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子说的去处是位于学校角落的一块小池塘,一座雕栏的石拱桥跨过池塘的一角。石桥前方长着几蓬芦苇,在秋月的朗照下泛着银光,冷森森的感觉如同小叶的头发。筑子说我给你折一枝芦苇吧。小叶说好是好但够不着。筑子跑下桥发现几块横躺在水中的石块,便摇摇晃晃地踩上去。小叶惊呼一声忙过去拉住他。筑子一手牵着小叶,踮着脚一手去拉芦苇,冷不防脚下的石块受不住翻了个个儿。筑子一惊,手臂平张着晃动想保持平衡,小叶却已尖叫起来,使劲拽着筑子的手,结果两人一起掉进了池塘里。
那天晚上筑子睡梦中听见了一声很遥远但又很清脆的声音,猛地睁眼,心想是小叶在叫他。然而眼前却是一片荒芜的天花板,接着寒气欢快地跑进来,拥抱住了筑子的全身。筑子侧脸看才发现是风把窗玻璃打碎了一块,连忙打铃叫值班护士。
“不可能吧。”筑子好言相求,“麻烦您再看看。”
筑子挑了一家小馆子,店伙很熟识地引他俩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小叶熟练地点了两荤一素一汤,外加两个啤酒。筑子说看不出你也常下馆子。小叶说一般一般。筑子突然觉得自己是遇见了打秋风的女清客,又灵光一现想起了毛姆〈午餐〉中的那个肥胖的贪婪女人。
“从发现有稿费,并且还不太底时。”筑子故意说,“我只写有稿费的东西。”
筑子信步走到邮局门前,忽然想出个报复小叶的做法。他向营业员要了张汇款单填上了小叶的地址姓名,又在汇款人附言一栏里写下:“谨寄上以前的饭钱、苹果钱并你往来的劳务费。”写完“劳务费”三字筑子心中有了一种羞辱小叶的快意。他往汇款信封里塞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不顾营业员的低声嘟囔:“怎么往自己校内汇款”,痛快地出了邮局的门。
久已遗忘的公式们正闹得天翻地覆时,筑子眼前忽然一晃,却是一个削好的苹果。小叶笑嘻嘻地说:“发什么呆,我带来的。”哎,这话又有语病,到底是指她带来的苹果还是她带来的筑子的发呆?
明辉:祝你万事如意!
筑子第二天便发现有些感冒,也没怎么在意,不料竟转成了肺炎,只好住到校医院里去。同房有个比筑子低一级的男生,也是肺炎,他的女朋友一天总要跑来两三回。两人说话时声音很低,然而病房的寂静却让筑子听得很烦乱,有时候便干脆用被子蒙住脸以求将那如麻雀一般的喳喳声隔在耳外。这时的筑子突然想念起小叶的聒噪,然而小叶并没有来。也许她还不知道,也许她自己也着凉生病了,正在盼着筑子去探望。筑子想到这里很冷酷地对自己说决不会去探望小叶,那家伙完全自作自受还带累自己来医院受这份罪,真是晦气。
“那是个美好的下午,我鼓足勇气敲开了他的房门。他极热情地接待了我,我发现他比我想象的更加高大英俊。
“没稿费就不写?”——废话。
走回宿舍,筑子瞧见一个寝室兄弟正在大嚼方便面,不由心念一动,佯装随口问到:“那晚那么大的风你干嘛跑出去?后来还报怨我说气管发炎了。”筑子问这话我急于从别人的口中感知小叶的存在。然而方便面兄弟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你这话没头没尾,发神经病啦?我从没有气管发过炎。”待见到筑子一副苦思的样子,又加上一句:“敢情你小子住了半月医院,想拉我去后继有人啊!”
筑子说声谢谢,咬了一口,凉飕飕的感觉从牙齿直渗进胃里去。这时小叶早已脱掉了外套,穿着一件条纹的毛衣。筑子忽然问你冷不冷。小叶摇头,只是微笑。筑子说我是问上次你穿裙子冷不冷。小叶说当然不冷,其实裙子里我穿了裤子,只是遮住了看不出来。筑子噢了一声,觉得自己的问话很徒劳,白为别人担心,又是失败了一次。
咬着苹果,筑子没有继续算二十六个字母的排列组合。这时窗外传来风猛烈地摇撼数枝的巨大沙沙声,而室内却是温暖得人想打盹。
从天亮时候起筑子就开始抖擞精神地等那护士,然而最后推门进来的却是另一个。筑子很失望便闭目装睡,却听进来的护士说三十七床这是你要的杂志。筑子睁眼接过,随手便搁在床头柜上。
筑子说那我叫你小叶好了,心想这与小张小王差不多。小叶笑说:“会写东西的人毕竟不一样……我以后就叫你大筑。”这后半句话令筑子分不清她前半句是在夸他还是在自夸,没吭声。
“大筑虽然很爱我却从来不说明,但我分明能从他热辣辣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冲动。他有时装作疏远我的意思,但我明白这不过是要我更主动地接近他。他象一个易耍脾气的大孩子,总要靠我的温柔去感化……
“为了体验。”小叶说,“如果一生中能体验不同的感觉,每天都过着全新的生活,那一辈子就值了。”
门开了,却没人进来。一个脆脆的声音说:“请问筑子是住这儿吗?”很礼貌,又有点怯怯。
筑子合上杂志,忽然冒出句国骂,重重地倒在床上,倒把旁边卿卿我我的一对儿吓了一跳。
没多久,筑子出院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小叶。他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烦躁,虽然大多是躺在病床上苦捱时光沉积下来的,却极想在小叶这里借那篇有损于自己名誉权的文章发泄一通。
然而小叶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说你在干什么有空吗,对不起又来打搅,我刚吃了饭(筑子暗中恨声道你以为我是吝啬请你吃饭?),想来看看你原来的一些文章,你上次答应过我的。筑子趁她讲话时偷眼四顾,抓救命稻草般偷过一本英语书,说我正在背单词,哎呀英语总是个大问题得好好用功。小叶说那好,我在旁边看文稿不和你说话你自己看英文吧。
筑子如审计员般仔细地查找着,一遍,两遍,果然没有小叶的名字!筑子忽然不祥地想起了那篇文章,难道小叶她,真得了白血病?甚至,已经死了?筑子忽觉喉咙发干,眼前渐渐地看见薄雪花融化了,然后玻璃也破碎了,脆裂的声音直在耳边呼啸。
“我请你吃饭吧。”筑子说完又有些后悔,但肚子的抗议已让他不得不准备再听这样半个小时的絮叨。物质毕竟是精神的基础,筑子这回是切身感受。小叶很爽快地答应了,直让人怀疑她本就是为了蹭这一顿饭才来。他们并肩地走向小南门,小叶的长裙几乎可以扫到地上的落叶。这时天已经快黑了,筑子说小南门外有几家饭馆他都很熟。“看来你常去外面吃饭。”小叶说,声音爽脆如秋风打碎的玻璃。
小叶笑说你说得也太玄了。我倒是觉得因为我们没有选择是否出生的权利,就活在了世上;同时又没有勇气去检验死后的感觉,也就继续活着,如此而已,也谈不上目的,至少大多数人是没有目的地拥有生命的。至于极少数人去探讨人为什么活着,本就是无意义的事。
筑子忽然冷笑起来,这纯粹是小叶自己胡编乱造,异想天开。她有白血病,真是见鬼了!编一个自欺欺人的故事来自比为林黛玉,真是比三毛还要过分!偏还扯上自己,到时候一定要去讽刺她一番。
筑子说我认真写的文章都是人家不要的,我现在只靠写骗稿费的东西来攒足出文集的钱。这象不象一个卖身的妓女挣钱来供自己的妹妹体体面面地做人?然而只怕这妹妹最终也免不掉要沦落风尘。小叶听着这话眼睛睁得老大,露出很忧愁的神情来,低声说相信你不会的,我以后也可挣钱帮你出书。
筑子一边说以前写的都不知扔哪儿去了得好好找找,一边故意爬上爬下把东西翻得到处都是,显出很辛苦搜索的样子,末了才一拍脑袋似乎大彻大悟:“都带回家去了,好象一篇也没剩。”小叶却一挥手中一本杂志说我恰好找到一篇。筑子跪坐在上床只觉自己又失败了一次,只好爬下地来装模作样地看那本英文书——天知道写的是什么。
然而小叶是绝对不胖的,长裙现得她身材苗条。她喝啤酒很痛快,这一点使筑子比较欣赏。可是小叶仍然不停地说着筑子的文章,毫无改变话题的意思。筑子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付着,有时候懒得答,就做个干杯的姿势,堵一堵小叶的嘴。
那篇文章的结尾是:“大筑说过太幸运是要遭天忌的,或许以前的我真是太幸运了。但现在的我仍是幸运的,因为我将青春的光彩奉献给了自己最爱的人。”
王明辉于是心满意足地把树叶书笺夹回弗洛依德里,惬意地躺了下去,开始思念他的兰。
“我该送你回去了。”筑子说。回头叫道:“买单。”
筑子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当时都快呕吐了。那篇文字垃圾是他随手涂成敷衍清纯的中学生以换取那点稿费的。他没有打草稿写成后甚至看也懒得看便交了上去,换得百来块钱与几个哥们儿上小酒馆去搓了一顿。这种高中时代的回忆录只要书商看中了这块大学牌子就发,毫无任何文学价值,而这女孩竟巴巴地抱了这本书来找他会面,真是可笑啊可笑。筑子强撑着说这种书你也买?女孩却说因为里面也有我的一篇。筑子出于礼貌,勉强扫了一眼,说原来你叫叶子。女孩说我姓叶,大家都叫我叶子,象日本名字,是吗?
筑子脑子里忽然一片茫然,那晚吻了小叶吗,怎么自己没有印象?筑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很干燥;把手指凑在鼻下闻闻,也没有小叶的气息。筑子只好接着看下去:“……大筑那天留我过夜。后来我哭了,但这是幸福的眼泪。(筑子看到这里头皮发麻,竟有这种事!自己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和大筑都明白,我们的缘分快尽了。我明天就要住进医院,因为我得了白血病……”
过了几天筑子出发去找小叶。路上银杏叶落得满地,被行人和车辆践踏得很脏,筑子心中不知不觉涌出一种怜惜之意,正想弯腰去拾一片干净的,又觉此举娘娘腔得厉害,便满不在乎地吹起口哨径自走了。这时他眼前晃动的是小叶那泛着冷艳光泽的黑发和她把玩打火机时闪动的火光。筑子觉得自己象一个去访艳的旧时文人,倜傥俊逸如同冒襄,在走向董小宛的住处时却兴奋中带着些自高身价的不情不愿。小叶如董小宛般的主动与真挚让筑子心中有一种满足感,同时却在盘算如何能够做得不愠不火,若即若离,好让小叶仰之弥高。
但是,大大出乎筑子的意料,楼长老太太说:“没有你要找的这个人。”
筑子第一次见到小叶时,小叶穿着一条棕色的薄呢长裙。
这页书里竟然夹了片树叶,上面还有字迹:
筑子明知她这话有些矫情,仍是感动了一下。这时窗外的风刮得更大了,从窗缝里也灌进了几缕。筑子看见小叶正在把玩桌上的打火机,火光一亮一灭在小叶脸上闪动。筑子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正是一个痴心而徒劳的日本艺妓,穿着条纹的和服,试图以自己的柔顺来笼络住男人的心。筑子暗中冷笑,于是再次说天晚了你也该回去了。小叶说那么你以后来找我吧,眼神楚楚可怜。筑子只好说一定一定。
小叶忽然说外面风真大,方才你那室友就这么出门去现在肯定冻得很。筑子心说就是你害的还在这里装什么善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他自有地方去不用你担心,又顺带着看看表说快十点半了,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小叶不接他的茬只说你既批判古诗又批判现代诗,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诗?筑子一怔,立时反应出来她在说刚才看的那篇文章,不以为意地说那不过是喝了酒胡说八道顺带着骂了诗人,当不得真的。小叶说那我就要看你当真的。她的声音依旧如薄雪花竟让筑子觉得动听,他不明白这么俗的女孩子怎么会有如此脱俗的声音,仿佛在这人造的充满暖气的房间中听到了雪夜里的簌簌声响。
护士很年轻,以为有什么急事匆匆赶来了。待见到破窗户也没招儿,只好说等天亮叫人来补。她找了张报纸想把窟窿堵住但根本不顶事,筑子看她徒劳地忙便插口说在窗台上堆一床被子。护士想想也只能这么应急,干完了关上灯要走,筑子却突然发现这护士长得很象小叶,忙叫等一等。护士瞪眼说先睡觉,有事明天再说。筑子只好说成天躺着很无聊,你能不能常来陪我说说话。护士嗔道成天忙死了哪有工夫陪你聊天,你无聊就看书呗。筑子说带来的书都看遍了,你那儿有什么杂志能不能借我看看?护士打个呵欠说好吧现在该睡觉了。
筑子似乎是胜利了,因为小叶在几个星期之后主动送上门来,筑子根本不及躲藏。小叶这回穿了一件鼓鼓囊囊的大夹克,象打保龄时用的滚球。筑子只想崩溃地躺下去。
筑子那时刚从医院出来,正抱着一本厚厚的弗洛依德直打盹。虽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屋内的暖气却熏得人头脑昏昏沉沉。筑子后来不记得那天他在书里读到了些什么,反正那一页的折角标志已是以前留下的,印痕显得特别明显,以至后来筑子只要随手一翻,就立刻翻到那一页。
看到这里筑子不由得意地笑笑。
筑子明知小叶是故意撞下水去,也不点破,只说:“你倒知道这水淹不死人。”小叶一边冷得发抖一边说而且水也很干净。筑子想咬牙切齿却听到一阵牙齿相击的得得声,酒也醒了大半。小叶说你别发火,我头发全湿了正往下滴水呢。筑子就势摸了一下小叶的头发,证实确实是湿了,心中却暗想原来她的头发并不象自己平素想的那么冷,随后才想起其实是自己的手太凉了,就忍不住笑起来。小叶打了个喷嚏,也跟着笑起来,于是二人一边大笑一边走回宿舍去换衣服。
女孩翻开手中的书,指着念道:“呶,就是这篇《书生意气忆旧游》。”
吃方便面的兄弟见状,连忙三下五除二搞定面汤,走了出去,把门很重地带上。筑子暗中只嫌这关门声没有再响一点,好将这小叶吓走,甚至将自己震成暂时性耳聋,免得被那么盘问比答记者问还难受。筑子感觉自己活象躲年关的杨白劳。
仿佛被当头棒喝,筑子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叫王明辉,兰才是自己的女朋友。至于那个什么小叶,本与自己无关;至于那个叫什么筑子之类的家伙,更是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
寝室兄弟们的被子全都胡乱摊在床上,保持着主人下床那一刻的姿态。女孩便将下床的被子往里掀掀,坐在床沿上,四下看看说:“还是你的床最有‘特色’。”
筑子后来自然没去找小叶,甚至已经开始淡忘那次会面。那本弗洛依德他已看到后面去,然而打盹时光怪陆离的幻景仍是没有记下一个来。只是有一天他蓦地在路上见到一条棕色长裙,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似曾相识,然而套在里面的那个人却不是他所认识的。于是他想起了小叶,脸面模糊不清,只有那聒噪的声音,如同破碎的玻璃一块一块往下掉,凉飕飕地让他不禁打个寒战。
筑子立时有话不投机之感,心中有些厌恶,只想快打发她走,过一会儿食堂就开门了。“你看了我哪篇文章会有这种看法?”
筑子的眼睛盯着书一行一行地溜着,只见到眼熟的ABC一个个从眼前滑过,心想二十六个字母怎么就能拼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单词。英文词汇有好几万,而二十六个字母最多能拼出多少个词来?排列组合线性代数……筑子开始往脑子里塞着PC阶乘。
楼长撂过来一叠名单:“你自己查。”
这一次两人都喝得多了些,酒意盎然地花光了一百元钱,出店门后冷风一吹都有些头痛。筑子说小叶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感觉象三毛,很自以为女主角。小叶说我比她强多了,她只会编白日梦我可要梦想成真。筑子说你看月亮多好我知道有个去处此刻风景一定很好你想不想去?小叶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声音又恢复了玻璃的碎裂声,以致引来了颇高的回头率。
兰
这些都是很庸俗的刊物,平素摆在地摊上筑子都不屑于去瞧,觉得被人看见很丢份儿,这次却得以自在地翻一翻,筑子忽然感到一种放纵的快意。杂志里的故事很粗糙,有的一眼就看出编造的痕迹,但由于都涉及某些隐秘的话题,筑子也就有一种看下去的欲望。刚扫读了一篇关于情人反目成仇的“记实”,筑子打个呵欠,往下一翻,不觉怔了一下——赫然一行标题:“大筑,爱你永不变”,作者署名是叶子。筑子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读下去:“第一次读到大筑文章的时候,我心中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去拜会这个人!我知道他和我同在一所大学,就千方百计地打听到了他的地址。
翻来覆去睡不着,筑子边坐起来,开了应急灯看书,一翻正好是初见小叶那天看的那页:“大多数人在他们一生中是不时地创造着幻想的。但是一个幸福的人从来不会幻想,幻想只发生在愿望得不到满足的人身上……”筑子看到这里联想起小叶,那可怜的小孩正是在编造自己与筑子的幻想吧。筑子忽然觉得很有趣。
小叶喝了一口:“有稿费时写给别人看,没稿费时写给自己看,对不?”她喝了酒脸色发红,却并不让筑子感觉如书中所写女子红脸更增娇艳,筑子只觉得她的话更多了。
“……那个晚上似乎大筑心情很好,领我到了一片很美的池塘。他说要给我折一枝芦苇,却摇摇晃晃象是踩滑了。我马上跑过去拉他,他却就势搂住我,第一次吻了我……”
筑子只觉浑身凉飕飕如同陷入了小叶的黑发,连忙挣扎着拉起小叶站了起来。幸好水只齐膝,两人便一路拖泥带水地走上岸来。
筑子没吱声,闷闷地爬上了床。那本弗洛依德仍躺在枕边,筑子随手一翻,又翻到了与小叶初识时的那一页:“大多数人在他们的一生中是不时地创造着幻想的……”
筑子打盹时总会在闭上眼的那几秒钟做些奇奇怪怪的梦,很短却很真切,但只要睁开眼就什么也记不清了,因此他发誓一定要记住一个。正当他打盹而各种光怪陆离的东西正在眼前舞动时,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横插进来,频率恰与他的脉搏共振。筑子猛地惊醒,一下子又将方才辛苦记得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心中很没好气,便直着喉咙叫了声:“进来!”
“我就是。”筑子打量着这陌生的女孩,一边从床上吱嘎吱嘎地爬下地来,套上两只两地分居的拖鞋。“有什么事吗?”筑子问,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淡。这女孩紧身白毛衣外一条棕色的背带方格长裙,头发披散着用两支发卡别住,一看就是校园了流行的“淑女”打扮。筑子没有任何兴趣表示。
“干。”筑子举杯说。
筑子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望着小叶,尽管小叶的观点他并不完全同意,于是说:“为什么活着?为了事业、爱情,还是单纯的快乐?”
屋里还有一位兄弟,正在大嚼方便面,这多少让筑子不太感觉在孤军奋战。小叶开始说话:“你这么久都没去找我。”这话很有毛病的,倒似筑子以前常去找她,现在却喜新厌旧想作负心人活该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筑子没有针锋相对,只是惊诧于她声音的改变,一下子变得纯纯软软如同飞舞的薄雪花,又带着一丝幽怨的凉意。
“你说人为什么活着?”小叶做出很深沉的样子问。
筑子很奇怪,明辉是个什么东西,这个兰又是什么人?在红叶上写这么杀风景的话看来也是的俗不可耐的女子。筑子便拈着那片叶子问床下:“谁给我夹进书来的?”先是小叶,现在又是什么明辉,兰,筑子觉得自己糊涂得快疯掉了。
走到小叶住的宿舍楼下,筑子刚想传呼,却猛见到树丛边小叶正和一个男生在谈话。小叶面带笑容兴高采烈,而那男生却一脸的苍白平庸。筑子突然生出一股怒气,颇后悔自己前来自降身份,没有一刻停顿便来了个向后转,朝原路返回。似乎听见身后小叶在叫自己,筑子本想佯装不闻地走下去,却又忍不住回头,正见小叶依然春风拂面与那男生目不斜视,才知道方才是幻听,不由更为恼怒,隐隐地又生出种无聊的挫败感。
老板过来了,一个瘦瘦的汉子。筑子正要掏钱,却被小叶抢了先。老板笑道:“叶小姐,照老规矩,给你打八折。”小叶满脸堆笑:“您太客气了。”筑子这才发现小叶和店家比自己熟得多,而她却一直装傻,心中不禁更有些恼火,出了店门却还得说:“怎么让你付钱,真不好……”小叶笑道:“没事儿,下次你请我就行了。”筑子望着她甜甜的梨涡,感觉自己正在陷入小叶的套中。筑子开始反抗。他故意问了小叶的地址,说以后有空就去找她聊天。小叶眼中亮晶晶的,借着酒意说你可不要骗我。
邻床的女朋友又来了,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又开始猛往筑子耳朵里钻。筑子躺不住左手却又被吊针扎上了,只好拽了那几本杂志来用右手乱翻。
那天晚上室友们放肆地开了筑子的玩笑,说交上桃花运竟有漂亮姑娘来毛遂自荐。筑子有几分虚荣的乐趣,感觉很抵得过与小叶在一起的挫败感。筑子自然不愿意承认在小叶面前的挫败感的,他只是有一种做作的逃避愿望。然而当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穿树林声时,筑子不由生出去“战胜”小叶的想法。整个晚上黑得如小叶的头发,又泛出些金黄的光泽,可是筑子却觉得冷,兴许是被子盖得太薄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写的?”又是很傻的问题。
“……我那天和他谈了很多,还拿了自己写的诗给他看。他很欣赏,说上天对我真慷慨,他本以为才华和美丽不能同时给予一个人——我们可说是一见钟情。”
吃饭时筑子有些小心翼翼,并且真的庆幸小叶没有看穿那意思,否则岂非把自己显得很没德行。这一次小叶没有再猛问文学问题,却一下子把话题拔高到世界观和人生观,这也是令筑子头痛的。筑子承认这些问题都很值得探讨,但动不动搬出来闲聊也是很无聊,不过这次他心中有些惭愧,便只好敷衍着小叶。
方便面兄弟的眼神仿佛是遇到了外星人:“你是不是住院住出毛病了,王明辉,这不是你女朋友寄来的吗?”
那女孩扬扬手中一本书:“看到你的一篇文章,想来和你聊聊,请问有空吗?”筑子一听,忙说有空有空,把女孩让进屋子,连声说坐、请坐。
筑子抬头望望,老样子而已,笑笑,没问为什么。女孩便自己回答说:“因为你的墙上什么都没有。”筑子有些讶然,盯着女孩的眼睛迅速浏览,没发现任何异状。“贴了一张乔丹。”筑子只好说出来。女孩狡黠一笑,“我戴得有隐形眼镜。我意思是,你没有贴我想象的东西,其他的不入我眼,我就当它不存在。”“唯心主义嘛,”筑子说,“你想让我贴什么,郭富城还是张曼玉?”“别拿大帽子压人,”女孩接口很快,倒似与筑子唱着二重唱,可惜旋律不和谐,“我以为你会挂一副对联,或是一幅国画,我以为你是个有古典情调的人。”
最后,筑子开始满不在乎地想与小叶也并不算很熟,不过见了三次面而已。死了就死了,就当世上本没存在过这个人,不过也可考虑给她写篇悼念文章,可以惺惺然感叹一番生命的匆匆。
筑子说:“我觉得这问题不是人能回答的。也许地球不过是一种玩具,人就象棋子一样被一种力量所控制,棋子是无法回答自己为什么要走那一步的——康德说有些真理在人类认知能力的彼岸,这种所谓‘不可知论’被批判的很多,但我相信。”
小叶似乎怕出现任何的冷场,立时说你这篇文章写得很风趣,特别是写到失恋时用了黑色幽默:“她得到了她想得到的玫瑰色并昙花一现的浪漫回忆,走了;我呢,却只得到了玫瑰的灰色阴影,这种分赃不均的结果还使得我银行帐户了留下一片雪白……”筑子带些虚荣的满足听小叶背诵着自己的文章(即使是文字垃圾),便不好意思指摘她用错了“黑色幽默”这个名词。
筑子举起杯:“干。”
筑子暗骂了一句,心想小叶你自作多情得太过分了,我筑子什么时候看上过你?却又忍不住往下看:“……其实大筑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出身于书香门第,父母都是精研国学的专家,这使他从小就对传统文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依恋。然而当他长大后,却开始痛骂他过去所接触的一切。他给我做出一付玩世不恭的样子,可想学嬉皮士又终没有留得了长发。
过了些日子小叶果然找上门来,可惜筑子没看出她有任何哭泣过的表示,也没有当着筑子的面把汇款单撕成碎片。小叶只是说你这人怎么会这么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我看成那种人。筑子故意问我不你看成了哪种人?小叶愤愤说我才不是那种锱铢必较的守财奴,既然说是请你吃饭哪会让你给钱,你未免太小看人。筑子看着她毫无做作的样子,弄不懂它是真不明白自己辱她的意思还是在故意装傻,只好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实在也不是那个意思)。小叶叹口气说算了我现在去把钱取出来,我们去外面吃一顿就当是你请客如何?筑子心中正巴不得如此收场,双方都有台阶下,立时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