间在它们身上从不留下太过显眼的印记。
正好年末双双有假,便真的一起去旅行,我任朱迪去选目的地,想来无非是那些能大肆逛街或穿轻薄衣裳的地方,但她机票拿到面前,我差点跳下椅子——H城。朱迪并未注意到我的反应,兀自沾沾自喜:“今天好运气,去写字楼下商务中心订机票时候,有个男人付了自助游的全款还没有出票,临时去不成了,五折转让给我耶。”
事实上它压根就没有在装修,多半也不会再重新营业。
这么亮这么近的地方,我看得出他鬓角有星星白发,而眉宇间那一缕疲惫,任何保养和锻炼都难以掩盖。
“哼,什么富婆,我打听过了,不知什么路数的暴发户,你知不知道,是在赌城呆过很长时间的。”
我急不可待接过来,此时摩卡咖啡也到了,热腾腾的香,我端到咖啡厅最偏远的那个角落,还警惕地看看四周——事实上如果侍应生乃我族类的话,偌大空间里真的连鬼都没有。
橙纹蛋糕:童年味蕾接触的第一个美味风暴。
“妈咪,我比较喜欢酒店,房间你日后都可以空出来做客房。”
有一些人是很容易信的。
终于男服务生走过来,我满怀期待,却看到他两只手都放在前面。
然后终于有一天,我成为要离开的那个人。
没有酒的味道,也没有其他配料的味道。
九蒸九煮,冷凝成型,在神秘客的厨房里我看着父母深藏的情感一点点从圆盘中抽离,在空中五色渲染,七彩交织,那是他们使用过何止上百次的餐具,和那条铺在大厅中央的地毯一样,见证了无数感情在面具下的沉默汹涌。渴望,恐惧,厌恶,憎恨,虚荣,骄傲,贪婪,嫉妒,狂乱,狠毒,空虚,挫败,绝望。
我坐下来享用神秘客给我的饼。他在一边看着,淡淡说:“很多人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在婚礼上,所爱的人都在周围凝望,而最爱的人承诺此生与你承担,对完美的期待与决心在那一刻达到巅峰,之后无论如何虔诚努力,走的都是下坡路。”
他把灰色帽子推得高高的,严肃地瞪着我,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挥舞,一字一顿地说:“喂,这样子难度很高,做人不可以太贪心的。”
“又加班了哦。”
她不以为然白我一眼:“这五官的样子和你多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说熟悉其实是不对的,如果我在咖啡厅以外的地方见到他,未必认得出来。
最多的恐惧是因为爱,最深的憎恨也许来源于爱。反之亦然。
就在一分钟之前,从街对面所仰望到的天空犹呈灰蓝色。
强打精神,我捡起一块紫色的虚荣,问:“你拿这些东西来干嘛。”
外面是白天,屋内却乌云压城一般昏暗,幸好四个屋角都点了灯,将斗室照出恰如其分的亮。
青石板道路蜿蜒前行,仅容两人并肩同过,两边都是低低灰色屋檐,稍跳起便可见屋顶,周围不见水迹,空气却显得极湿润,檐下一扇扇木窗与木门连接过去,窗户上糊了青纱白纸,密密实实又隐隐约约,总似透出里面有一盏昏黄的灯未曾熄灭。
“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我常常来做点心,只听你妈妈说过有个儿子去了国外历险,怎么样,历险的生涯有意思吗。”
我昏了过去。此前我从不知道自己晕血。
我大吃一惊,却听到他爽朗地问:“旅行愉快吗。”
很古老的厨房,如同未开化前的农家中会有的,宽阔的灰黑色泥土灶台,灶膛开口很原始,里面烧的是一块块干硬的木柴,那燃烧出的感觉迥异现代厨房中煤气炉上的蓝色火焰,后者总是显得气力不足。
说不定是等男朋友不来,说不定男朋友再也不会来,说不定她自己原本是一个男人,变性手术今时今日不是件什么大事。
雨水突如其来,一下就下了整个礼拜。
蜜糖饼:蜜糖提炼自婚礼的祝福,以最纯粹的欢乐抚慰沉默荒凉。
春风满面回来,在我跟前坐下,手搭在我膝盖上:“真是巧,庄臣叔叔今天问起你,说他女儿最近从国外回来,大家多年世交,看能不能亲上加亲呢。”
目送母亲带着朱迪上楼去,两者皆有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且都频频对我回顾,倘若我脸上的神情少一丝坚定,便随时会折头飞奔下来,说:“不如不要换衣服了。”
那整天上班我忙着做事,朱迪来来去去如常,并不和我多说话,只是经过座位时会有意无意瞟我一眼,我不知怎么分明都感觉得到,心里便奇奇怪怪地一跳,傍晚她在Skye上问我:“红烧猪手爱吃不。”
她笑颜如花,送客人出门,一面与人寒暄告别,一面频频回顾,我知道她搜寻我的身影,和购物一样,不告而别也可能是一种坏习惯,她很怕我沾染。
不知不觉脸上潮湿,有泪水流下脸庞。
我下意识地反问:“恐惧?”
花开到最繁盛的那一刻,我看到朱迪出现在门边,脸带怒容,但是一看到我,便毫无预兆地转化为全然诧异的神色:“呃,呃,我以为你……嗯,你,怎么会在这里。”
摩卡香而有余味,舌尖上热热地滚过去,带来终于一天将近的终结感。
他们出尽百宝,始终培养不了我抛头露面的兴趣,但姐姐显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一刻朱迪正在对我说,咿,你和这个人长得好像。
要到你经历过许多人世真正的沧桑,才会明了一个道理。
而我很精确地倒在了路程的一半。
在这样的安静里静静躺过去,最难避免的是脑子里万马奔腾。
关键词:橙香口味,巧克力十字纹装饰,四分之一磅大小,重芝士夹心。
办公室对面的德里亚咖啡店,有非常正点的摩卡和巧克力,如果下班太晚,我总会过去打包一杯。
似乎是为了回答我的问题,“看着我”忽然扭了扭身体,然后每一笔画都分散开来,忙忙碌碌在纸面上来来回回,互相勾勾搭搭,顷刻之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从三个规规矩矩的字,变成了一张简笔勾画的脸。
我白朱迪一眼:“小姐,你弱智小说看太多了好吗。”
结果一看,我的牙齿保住了,任何和食物有关的器官都保住了。
“哦,好啊,需要我带点什么过来吗。”
要是可以的话,想把过去的美好时光都储存起来,仔细藏好,永远不变质,定时拿出来吃一点,不会再悲伤。
蛋糕味道,不似厨师说得那么美,就像大部分相亲的对象,都和媒婆的赞誉难以匹配,但客人都吃得很开心,也循例纷纷向母亲奉上阿谀。
朱迪立刻维护我:“开个派对了不起啊,私家地盘也是在门里面,门外面站站不可以么。”
昨晚?我在你家里从昨天一直呆到现在?
我望向他,良久。内心深处,我承认他说的对。
最终那碗沙拉演变成为一个糖球,圆圆的,下半澄明,蔬果杂陈颜色微微透出,有一种梦幻般美感。神秘客笑得很开心:“喏,没有酱料比这个更美味了。”
“因为有一些人,会把某一些感情,藏得很深。”
自从这家店开在办公室对面之后,我的咖啡消耗量,比以前要大十倍以上。
在灯光下母亲卸了妆的脸黄黄的,她看着我,彼此是至亲,身体间的相隔不过一米,但那一米之间,仿佛有无形的铁壁封堵,根本难以跨越。
我慢慢走过去,在十米之外,已经见到熟悉的短发男服务生。
“要是您不知道的话,那就是说没有收到请柬,抱歉,没有请柬不能入场。”
我们一起吃到了德丽亚的冰碗沙拉,本来应该是冰冷生硬的食物,入口时却意外的柔润甜香,朱迪吃得极为惊喜,犹如我第一次遭遇那个精彩绝伦的小蛋糕,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洋溢着单纯笑容的脸我觉得温暖,那感觉暌违多年,她还问能不能打包回去,酷酷的侍应生懒洋洋说:“你见过有谁能把幸福打包吗?”
“你姐姐……”
“今年新年我们去了瑞士看你姐姐。”
我沉默了一下,把碗放回去:“对的,我真的忘了。”
难怪人家那么放心把它随便丢在地上,本城的治安情况不算上佳,无主的东西很快就会不翼而飞的……
我勉强笑一笑:“谁没有。”
而是放。
何况,幽灵不应当残留味道对吗。
她毫不客气地揭发我:“才怪,你明明半小时前已经眼神呆滞。”
圆盘是瓷器的,我确认,而瓷器是坚硬而脆的,但是神秘客似不以此未然,他接过圆盘,顺手揪了一块下来,放在眼皮底下仔细看看,嘀咕了一声:“居然饱和了。”
这时他揭开蒸锅,将两个恢复原形的圆盘拿出来,掂掂,说:“再来一次吧,内容够丰富的。”
父母富有而外向,对社交的迷恋在我少年时候到达最高峰,家中宾客如云,从无一日断绝,在那个我连名字都不愿意记得的,我出生的城市,日常报纸的社交版总会忠实记录出现他们行踪,那些记者比我母亲自己更了解她有多少心爱的首饰轮换佩戴。
我大惑不解,干脆坐在德里亚咖啡的台阶上,准备将那箱子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仔细研究。
马上过年了,拿到年终奖的话,想飞到瑞士去看看姐姐,她不会知道我有多少挂念,也许终我一生,她都始终在那个玫瑰美梦中沉浸,留下所有爱她的人,心如刀割。
我想了想。
强忍着极度失望,我立刻就站起来,在被人家看出我为一块蛋糕感觉失恋之前,想逃离德里亚。
忽然神秘客站起来,简单地说:“还没有吃早餐吧,我做一点东西给你吃。”
变身,金色不多,凝结成半透明的圆珠。鲜红色最大量,迅速变成坚硬光滑的不规则固体,黑色非常少,尘埃落定,竟是一根针。
我不能原谅父母。
我拈起一粒粒的碎屑,放在舌尖。
“肯定啦,你看她穿那件衣服多难看。”
我愿意拿脑袋来赌,但凡认识母亲的人,都说不出她对什么东西心存畏惧。
扬起手里削了一半皮的土豆,她惟妙惟肖模仿医生那副不耐烦的嘴脸:“家里人怎么搞的,这人营养不良!再不吃不睡的,要死神仙都没药医,回去回去,弄点好吃的。”
我打开瓶子口,嗅那一缕清冽的香气,沉吟不语。
什么来的?要给我吃么?吃下去就能释然吗。
递给我:“喏,今天独一份,还指名要给你。”
不应该留下真实的回忆。
印象里的父亲温和,不必要讲话的时候都沉默,他曾经才华横溢,家里悬挂那一副姐姐的画像,正是他的作品,后来与母亲成婚后,他便放弃了自己的专业,成为一个成功女人身后的男人。他的心里藏着这么多的憎恨,他憎恨什么呢。
我和唯一的姐姐都非常厌恶社交,她最后采取的逃避方式非常决绝彻底。
但是最少,我们都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这是母亲衣橱中,最昂贵的衣服之一,像她那样的人,只会尊重识货的眼睛。
我们共进愉快晚餐,红烧猪手其实味道马马虎虎,但对付我的胃则绰绰有余——在脱离家庭生活大概十三年之后,父母苦心孤诣为我建立起的食物品位,早已分崩离析,损失殆尽,最多只在一两个味蕾上幸存。
父亲悄悄走到我身边,说:“我听你妈咪说你在家住?”
八点,德里亚的灯光熄灭,八点十分,大脸猫女子与同伴结伴下班,很幸运地在公车站前五米处截住了要坐的车。她们没有看到我。
站得久了,神秘客在前面召唤我,循声望去,他的身影有些恍惚,在曲曲折折的巷道中,简直不像真的,或许本来也就不是真的吧。
忧郁吗,我抬头去看咖啡厅的灯光,第一次觉得那柔和的淡黄不够强烈,书上说,治疗忧郁症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家里的灯调亮一些。
但我想到其一,竟然没有想到其二,她不爽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你妈家里搞个普通派对都穿礼服,你居然让我穿着牛仔裤就进了门!!!”
时候还早,街上很多人。
他似乎看透我心事,轻快地说:“喝咖啡是早了一点,不过想得到礼物的心,永远不会太早的。”
求之不得。
她天生丽质,白手起家,年轻时纵横四海,生儿育女,宾客三千。
保安毫无表情:“小姐,这是我的工作,请不要让我为难。”
直接给了我一个耳光。
大概怕是被拒绝,她急急忙忙站起来往外走,刻意在楼梯口大声问管家点心有没有准备好,我莞尔一笑,转头看到朱迪对我摆出一副晚娘脸色,对我爱理不理。
他们为自己对社交的狂热兴趣付出沉重代价,但我一向相信他们不会悔改,否则就是承认自己的全盘失败。
同部门的朱迪新买了一部小小的车子,她又住我家附近,到五六点的时候,就在skype上问:“坐顺风车么。”
神秘客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说:“这眼泪代表,你对父母的爱,并非毫不知情,或者毫不在乎。”
旅行不算特别愉快,因为我坚持提前返回,而且要坐当天最晚的一班飞机,朱迪预定好的一切行程都没有来得及完成,她很想发脾气,但每次刚开头就忍了下来。
我咂咂嘴,嘴唇好干。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母亲的圆盘撤下,换上了父亲的那一只。
我回过神来,看看德里亚咖啡厅招牌,说:“似乎早了一点。”
大的不过拇指盖那么大,小的只有头皮屑那么小。
盛大派对仍在继续,有好酒,好音乐,秉承父母一贯严苛的择客标准,来的都是有头有脸有意思的人,彼此吹捧,乐此不疲,几乎无人发现主人家的离场。我站在楼梯一角默默看着,自我离家后,父母一定是大举重新装修过房子,原来熟悉格局,家具,摆设,都有诸多变化,唯一最为眼熟的,是横贯大厅的那块手工宝蓝色斜织锦文地毯,从楼梯前一直铺到大门口,站在中间,自然而然会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从前家里有特别庆祝派对的时候,主角便从这块地毯上走过。
之后找了一个借口先收拾了东西,到花店拿了花,站在朱迪的楼下,挽着菜篮或购物袋的师奶们从身边进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轻微的吃吃笑声,我只好低下头,看那些玫瑰。
幽灵理应比山鸡要飘忽和矜贵一点吧。
这个不算笑话的笑话大概太冷了,他没有笑,只是用堂饮的瓷杯端给我调好的巧克力,淡淡地说:“能令人中毒的,并不仅仅是酒精啊。”
“听起来好像你不大喜欢那杯鸡尾酒噢。”
我感激她给顺风车我搭,还感激她不强求在同车时非要和我说话。
红色,如红灯,如鲜血,如禁制令,代表着恐惧。
朱迪抬头看我:“不对啦,我们订的是酒店不在那里啊。”
这算是缘分还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有人要我去把事情弄弄清楚,然后选择“永不释怀”还是“就此忘记”。
对熟客总是要照顾一点,短发服务生真的把今天的午夜礼物提前给我,是一个拇指大小的棒棒糖,俗气的心形,上面还用糖霜做出两只星星眼,在卡通片里代表热情的恋慕,外面用糯米纸包着,出品有非常强烈的手工作坊风格。
我蹲在地上,看着摔碎的矿石。
蜜糖在铁锅里发出轻微的裂响,有泡沫一个一个生发,又一个一个破灭,我闻到甜香味,起初轻柔得如同婴儿印在脸颊上的亲吻,渐渐浓烈,在五官四周徘徊,占领嗅觉全部的注意力,最后长驱直入,突击到咽喉之中,引出一波波身不由己的口水,忽然非常非常的寂寞,非常非常的感动,还有,杀千刀一般的饿,这数种不搭界的感觉怎么联袂而来,统治我,令人莫名。
一条路晃荡下去,很容易又见到德里亚咖啡厅。
无可奈何地回到咖啡店里,在角落临窗那个位子坐下,如果要把自己作为主角,大概会写出全世界最boring的章节吧,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我开始看一部无聊到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被想起的电子书。
彼此之间,藕断丝连,做不到泾渭那样,天地那样,水火那样,黑白那样,清清楚楚地割舍。
我开始自己全新的恋爱生活,像从一个梦里到另一个梦里,朱迪语多泼辣,但其实温柔体贴,问她为何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她瞪着圆圆眼睛说:“谁不是?”
“那么,是你的身体缺乏能量哦。”
不过我并不觉得太沮丧,我现在几乎不喝咖啡,而午夜也不再期待礼物。
“虚荣是很便宜的食材,但味道还算不错的,点缀在奶油里拌合栗子粉,会有非常强烈的香气,不过吃完之后会有点空虚就是了,怎么吃也吃不饱。”
然后这个人就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朱迪吓了一跳,本能地挡在我身前,捏着她小小的拳头,严阵以待。我啼笑皆非,小姐,我才是男人啊。
同事是全世界和你绝对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如果他们想要了解你,逃避是没有用的。
我告辞回家的时候朱迪不放心,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问我,我摇摇头望回她,抿到耳后的头发在门廊灯下乌黑,眼睛黑白分明,亮得无暇。
朱迪看了我一眼,以这种口气说话的我,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转头,先看到一顶黑色的贝雷帽。
走就走,怕你啊。我低眉顺眼被她押着,溜溜达达回家去,空旷的午夜街道寂静无声,走了一段,她忽然问:“你们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行李刚刚放下,我就匆匆赶去德利亚咖啡,入门刚好午夜十二点,侍应生望着我,挥挥手:“嗨,好久不见。”
有其他人在半夜时分撞进来喝东西吗?
他们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居然会培养出根本物极必反的下一代。
是刚刚放下箱子的人。
或许是稍迟了一点,姐姐的样子重新在脑海中鲜活,我不能想象任何人面对她的容颜,却无动于衷——也许除了我父母以外。
眼波一转,露出微笑:“坏人,你是不是另外订好了酒店要给我一个惊喜。”
神秘客对我听而不闻,他开始专心地料理那两个圆盘。
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那种惊吓的程度甚至不亚于一个被暗夜劫持的人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身陷囹圄,危机四伏。
但那种被禁锢的窒息感霸道肆虐,没有留给我太多机会自我安慰,我捂住胸口,拼命向公寓走去,从便利店到公寓大门之间,有一条小林荫道,大约二十米左右。
我端着摩卡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眼神向四处搜寻,忍不住说:“你们有一位男服务生告诉我的,晚上过了十二点,单身客人可以得到一份小礼物啊。”
我耳朵嗡嗡一响,刚要说要点纪念品你就急眼,何其没有风度,忽然就有人抓住我的肩膀一阵乱摇,我眼前一黑,随之一亮,立刻发现自己好端端坐在德利亚的咖啡厅里,而且大头冲下,死死顶住桌面,摇我的人是朱迪,我从她脸上的惊讶困惑里,看出了刚刚褪去的一层怒气冲冲,估计是洗澡出来一看,这个扫兴的小王八蛋居然还敢玩失踪,大为恼恨。
我想说爱吃大概会是比较简单的答案,朱迪于是打出若干个笑脸表示自己的得意:“我也觉得你会爱吃!我的拿手菜。”
那是mandy's angel蛋糕屋出品,是本城,甚至可能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我第一次尝到他们制作的小黄油曲奇时,曾因为其过于好吃而整夜失眠,盼望着窗外的晨曦给我机会,冲出卧室去追寻那充盈于记忆与梦幻的滋味。
她接受父母的亲吻祝福,然后象征性地向蛋糕切下一刀,带着微笑,举起手来。
“很适合你,偶尔多吃一点糖没问题的。”短发服务生总是很体贴。
她会梦见什么,是不是像她所期待的那样,在梦里扮演一支最美的玫瑰,摇曳月白风清之下,悠然自得。
她有点扭捏地接过去,轻轻在我手臂上一捶,极娇嗔,与平时风风火火的朱迪小姐形象亦颇不类。
我急忙站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想笑。
等待那液体加热,一面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请不要放屁,你坐着我的水缸。”
金色比母亲的来得淡,凝固成的珠子也比较小,不算纯粹,黑色也是一根针大小,灰色倒是他所独有的,小孩拳头大那么一团。
我刚要反胃,他笑:“你不会真的信吧?”
非常浅,但已经足够提醒我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事。
新年过去的第二个月,我和朱迪结婚,举办简单婚礼,同事们全部出席,对我们的爱情经历表示由衷的没有兴趣。稀客是我的父母,从H城飞来,母亲竭尽全力,穿得简洁低调,站在来宾的第一排,一直面带微笑。尽管对他们的邀请出自于朱迪的一意孤行,但我难以忽视心中的喜悦。
那瞬间我有喷薄的愤怒在五内汹涌,化为词句后,效果必如同机关枪扫射,也许可令母亲重伤不支——我不是非常肯定这一点,这个女人的强悍超乎任何人的预料之外,从来如是。
它像是焊在了水泥地上,无论我是推,拉,扯,拔还是踢,都我自岿然,纹丝不动。
她最后得偿所愿,却使我深陷在人生的陷阱里不能自拔。
我到很久之后,才明白这段话,与我在吃的东西之间,有什么关系。
不过朱迪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窘态,手上拿着土豆利落地削皮,一面叽叽喳喳汇报经过:“哎呀,幸好我昨天晚上没有那么早睡啦,我一睡就关机,你就找我不着了,一听你说话那个气若游丝我就想坏了啊,赶紧往你说的那个地方赶,一边还打120啊,120好可恶,问我有没有车哦,有车的话自己送,我心想我也知道自己开车送比较快,问题是老娘路盲兼医盲啊,这黑灯瞎火的,这症候没见过,该送哪个医院啊。”
姐姐未死,但脑干受损,变成植物人。
“你干嘛呢,没干什么怎么累成这样。”
是的,我仍然恨他们。
可惜现实对抚摸额头这么简单的驱魔法丝毫不买账。
我这一刻决心忘记自己惯来如何的模式,彻底投入到眼前的情境当中,就当是一出戏,或是一场梦。
的确是一个盒子,牛皮纸颜色,跟普通的快递箱一模一样,以简单的白色绳子捆绑了几圈,盒面没有任何标识,也不存在迹象显示里面的内容物是什么。
嗯,感觉上想要喝一点甜的东西。
我不向朱迪解释,这时明亮的灯光四起,清亮的铃铛声摇响,提醒大家今晚最后的款待已经准备就绪,我向女友微笑:“吃一块蛋糕吗?”
他的口气好像徐霞客看到蝴蝶泉,或者神农尝百草的时候穿越到了同仁堂的药材库,小心翼翼拈着那团坚硬的灰色物质,贴近查看。
是忽然触到了睡衣里那两个圆盘,隔着一层棉布犹自凉润,使我冷静下来。
那些深藏于恐惧与憎恨中的爱。
“就像核武器一样,爆发的时候,带来致命伤害。”
我总是点点头回应,给钱,在袖手等待炮制咖啡的三几分钟里,看看周围。
我不语,她便作为默认。
然后我抬起头,发现五十米开外,是德里亚咖啡熟悉的褐色招牌。
我父母同时失去一双儿女。
“吃一个蜜糖热香饼好吗?早上虽然不要吃太多甜,但蜜糖可以使你心情愉快。”
她瞪大眼:“当真?我觉得是最不美丽的一件。”
或许他曾经有过的好奇比我更要强烈,他隐约有一丝遗憾:“从来没有办法知道是谁送的哦。”
“朱迪。”
“不喜欢。”
我们收获的,是一大堆感情的矿石,堆在灶台下的小藤篮里。
箱子放在茶几上,神秘客坐下来,看我一眼:“你在附近上班?”
母亲的虚荣,真的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也由衷佩服她的机智,毕竟,一个探险家所代表的独特,远超过其他任何父母在而远游的借口,我都忍不住想,倘若终究这个儿子不再出现,探险和永远消失,彼此距离并不远。
他引我到窗边,那里有一张小小的黑漆木桌子,桌上木盘,托了一壶四杯,古色古香的碎青开片瓷器,他从壶中倒出一杯递给我,无色无味,该是水,他说:“说来听听。”
我向不知道自己的耐性原来这么好——在毫无把握的时候,一分钟其实都很长,何况数小时。
但这样随意的谈话令人感觉舒服,无论恐惧还是好奇心带来的满足感,都不如这份舒适重要。
他微微扬起头,眼神闪亮,看着我笑一笑,重复说:“喝咖啡吗?”
只有真正好吃的东西,才能带来回忆。
我忍不住抬头四处望望,嘀咕:“看谁呢。”
我对沙拉的兴趣很缺乏,嫌它淡漠无味,除非加入相当重口的酱料,否则我宁愿生吃一个黄瓜补充纤维素,这番不以为然的表情想必跃然于脸上,神秘客像所有厨师一样不甘心就此流失一个粉丝:“酱料?你喜欢酱料吗?”
如果那一天我总算有一件事是做对了的话,就是拿出了手机,找人救命……
我终于逮到机会嘲笑他:“你也傻一回吧,我抢来干啥,我又不会拿这些东西做菜。”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自己床上,夜灯开着,静静的,适才所发生一切,如同梦魇,如果我大声哭叫,保姆会进来抚摸我额头,给我一杯水,说没事没事。
把帽子拉到旁边,露出他全部的脸,果然是圆圆的,眉间眼角带着中年人固然的纹路,随时准备笑起来。
将沙拉箱放回到德里亚咖啡馆的门前,神秘客带着我过街,轻车熟路拐进两座写字楼之间一条小巷子,在巷口我迷惑地站住,看看周围景致,很熟悉,毕竟在此上班已有数年——左边那栋搂大堂时常有一些小品牌的过季衣物特卖会,右边那栋楼则以本市最贵物管费闻名,汇集了不少跨国公司的分支机构,但是,怎么我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一条巷子呢。
“老样子。”
这种寒暄大都会中一天发生一百万次,但从一个“神秘”人口中听到,我有点怪他俗气,因此答应得不甚踊跃:“是啊。”
微妙的紧张感使我觉得自己声调都有点变化。
我甚至不能原谅自己,自诩为最亲近她的人,却对她只求一死的决心一无所知,为了谋求更好的医疗条件,姐姐被送到瑞士一家私人看护所静养,我和她在同一天离家,四处漂泊多年后,来到完全不熟识的异乡,定下心来做一份最无趣的工作。
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带着朱迪绕到家里的后门,穿过花园进到房子里,那块我和姐姐一起开辟的苗圃居然还在,种着玫瑰,被修理得整整齐齐,我站在那里看了两眼,在开始有感想之前离开。
打开锦囊,我猜这么小的位置,大概只够放一颗糖,我对糖果不算特别有感情,但来自神秘客的馈赠,非常值得即使一吃就会为之蛀牙。
将花束递给朱迪,我试图展现自己最有可能称得上温柔的笑:“惊喜一下。”
“天然的保鲜剂,吃起来沙拉会很爽口。”他热诚推荐。
会给他们带来最难以解脱的疼痛。
她用的是一只很小的枪,和玩具一样精巧可爱,但原来是可以致命的。
我不断去看钟。
我们上了出租车,朱迪忙着翻酒店指南找地址,我忽然叫司机:“到第九大道8号。”
大门紧闭,最少还有三个小时才会开始营业,无论我多么想在这一刻喝到那杯正点的摩卡,都无济于事。
“为什么之前你不告诉我。”
灯光在九点半左右重新燃亮。
不能把我重新拉回到美味在舌尖融化那场景的感觉。
我和朱迪同事差不多两年了,从来没听过她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她额头上亮晶晶微有汗滴,平常惯见的苹果脸不算太漂亮,但白中透红,颜色健康明亮,如同那杯实在难喝的鸡尾酒。
她犹自不甘心:“就算如此,都不必走那么早,你知道,等一下有点心吃,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他露出非常理解的表情,安慰我:“没关系,要女孩子开心很容易的,回去多说几句我爱你就好了。”
没有听她说完,我霍然回头看着她,目光必然极为可怕,否则母亲不会倒退一步。
但眼下在发生什么事?难道我眼睁睁在做白日梦么。
我相信世上有幽灵,我只是不相信自己有机会见得到他们。
然后问:“从未听你说过你父母?”
门内是一个厨房。
随手抛在灶台旁,那里有一个大罐,黑沉沉的不打眼,神秘客说:“这些不稀奇,是个人就能提炼出很多。”
“是的,又加班了。”
我走出公寓,天上还有残留的星辰,而红色霞光也初现于东方,这在都市中已算是难得一见的自然奇景,一阵微风吹来,脖颈上轻凉。
鸡尾酒:很多很多的寂寞,勾引出想被人照顾的软弱。
她完全没有转过脸去,甚至连敷衍的眼神都吝惜,只是紧紧盯住我:“这几年你在哪里?怎么瘦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让我们找到你,我儿……”
玫瑰含苞欲放,细细包了淡紫色棉纸,隐约透出花瓣上晶莹水珠,花店姑娘说要明天才会开,之后插在融了阿司匹林的水瓶里,就能放上好长一段时间。
再拿起一个,仍然那样轻轻摩擦,闭上眼,真巧,竟然听到朱迪的声音,无人对谈,大概只是在心中的自言自语:他到底是什么人,爸妈好像很有钱的样子,干嘛要去做一份每个月五千块的工作,神经病……真讨厌,把我当傻瓜,不告诉我……哼……不过,不过,我们在一起才三个月嘛,而且他也带我来家里了啊,嗯,不要错怪他,他是个好人,虽然孤僻一点……不对,城市是我选的,这个,真巧啊,他不会以为是我查过他的底细吧,就算我想,我也不会查啊……
我微微一笑,尾随侍者的队伍离开厨房,一眼看到朱迪跟着母亲,笨拙地端着酒杯,在大厅中央的地毯上左顾右盼,我过去拍拍她,朱迪几乎把整杯饮品泼到我身上,大叫起来:“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很庆幸神秘客送礼物的时间是午夜,我甚至庆幸这间咖啡厅说不定真的属于幽灵,倘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这么一脑袋栽到桌子上去的后果,就是四周的人纷纷掏出手机来打120——我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引人注目的程度呢?
我追了几步,停下来四处寻找,四处空空荡荡,这里是本城最繁华的写字楼区,白天人山人海,但深夜到清晨,却十分清净,我揉了揉眼睛,回到德里亚咖啡门前。
“人肉粉丝汤。”
我看她一眼,说:“我姐十八岁的时候自杀,没死掉,变成了植物人,医生说她病理性的原因都被排除了,单纯就是自己不愿意醒来。”
白皙而柔软,无论和谁比都是漂亮的。
她大怒:“当然有关系,你没有听说过衣服是女人的武器吗?你这样搞法,就是把我赤手空拳推上角斗场,面对一只母老虎!”
做好事不求回报也有好处——人家既不好意思非要你做,也不方便非要你怎么做。
是有相当重要的客人提早离场,主人礼数周到地送到了门边,那是一位身材高而瘦削,打扮得体,腰板硬朗的男人,大约五十五六岁,鬓发微白,却无损于他翩然如少年的风度,正在和客人低声谈着什么,声调平和,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有一个客人提供给我们午夜的礼物,每天早上开门,都发现东西已经送到……”
我冲到柜台:“来杯摩卡,还有,今天的礼物是什么?”
“想要全盘忘记过去,无论伤害还是纠结,喝一点点就好了,不过话说在前头,喝完没得后悔的啊。”
有一些东西的美味,在入口的同时到达顶峰,之后的每一口,都是走下坡路的过程,另一些,期待催化感受,真正品尝起来,不过尔尔,因此最好永远不要得偿所愿。
冰碗沙拉:和自己喜欢的人厮守着,就很幸福。
好像我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他回答得很迟疑,还打量打量我:“啊,没有的。”
“想要吸收一点温暖的糖分,表示你把自己累坏了,而且有一点忧郁。”
但幸好多年训练有素,我大部分时候都能心如止水,权当是享受生命与死亡之间暧昧的一个间隔。
再大一点,这个出门前的小小仪式不知不觉就消失,我习惯在楼上自己的房间独自游戏,或期待姐姐给我念一个故事,可惜好景不长,姐姐很快也加入他们,我站在门口看车灯一路亮出我的视线,身后安静的屋宇总是带来一种怪兽盘踞般的窒息感。
他在店堂里忙忙碌碌,做着清洁台面,整理桌椅的例行工作,料理台上,咖啡机在轰隆隆地响着,幽灵喜欢做例行工作吗。
我笑,拉住她的手:“裙子选得很好。”
父亲的微笑变得有点苦,沉默了半响,喃喃说:“阿庄,其实当初我真的不愿意……”
第九大道,整条路只有十四栋住宅,每一栋都有极宽阔的门廊,全套电子监控设备和二十四小时轮班的保安,整条路都静静的,唯独第八号总是特别喧闹,完全和我记忆中一样,老远便能听到大厅中传来的音乐,派对似乎从未结束过。
她走过来对我瞪瞪眼:“是啊,昨晚啦,医生说你低血糖,睡眠不足所以晕倒,让我拉回来好好补充一下营养哦。我不知道你的具体地址,就只好叫保安抬你上来我家了。”
不管怎么样,我算是进去了,和穿越一个酒店大门口的旋转门类似,很自然而言地换了一个空间,不陌生,我前几天还来过,是神秘客给我做早餐的地方。
仪式结束,回到公寓的时候,我从堆在桌子上的各色礼物里发现一个小小的简装纸箱,上面贴了一张白色封装条,右下角有一个寥寥几笔画出的人像,活脱脱就是神秘客。
正好是月底,我做财务,工作格外多,但每天居然都准点就可以做完。
下意识我问一句:“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此时灶台上蒸锅中水已全开,神秘客将面饼揭起,仔细放入蒸笼中,合上盖子,对我点点头:“中火五分钟。”
我向他举举手里的咖啡,表示还有足够盎司保证我拥有一个座位的权利。
神秘客说:“把头贴上来。”
我从未亲眼目睹花开,不知那绽放的力量如此强悍,能突破棉纸与塑料包裹的包围,汪洋恣肆铺陈,一瓣一瓣舒展,艳丽无伦。
被摔在地上,当啷一声迸裂,从它们的中心,忽然各掉出一些小块小块的东西。
耸耸肩,我不置可否,五分钟转瞬即逝,蒸笼上空开始袅袅冒出烟雾。
然后我记起打烊这个字有它独特的威力——就是你把全场卖剩的咖啡全喝掉,也挡不住人家要关门的步伐。
我循例要一杯摩卡,然后问:“今天的午夜小礼物还是鸡尾酒吗?”
打开看,上面有几个字,毛笔写的,书法有点坏,骨力有余而风韵不足,写着:
妈妈有一个大得令人感觉荒唐的衣帽间,挂满她多年来征战血拼界所斩获的战利品,传说中英国著名美女阿加亚娜的私人衣橱,能够直接被改装成大英博物馆的时尚展厅之一,我妈的成就虽不能到达如此境界,但随便在本城搞搞展览,该当毫无问题。
不管怎么样,基本的礼貌我是懂得的,第二天早上上班前,我想去买一点小礼物,但满街的店铺中,唯独街角的花店半开门扉,年轻的姑娘穿着胶皮鞋,弯腰在门外清理新到的花束。
浓黑的眉峰,微微下弯着,有棱角但不算瘦削的脸,留了现在的年轻孩子时兴的侧刘海,耳朵上穿了一个环,我总忘记到底哪边穿一个环表示他喜欢男人。
像在冰下放置了火把,熊熊间化解了结盖的重霜。
想起小时候,在床边听姐姐讲睡前童话,白雪公主得到王子一吻,伸一个懒腰醒来的姿态,露出笑容。
我呆呆看了它一阵,起身去问服务生:“那位客人,有联系方式么。”
在确认大脸猫不是在和我开玩笑之后,我端着打包的咖啡离开德里亚。
我脑子里轰然一响,不由自主,发出尖叫,五脏六腑要炸开一般尖叫,那片血腥在眼前弥漫成一整个世界,然后把我彻底笼罩。
我醒得很早。
不,不是捡。
飞往H城需时两个钟头,班机进入城区时已是华灯初上,从高空俯瞰,狂热的霓虹灯连绵闪烁,足以将夜色尽数驱赶,繁华尽足。
神秘客说,指指自己心脏的部位:“轻快的心灵易于吐露真相,但饱经世故者,则已经习惯将感情压缩,以便秘密存放起来,让人接触不到,它到底有多么强烈,是外人难以判断的。”
恰是那座我所熟悉又久违的城市,我曾对自己誓言永不重返。
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子弹近距离击中她美丽的太阳穴,隔着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发出沉闷的炸响,鲜血喷涌而出,将白色礼服和白色奶油都染成惨烈的红色。姐姐紧紧握着枪,倒下,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他以为这样一来就算安慰了我的话,考虑就太不周全了——老兄,你没有吃过的话,怎么能评点得这么到位呢。
我却受到很大惊吓。
并无任何规律可循,某样礼物会供应多久也说不清楚,一切都看这位先生自己乐意。
这时候朱迪打电话给我:“你在哪里?”
她却只是闲闲看一眼,淡淡说:“满天星,就是对什么都无所谓。”
她选择一个最戏剧性的场合宣布自己的选择,永不需再穿比合身还要紧窄三分的礼服,不需在极疲倦时还对人浅笑,应对最无聊的寒暄,她不需去上任何与社交有关的功课,并为了偶尔的表现不佳被母亲教训。
吃完就不会忘记,对食物来说,是至高评价,而更高的礼赞是宁愿忘记,因为生怕再也无缘,不如有生从未相见。
但我希望这束花和我的勇气,可以带来一点小小的补偿。
父亲哈哈哈干笑两句,面对这么菜鸟级的寒暄,竟然哑口无言,我提醒他:“你可以问一下,这位小姐怎么称呼,然后我就顺势把我的女朋友正式介绍给你,大家不必沉默。”
大概立刻察觉了我嘴角的那一丝讪笑,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我知道这是电影里的名字,借来用用嘛。”
她的说辞新鲜,引得我微微有些好笑,故意拿起旁边那一大把满天星:“这个呢。”
从朱迪家出来,回去除了独自看电视无事可作,我于是在街上流连。
除了那个蛋糕,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能够让我怀念的东西。
这个答案朱迪分明很喜欢,落下三两声脆亮的笑作为证据:“不用啦,我们下班一起走就好了。”
擦擦手把圆盘接过,把肉锅端下,换了一个蒸笼上去,一面很郑重地说:“人肉很酸,不好吃的,拿来煮只是浪费配料和时间而已。”
我差点笑出来,那位八婆压根没顾得上理会有人打抱不平,接下来一把搂住我,大哭:“儿子,你终于舍得回来了。”眼泪源源不绝流在我脖子上,热烫汹涌,很快打湿我衣领,真情流露,绝非做戏,母亲一个人在家里都要穿高跟鞋化妆,这会儿居然哭得像个市井泼妇,要是我搭一个帐篷把她围起来,不知道多少人愿意付钱参观。
神秘客沉默了一下,继而静静地说:“这些,是你父母心中的爱。”
我喝下最后一口,已经称不上热的摩卡,鼓起勇气问:“今天,还有午夜的蛋糕送么。”
离开咖啡店前,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我端起来那鸡尾酒喝了一口。
味道其实很淡,但是淡得千回百折,醰醰袅袅,要是可以的话,我简直想摘几个接触了这美食的味蕾下来,夹在书里放放干当标本。
我立刻走开。
我热泪盈眶。
那么,莫非是我的错?
“赌城。那一定不干净。看吧,男人弄到手她的钱就会拍拍屁股走的了。”
神秘客莞尔:“这么严重。”
“神秘?”他向四周看看,把贝雷帽沿抬高一点,耸耸肩:“我觉得还好。”
晚班的服务员总是那一位,是个头发特别短,模样特别友好的男孩子,见面就会打招呼。
而后所有的星星都逃遁了。
总体而言,是一个普通的都会男孩子。
明明他萍水相逢如斯陌生,而我自诩是讳莫如深的葫芦锯过嘴。
我耸耸肩,朱迪拉我的手要走,我刚示意她稍待,保安的语气就不善:“先生,不好意思,这是私人地方,请您离开。”
传说中印度或越南的雨季就是这样的,想下的时候随便下,不想下的时候一滴水都死不出来。
“今天等人么。”
我跌坐回去,长叹一口气,八婆到处有,今年特别多啊。
第三次我拿的,是那两个主人用的圆盘,放到睡衣偌大的口袋里,刚刚藏好,就听到母亲在门口叫我:“儿子?你干嘛呢。”
消逝之绝然,恰似燃烧之暴烈。
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待完客的食物是立即清理的,没有客人的时候,则根本是没有食物的。
我摇头:“啊,简直是没有味道的。”
箱子里还有一张精美的卡片,我拿起来看,卡片做得像一张外卖餐单,上面一行一行清楚地列着:
他看看我:“你不大了解你父母?”
除非下大雨。
转身指着花店内外摆放的种种姹紫嫣红,娓娓道来:“玫瑰是热情的放任,兰花很寂寞,百合代表委婉的左右为难,康乃馨的感情很淡。”
但是不存在滴落这一回事。
随手打开那扇通往食材储藏室的乌有之门,拿出一个细腰粗口长瓶,绿色珐琅质地,瓶上花样沉潜美丽,放在桌子上:“不过,电影里的酒是假的,我的却是真的。”
他眨眨眼:“做东西吃啊。”
满天星辰闪亮,今晚父母的派对仍然高朋满座,也许在午夜之后,母亲会在卸妆时看着镜旁我和姐姐童年时的照片发一阵呆,而久已和她分房而居的父亲,在每一个醒着的时刻,都悔恨着自己当初的软弱无能。
黑巧克力在微烫的时候吞下,带来一种浓厚的柔滑,从喉间滑落,对身体来说是恰到好处的安慰,效果仿佛一个拥抱。
孰料他答得很认真:“我喜欢啊。”
我尽量按捺蓦然的狂热心跳,悄悄将朱迪的手臂移到一边,不敢侧头看她的样子,耳畔传来又平稳又深长的呼吸声却告诉我她睡得很甜。
如果真的有童话,童话里描述的就是眼前光景。
在回房间的路上,我在楼梯口那副画像前停步,作者功力高超,笔触逼真如许,连姐姐嘴角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都传神,望久了,几乎幻觉她立刻要对瞪起眼睛,佯装生气地说:“小宝,为什么还不去睡。”
我说得轻描淡写,朱迪听得动魄惊心,她紧紧挽住我的手,很久才低声问:“你现在还恨他们吗,你爸妈?”
接下去我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依样画葫芦,也打一个笑脸出去。
这时我注意到咖啡厅的门口有一个人,戴着贝雷帽,弯着腰,似乎正在捡地上的什么。
这感觉像一把钢刀插到我胸膛里——事实上这把钢刀久已存在于彼处,因此我们可以改变一下修辞的内容,说,这句话像一把钢刀在我血肉中慢慢绞动。
他耸耸肩:“呃,的确每个人都有,但不是每个人都记得。”
要是不去动物园的话,连活的狐狸或者山鸡你都见不到一只。
倘若人如同蜜蜂一样,终生以采撷花蜜作为唯一的目标,那么婚礼的祝福就是纯度最高,品质最好的那一种,可遇不可求。
冰碗的确在融化,但融化而成那些无色透明的汁液,却完全违反地心引力,向上渗透,逐渐包裹住沙拉的每一组成部分,像包裹在太妃糖外的那层巧克力,坚定又温柔,须臾后再次固化下来。
正常的酒:正常的酒,喝了会醉,请勿贪杯。
刚走了两步,有人像在对我说话:“嗨,来喝咖啡吗。”
就像今天。
秋天,玫瑰很妩媚,兰花在这最好的季节姿态慵懒高贵,菊花丰满素净,和满街的落叶同一个色调。
母亲说,那不是她的错。
我在一边看得屏声静气,但这次学乖了,远观而已绝不亵玩,否则拿过来张口一咬,肯定是四牙全崩。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在墙角找到一个有点像圆凳子的东西坐下来,神秘客拿起一个看似纯金质地的小罐,摇一摇,拔开蜜蜡封口,往锅里倒出一点东西,大概真的是上好蜜糖,颜色很纯净,像琥珀一般闪光。
回身走到那一篮子感情矿石面前,掏摸了半天,捡起两个,猛地往地上一摔。
不知其所为何来,因何而去,周而复始,念念枯荣不定,每一缕烟雾便有一整个故事编排,但除非他们亲自述说,一切都只归结于某个简单的形容词。
“今晚有礼物吗,来提前透露一下内容怎么样。”
南方的秋天很干,如果白天晴朗,傍晚的天空便呈现出相当迷人的蓝色。
神秘客站在我身边,悄然伴随我的沉默,良久把罐子接过去,掂了一下,放回架子上,说:“有过不开心的事吗。”
但他接着说:“今天午夜后的小馈赠是鸡尾酒。我就是过来问问你喝酒么?”
“你喜欢工作?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只是带来热的感觉。
厨师头都不抬,简短回答:“很快。”一面手势娴熟地在蛋糕表面上以冷色糖霜浇注相当精致微小的细腻花蕾,我仔细看他的作品,拇指那么大小的蛋糕,非常适合仕女们一口吞下而不弄花涂抹完美的红唇,糕体粉嫩,层次分明,肌理细腻,看上去色香动人,此时厨师完成了手中的工作,抬头看看我,说:“松茸蛋糕,味道很淡,但是吃完就不会忘记。”
那里怎么会有一扇门呢?我在屋内转了好几圈,就连一点儿门的痕迹都未曾得见啊。
现在还没有到夜班阶段,服务生是我不熟悉的,大脸猫一般模样的两个年轻女子,站在柜台后偷偷说笑,看到顾客进来,赶快用训练有素的声调甜甜呼喊:“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