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幻象纷飞、离散,僵硬的眼球渐渐感受到了外界的光线。疼痛阵阵袭来,终于把他唤醒。当他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感到一丝庆幸:不知曾有多少战友在这种情形下再也没有醒过来。可是为什么会这么疼呢,他努力聚拢目光,审视痛处……几条紫红色的食腐虫在伤口里蠕动着,它们的钩爪紧紧抓住肌肉,吸管贪婪地吸食着残存的脓液和腐败的组织。并且,它们极力向深处钻去,已经开始吸取新鲜血液并吐出胃液分解健康的肌肉。他惊恐地望着这些可怕的蠕虫,不知所措。也许正是因为它们吃掉了腐肉才阻止了伤情进一步恶化,但他一点也不感谢这些救命恩人,因为它们正在把他当做食品库,要他用整个生命回报。
“啪”的一声响,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打在他的头上又弹了开去。信使死后的第三天,他才在沉睡中被惊醒。
“啪”的一声响,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打在他的头上又弹了开去。他条件反射地跳起,举枪就打。待睁开眼才发现,四周并无一人。他满腹狐疑地东张西望,手指始终不离枪机。又是“啪”的一声,一个浅褐色的小球落在附近。这次看清了,原来是旁边一株藤草上成熟的种子从叶囊里弹出来,害他虚惊一场。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持枪的手无力地垂下,喘息着重新坐下。
膨大的叶囊胀成浅紫色,成熟的藤草种子胀大着,拥挤着,发出“咯咯”的声音,最后纷纷“噼啪”着弹射出来,打在他的头上、身上,他浑然不觉。整整一天他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他的右腿被激光穿了一个洞,焦黑之处渗出半粘稠的液体。自行车座下的夹层里有急救药,但并不很适用于激光创伤。午夜时下起了雨,雨水渗进包扎得不严的伤口,引起溃烂,散发出一股死亡的气息。黑暗中,一条浑身长满吸管和钩爪的小虫从枝叶上无声地坠下,蜷缩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向他爬去。
信使是个似乎比自己还年轻的陌生人,大睁着已无生气的双眼。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尸体旁,一时竟不知所措。直到远处传来搜索者单兵战车的呼啸声,他才手忙脚乱地从信使怀里翻出一个小盒子。盒子很结实,没有损坏,打开来里面有六颗火红色的种子。他迅速把盒子收好,跳上电瓶还在低鸣的自行车灵巧地在藤蔓间穿行,驶向他藏匿飞船的地方。一阵呼啸声划过被枝叶遮蔽、切割得像一张破网似的天空,“生命”粮食公司的人已经很近了。
他拼命地在地上摸索着藤草种子,虽然搞不清它到底有什么营养成分,而且吃起来又酸又涩,但他还是把它们塞进嘴里。待到有了一些力气,他扶着藤茎站起来,用那条好腿尽力一跳,抓住垂得最低的一个叶囊一揪,结果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枝头上熟透的种子纷纷从中进出,落在他的四周。
他从怀里摸出盒子打开,六颗圆圆的种子整齐地嵌在凹槽里。它们可真好看,红得就像要燃烧似的。他跨越了八光年距离,在这长满藤草的草神星上等了半个月,为的就是这些雨季豆种子。正午的阳光透过枝叶射在他身上,他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藤草丛里静寂无声,间或有风拂过林梢,草叶“哗哗”地响。他重新闭上眼睛,心想:要是没有“生命”公司这帮家伙,生活该多么好。
他哆嗦着举起枪,大声啜泣着。沉甸甸的枪身手感很好,他想,终于要结束了,只要扣一下扳机……他使劲抽了口气,不让眼泪继续流出来。他用手挪动身体,靠在一株藤草上,把枪口顶住头。“我一定会把种子带回来……”他曾经这么保证过,可是做不到了。“我只是一个新手,”他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经验,他们想让我锻炼一下才让我来的,谁也不知道会是这样,就是最优秀的特工也没有办法。我就这么死了也不算耻辱,不算逃避责任……”他的手指渐渐收紧……
“我一定要把种子带回来!”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保证,便狠狠地把枪摔到地上。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想出办法来,是反垄断特工的天职,虽然他是个没经验的特工。特工的本能逼迫他放弃最简单的解脱方法。
而在这时,“生命”公司的谍报员报告说反垄断组织的那个小特工又出现了,“生命”公司海外歼击艇编队的司令官松了口气。看来那小子终于熬不住了,他故技重演,又来偷袭他们的飞船。这一次他可跑不掉。了他们把他包围在一个藤草稀疏的地方,他疯狂地抵抗,最后和一名队员同归于尽。这种精神崩溃的人司令官见多了。现在要做的事就简单了:他们在他的尸体上找到一个盒子,盒子里的种子已经被烧成碳了。看来他在绝望中启动了自毁装置。经过鉴定,这些焦碳的确是雨季豆的种子,而且是六颗,一颗不少。
再次醒来,他看见伤处已经收口,肿得发亮。食腐虫已经在他腿上安了家,用不了一个月就会把他吃得只剩一副裹着皮的骨架。他觉得自己现在就被吃空了,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而衣袋里那个小盒子却重得不得了,直要把他坠倒。终于他哭出了声,眼泪冲刷着他肮脏浮肿的脸。
他重新躺下,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着,捡到藤草的种子就塞进嘴里,皱着眉嚼几下,吞下去。按照计划,再过二十一天他还不回去的话,反垄断组织就派人接应。这个时限主要考虑了信使可能会耽搁一些时间,谁也不会想到现在的草神星已经变成了陷阱,至少有二十艘歼击艇等在这儿,若有人来,必死无疑。
五天之后,天道星反垄断组织的飞船降落在草神星。他们找到了他的尸体,藤草丛里到处是战斗过的痕迹。为首的人说:“他答应过一定把种子带回去,我想,也许他会把种子藏在什么地方等我们来拿的。”终于他们找到了他最后的藏身之地。它竟那么显眼:在一片浓绿的藤草里,生长着六株火红的雨季豆。它们红得艳丽、热情,像一簇簇火苗在绿色世界中跳动。只有一小半豆子没有成熟,保留着最初的青绿色。十几天的时间使它们成熟,但种下它们的人已经不在了。他用种出来的雨季豆结的种子和自己的生命为饵,骗过了“生命”公司的人,而那时候刚结子的雨季豆还是青绿色的,毫不显眼。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明天他要追踪搜捕队,运气好的话可以干掉单身的搜索者,穿上“生命”公司的制服混上飞船。但是现在,得好好睡一觉。
手枪的电池里还剩一半电量,够用了。自行车扔在那儿好多天了,也没生锈。只是右腿已经完全麻木了,皮肤绷得紧紧的,用手指敲上去感觉空空的,像是一段竹管子。他用手指拢了拢乱发,尽可能潇洒地跨上自行车,离开他最后的藏身之地,一路上碰落了许多藤草叶片上聚留的雨滴。
为首的人捧着满把的种子,泪水一滴一滴洒在上面。被泪水浸过的种子反射着阳光,显得更加晶莹可爱。他不禁喃喃地说:“好样的,你终于做到了!”
四周并没有人。他低声诅咒着,放下手里的枪,十分沮丧。他知道这件事不会像计划的那么容易,但也没想到它会糟到这个地步。
神经略一松弛,饥饿和疼痛就从两面夹攻上来。他虚弱极了,浑身颤抖,不断地出冷汗,得用双臂撑着地才能保持坐姿。他怀念着飞船食品柜里那些营养食品,平时他得闭着眼才能咽下那些又干又硬的东西。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一位老特工说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它们一定曾不止一次帮助他度过了生命中那些艰难的日子。
行业垄断是天道星经济生活的传统,虽然总有人说它不好,但它一直延续了下来。“生命”粮食公司是几十家最大的垄断企业之一,全球的食品都由它供应。在五十年前的复古风潮中,合成食品工业破产,“生命”公司成立,传统农业复活,人们重新向土地索取食物。十年前危机渐露,人口的增长速度超过了“生命”公司的粮食增产速度。很难说这是他们的生产能力不足还是他们的一种策略,反正粮价在最近五年内翻了四倍。而根据《垄断法》,又不允许其它组织从事同样的生产经营活动。从今年上半年起,全球发生了饥荒,五千多万人处于半饥饿状态。“生命”公司为了保住粮价,千方百计拒绝增加粮食产量,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反垄断组织早在二十年前就产生了,直到这时才敢半公开地活动。因为法律是站在垄断企业一边的,反垄断组织的成员没有一天不是生活在被追踪、抓捕甚至暗杀之中。
刚刚下过雨,风过林梢时不断有大颗水滴落下,他的脸被浸得发冷。他用手抹了抹,原本光滑的脸一下变得肮脏、粗糙,下巴上冒出来的那儿根软软的胡茬也开始变硬扎手。他真的有些吃不准能否背负起他年轻生命中的如此沉重。
一道刺目而灼热的闪光几乎贴着他的脖子划了过去,他本能地一闪身却连人带车重重地撞在一株藤草上,胳膊粗的藤茎“咔嚓”一声折断,他被撞得几乎岔了气,差点昏过去。幸好他还没有完全失去平衡,借着冲撞的反力掉转车头拼命向斜刺里冲去。十几道激光束紧紧追踪着他,幽暗的藤草丛被映得通亮,被打断的枝叶、茎干雨一般纷纷落下,潮湿的空气烧沸了般地烫人。他本能地朝藤草最密的地方钻去,希望茂密的藤草可以迟滞单人战车的行动。
自行车始终悬浮在离地面一米的地方,藤草长长的叶片不时抽打着他的手和脸。他把车速提到最大,身体伏在车上,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几乎让他听不见其它声音,扑面而来的藤草丛变成了一片疾闪而过的影子。只有那个盒子坠在胸前,沉甸甸的。
不久前反垄断组织的海外调查员在离天道星十五光年的一个星系里发现一种作物,它的生长速度惊人,产量又极高,一旦引种将在短时间内收获大量粮食,既可解决粮荒又可以打破“生命”公司的垄断。这一次反垄断组织以每颗一台超光速推进器的代价从当地人手里买下六颗雨季豆种子,而“生命”公司(看来更有理由称他们是“要命”公司)的谍报网显然也没闲着。所以,当第一信使历尽艰险来到这儿,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就死了,而且死得太早了。原计返回天道星途中在这个荒无人迹的地方停一下把种子交给他,然后回天道星,如果路上遇到截杀(那几乎是一定的),则与对手同归于尽。当“生命”公司的境外歼击艇队认为种子也与信使一起毁了的时候,他再悄悄回去。他曾要求担任第一信使,但是他的上司说:“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小伙子,但是你还缺乏在外星活动的经验,这次就派你做接应工作。你只要小心些,别让他们发现你就行了。”可是现在,容易做的事变成了大难题,是有人叛变了还是对方的间谍渗透进组织深层就不知道了。他曾对派他来的人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想办法把种子带回去。现在,“生命”公司的杀手们也追踪至此,而且早已发现了他,之所以没抓他是由于他们担心还有人躲在什么地方,抓捕他会惊动暗藏者。现在,信使死了,他们看清了他只是孤身一人,便不遗余力地要找到他,杀死他。他的上司说得对:他缺乏在外星活动的经验。
他压制着心中的厌恶,抓住一条肥大的尾巴使劲一拉……疼得他浑身痉挛,禁不住叫出了声。那可恶的虫子不仅牢牢抓住他的肌肉,并且钩住了他的骨头。这一拉不但没把它拉出来,反而使它们集体受到刺激,拼命往里面钻,直到露在伤口外的尾巴全部钻进去为止。他只觉得腿痛得像是给锯下来一样,无法忍受。他不顾一切地大叫着,翻滚着,眼前一黑,又失去了知觉。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藤草丛里暗了下来。已经是第三天了,“生命”公司的人没能抓住他,他也没办法离开草神星。他曾想,这几天他的对头们都在四下找他,看守飞船的人或许不多,而且也不会料到他敢来偷袭,只要进了自己的飞船,他就有把握冲出重围。他大胆地在搜捕网中穿过,甚至已经看见了飞船那熟悉的影子,可是至少有三十个人向他开火。他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逃回来,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新鲜的种子富含水份,味道也不那么涩口。他一边拾起大嚼,一边东张西望,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东西。藤草丛的寂静似乎是永恒的,目光所及尽是不变的绿色。在他的近旁有几棵藤草幼苗冒了出来,前几天还没有的。它们很像老藤草:弯曲的藤茎,长大的叶片,甚至叶片中心的叶囊也隐约可见。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会长得和老藤草一样高了,而那时他可能已经死了。想着想着,他突然打了个冷战。他从怀里掏出盒子轻轻打开,凝视许久。六颗雨季豆映得盒子红通通的,他心里蓦然一动……
十六天之后,他又被一颗藤草种子打醒。他看了看天空,很晴朗,藤草丛依旧寂静。他满意地笑了笑。
当他好不容易在密不透风的藤草林里找到信使的时候,信使已经是一具尸体。他眼看着信使的超光速飞船被“生命”公司的歼击艇打得一头栽下去,残骸飞散得到处都是,毁坏了大片近五米高的藤草。深绿色的汁液从断裂处渗出来,空气中充满淡淡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