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沉重的脚步声,突然把这沉寂冲破了,均匀地充满了暑热,仿佛有一个异常巨大、异常沉重的人在前进。一个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喝——喝……喝——喝……”
女——主——人——晓——得——一清——二楚……
“甜馅——饺子。”
……甜馅——饺子!……甜馅——饺子!……
都坐到路旁,坐到路旁的沟沿上,把枪夹到两膝中间。有些一下不动地、直挺挺地,在火一般的烈日下仰天卧着。
一个当骑兵侦察员的库班人,满脸大汗,话还没说完,突然被马一顿,他就溜到马鬃跟前——马肚子上满是大汗,拼命驱着苍蝇、摆着头,想尽力把缰绳从他手里挣开来。
“五个人。”
“把咱们往哪带呢?”
只有后卫队从跟前经过的时候,用大力把她捉住,捆到最后一辆马车上带走了。
又把她抓过来,她挣脱出去,又在疯狂的夜里扑过去:
都带着疼爱的神情,望着笑起来。
“截住先头部队,叫从拐弯路上走,让各团、一切难民、辎重,都从他们跟前过!”
“甜馅——饺子,甜馅——饺子!”
有帽子的都戴上帽子。有的打着女伞。没帽子的就走着抓一把干草,挽在头顶上。有的走着,从自己身上撕下一片汗透的满是灰尘的破布片,或是脱下裤子,撕成碎片,像女人的头巾似的顶到头上。光脚一闪一闪地、大声地、沉重地、大步走着,脚下的公路,飞快地后退了。
令人出不来气的尘雾,好像棉絮似的,即刻把他的话吞没了,可是实际上应该听到的都听到了,话声越传越远,越传越弱了,都用各种嗓音喊起来:
墓地似的寂静,好像浓雾般地浮来,消灭了一切声音。指挥员读着将军的布告。千万只炯炯的眼睛盯着,一个心脏在跳动,一个空前未有的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传来一种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又消失了:
他恶狠狠地把皮带紧紧勒了一下,把肚子挤到肋骨下边,步枪把肩膀都压痛了,他恶狠狠地换了换肩。
“没见到哥萨克吗?”
他对那饿得精瘦,晒得发黑的库班青年的脸望了一眼。眼睛发着钢一般的光芒,话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说:
“还烤着带糖浆的点心呢。”
好——似——那……
“小伙子们,确实的,一定是要休息了。”
你往——何处——往——何——
“喂,骑兵啊,你们白吃面包吗?来一曲吧。”
“营,停止前进!……连,停——止——前——进!……”
“喂,瞧吧:咱们的头目!”
没有说话声,也没有笑声——只有一片沉重的和一切都融成浑然一体的飘荡的沉默。可是在这里,在这热得要命的沉默里,仍旧是那些疲惫不堪的、好像煮烂了似的、凌乱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轴的吱吱声。
甜馅——饺子!……
于是向莫斯科人说:
前进着,不知不觉地都把沉重的脚步加快了,脚步越迈越大。太阳疯狂地曝射着。
这声音在暑热里,在黑压压、乱哄哄的大群苍蝇里,在疲惫不九-九-藏-书-网堪的,可是快快活活前进的人群里传开了。那些人赤身露体,破破烂烂,满身大汗和灰尘。太阳冷酷无情地曝射着。勉强移动着的腿,好像灌上热铅一般,不知谁用柔和的高音唱起来:
“咱的那些人真可怜啊……”
两轮车走到跟前,抬起来,放到车里——中暑了。
处——去……哔……哔……甜馅——饺子!
口令:
只——等——着——大——鼓,
热得发响的酷暑和大群苍蝇的嗡嗡声,都在沉默里消失了。
“左转弯……左……左转弯走!……”
好像被判刑的人一样,三三两两地起来,不排队,也不等待口令,把沉重的步枪背到肩上,用红肿的眼睛望着,凌乱地走了。
郭如鹤把荷叶边的破帽子脱下来。于是几乎戴帽子的人都脱了帽子。没有帽子的人,就把顶在头上的干草、草叶、树条都取下来。
“向左转!”
“在一起……”
凌乱、错杂、嘶哑的嗓音,在人群上空久久回荡:
“戴上帽子!”
忽然间,出其不意地、奇怪地喊了一声:
“离公路很远吗?”
于是所有的人好像一个人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暑热的远极。
笑声把密密麻麻飞舞的大群苍蝇,都惊动起来了。
嘶哑的声音,从马背上,从捆在马鞍上的摇摇晃晃的留声机里传出来:
“好啊,小伙子们,好啊……”郭如鹤突出的额下的眼睛望着,眼睛像蓝钢一般,“这样一昼夜可以跑七十俄里……”
郭如鹤的小眼睛,盯着暑气蒸腾的发颤的远际,眼睛变成了灰色。三天三夜了……面孔都凹下去了,眼睛露着饥饿的神色。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山落到后边了。可是应当拼着全力走出这荒凉的山脚,走到大村镇上,叫人吃吃饭,喂喂马。应当赶快走,不让哥萨克在前边构筑阵地。连一分钟也不能放过,一定要从这十俄里、十五俄里的弯路上走。
起初都很奇怪,后来都兴致勃勃地、成群地拐到村道上了。这是一条燧石铺的路,没有灰尘,于是就看见部队急促地转着弯,骑兵下了马,辎重车、两轮车吱吱响着,摇摇摆摆地走下来。远景、森林、蔚蓝的群山,都露出来了。骄阳依旧痉挛而炎热地曝射着。黑压压的大群苍蝇也转弯了。慢慢落下去的灰尘和令人窒息的沉默,都留在大路上,村道上是一片说笑声和喊声。
“同志们,”他指着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白纸条说,“这是将军写给你们的,卜克洛夫斯基将军写道:‘如果发现谁和布尔什维克稍有一点关系,就同马戈卜工厂这五个死人一样,处以同样严酷的死刑。’”——他咬紧牙关,稍微沉默一下,补充说:“这是你们的弟兄和……姊妹。”
没有一个人掉队,没有一个人停止——都放开大步走着,更匆忙地走着,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前方,盯着暑气抖颤的远处急走着。
……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啊……我的黄金似的春光……
叫他们稍停一下,就说:
“是!”
一队跟着一队,走到后边的电杆跟前,就停下来。
“奥巴纳斯,为什么你光知道把屁股遮起来,叫前边的东西都露出来呢!把破布片从屁股上往前扯一扯,不然,村里女人们不给你点心吃呢——看见你把脸都转过去了。”
于是又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没有什么话可说的。
送来一声同样暗淡的女人的叫声,这叫声使那闪烁的繁星,都朝一个方向放着光芒似的。
先头部队里的轰轰的脚步声不响了,各部队都停止前进了,在这停滞的灼热的茫茫尘雾里,刹那间不但出现着一片沉默,而且出现着一片寂静,一片无边无际的、疲惫的、酷热的、庞大的寂静。后来,突然间,又是一片无数擤鼻子的声音;咳嗽着,吐着落到嗓子里的灰尘;谩骂着;用树叶卷着干草末吸着——灰尘慢慢落下去,人脸、马嘴、车辆,都露出来了。
库班人用马鞭向左一指:
有时灰色的尘雾落下去,于是丘陵的轮廓,波浪似的抖颤着,森林是一片苍茫,天空是蔚蓝的,太阳疯狂地晒着战士们焦灼的面孔。于是又慢慢行动着,凌乱的脚步声、马蹄声、吱吱的辎重车的声音和绝望,把这一切都遮掩起来。没有力气的人们,都坐在或躺在路旁,向后仰着头,张开干瘪发黑的口,苍蝇在飞舞,这些在飞扬的尘雾里,都模糊地露出来。
“这里什么村镇也没有,我晓得。”
库班人在这沉寂的、吱吱响着的、令人出不来气的尘雾里走着,只能按照喊声去辨别哪一部分人在哪里。
他把头上的汗湿的羔皮圆帽子戴好,对那没有一点过失的马,抽了一鞭,马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仿佛没有难忍的暑热,没有大群的牛虻和苍蝇似的,跳跃着转过头来,快快活活地往公路上跑去了。可是公路没有了,只有无穷无尽的灰白色尘雾的旋涡,这旋涡升得比树梢还高,一眼望不到边地在后边的山里消失了。在这旋卷的尘雾里,觉得有千千万万的饥饿的人在行进。
乌鸦落在电杆梢上,斜着光亮的眼睛,向下望着。腐烂了的肉,发着令人欲呕的浓重的臭气。
“小伙子们,咱们的头目活像个强盗:你要在森林里碰见他——真要吓坏呢。”
郭如鹤的车子走动起来,车晒得连木质的部分都烫手,不能忍受的暑热以及那叮当声,都跟着旋卷。机枪手在灼热的座位后边瞭望着。
口令就这样顺着部队传下去。
四个人,可是第五个呢……在第五根电杆上吊着一个姑娘,被割去乳头,光着身子,浑身发着黑色。
到处是一片充满了脚步声的墓地一般的沉寂,所有的头都转过来,所有的眼睛都往一个方向看去——都往那电杆好像一条线似的排列着的方向看去,电杆越远越小,像细铅笔似的,终于在抖颤的暑热里消失了。在最近的四根电杆上,凝然不动地吊着四个赤身露体的人。黑压压的大群苍蝇在飞舞。那些吊着的人,垂着头,仿佛在用自己年轻的下巴,紧紧压住吊着他们的绳结似的;他们露着牙;被啄去的眼睛成了黑洞。从被啄开了的肚子里,流着黏黏的绿荧荧的内脏。太阳蒸晒着。用通条抽破的黑皮肤裂开了。乌鸦飞起来,落到电杆梢上,偏着头,向下望着。
太阳蒸晒着。
精疲力尽的马匹站着,垂着头,对那贴在身上的黑压压的大群苍蝇,也不去赶了。
“他们干吗呢!……把儿子都吃了,把斯节潘吃了,把你们都吃了,把所有九*九*藏*书*网的人一下子都吃掉了,连血带肉都吃掉了,吃吧,把人的骨头、眼睛、脑子都装满一肚子,呛死你们……”
“或许是往森林里,多少叫把嗓子润一润,都干透了。”
“没有。咱们人往前边走了二十多俄里,连哥萨克影子都没有。田庄上的人说哥萨克在三十俄里以外的河那边,在那里挖战壕呢。”
他下了车,走着,怕落后了,使劲走着。在飞快地、沉重地行进着的无穷无尽的队伍里消失了。
“这是你们的弟兄啊……是白党将军们干的事……”
“叫部队折到拐弯的路上走,叫从跟前过!”
口令:
“带黄油的……”
“你们的妈妈在哪里?你们的姐妹在哪里?!……难道你们不想活了吗?……你们明亮的眼睛哪里去了,你们的力量哪里去了,你们的温存话哪里去了?……唉,可怜的人!唉,倒霉的人!……谁也不来哭你们,谁也不来替你们伤心……谁也不替你们流眼泪啊……”
……你——想——什么,莫斯科人啊,
“同志们,拿到这里来。”
后来又继续前进了,只听见车轮的吱吱声。只有孩子们在恐惧地叽叽咕咕说:
斜长的影子投到地上。身后的群山一片苍茫。无力的、疲惫的、温和起来的太阳西沉了。马车、大马车,都载着孩子和伤员,沉重地拉着。
库班人在马鞍上微微欠着身子,别让他认为这是以下犯上的举动,谨慎小心地说:
“啊——呀——呀!……那些人对他们多么残忍啊!……真是野兽啊……发疯了的……救救命吧,善人们……瞧瞧他们吧!……”
郭如鹤坐在车上,想赶上先头部队。赶车的鼓着热得好像螃蟹一般的眼睛,抽着马,鞭子下去,马屁股上就留下一条条的汗湿的印子。马浑身冒着汗,跑着,可是无论如何总赶不上——沉重的部队越走越快,脚步越迈越大了。
只有一片墓地似的沉寂和难闻的臭气。黑水珠滴着。
“是的……乌合之众啊,真是一群流寇啊,”郭如鹤想道,“一碰见哥萨克,全都完了……乌合之众啊!……”
“啊——啊——啊……哈——哈——哈……”
“救护兵!”
等着——大——鼓——以后——
老头子们模模糊糊地跟着马车。一切都看不清了。电杆已经没有了,漫天都是黑漆漆的。满天繁星在闪烁,可是也并不因此就觉得亮些。仿佛群山都在周围发着黑色,又仿佛都成了斜坡,而群山早已被黑夜遮起来了,好像周围是不可知的、神秘的、漆黑的平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呢。
“他们几个人?”
“帽子戴上!……”
光光的、孤零零的电杆,远远留在后边。先头部队向右转着弯。一转到荒凉的公路上,令人上不来气的尘雾,不可免地又笼罩起来。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沉重的、齐整的、合拍的脚步声,充满了尘雾。这巨大的、滚滚的尘雾,令人连气都上不来。
一片沉默和令人欲呕的臭气,从这五个人跟前飘来。
那位高个子的瘦骨嶙峋的人,穿着汗湿的破燕尾服,肮脏的花边的残片在飘动,什么东西都从那里露出来了——他恶狠狠地吐了一口黏黏的唾沫:
一股臭气,令人欲呕的臭气。
“别说了吧,你们这些狗东西……别作声吧!……”
“妈妈,夜里死人不来找咱们吗?”
“立——正!……九九藏书开步走!……”
于是又照疲困的马身上抽起来。
“两轮车!”
“团,停止前进!……”
马车不停地吱吱响着前去了。她的马车也走了。另一些人抓住她,她挣脱着,于是喊声又没有了,可是黑暗却疯狂地在飞舞,疯狂的夜也在飞舞。
他把乱嚷着慢慢走的、凌乱的、懒洋洋的人群,从自己跟前让过去,他那铁脸上变蓝了的一副小眼睛,放着锐利的光芒。
顺着公路,顺着路旁,顺着斜坡乱走着。马车吱吱发响,大群苍蝇在飞舞。
孩子们的小脑袋,在马车上晃来晃去,露出的牙齿,暗暗地闪着光。
“呸!……醒醒吧……”
从眼窝里往外滴着黑水珠。臭气阵阵飘来。
千万只炯炯的眼睛盯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库班人骑着马,在那什么都看不见的、令人出不来气的、飞扬的尘雾里走着。什么也辨不清,可是听见疲惫的、混杂的、凌乱的部队的脚步声,骑兵的马蹄声,辎重车的隆隆声。晒黑了的脸上,滚滚的汗珠,在暗暗地闪光。
千千万万人在行进。已经没有排、连、营、团——有的只是一个极大的、叫不出名字来的巨大的整体。无数的脚在走着,无数的眼在看着,无数的心变成一个巨大的心脏在跳着。
你——往——何——处……哗……哔……去……
“他们怎么了,发疯了吗?……好像兔子似的跳着……”
她抓住电杆,抱着冰冷的腿,用自己年轻的蓬乱的头发紧紧贴着。
强有力的手,勉强把她从电杆上拉开,拖到马车跟前。她好像蛇一般挣脱开,又扑上去,抱住,于是连那繁星闪烁的天空,也惊惧地、疯狂地乱舞起来:
郭如鹤的黄脸突然镇定下来,脸上的筋肉在抽动,仿佛他的脸像煮过的肉一般,从来还不曾有过这样呢。
“起——来!……喂,起——来!……”
哔……哔……春……
“弯子绕得太大……人会死的……天气热……都没有吃东西。”
森林、天空、远山,在荒凉和酷热中出现了。
“营,停止前进!……连队……停止前进!”
莫斯科人就跳起来,
白茫茫的尘雾飘荡着,笼罩了一切,令人透不过气来。步兵、骑兵、吱吱乱响的辎重车,都在这望不见的尘雾里前进。也许这不是暑热,不是飘荡的白茫茫的尘雾,而是充满了绝望。没有希望、也没有意义,只有不可免的死亡。当他们走进那一面是山、一面是海的窄窄的甬道时,那时时刻刻铁一般地紧紧卫护着、时时刻刻暗暗护送着他们的那东西——现在却都完结了:忍饥受饿的、光脚的、疲困的、穿着破衣服的人群,只有死路一条。太阳也在和他们作对。可是那些人强马壮、准备妥当的、挖好战壕的哥萨克军队和凶残的将军们,却在前面贪婪地等着呢。
副官把电杆上死人旁边的白纸条,揭下来递给他。郭如鹤咬着牙,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空寂无人,飘荡着一片死尸的臭气。
“在一起吗?”
于——是——由——小——屋里跑出……
不暇——等——待:
“你这笨家伙!……在树林里铺好了被褥,等你去躺呢。”
“带蜂蜜的……”
大家扭着头,看着走过去:是的,是他啊,仍旧是这样儿:个子不大,矮壮,戴着荷叶边的脏草帽,好像蘑菇一样。他站着,望着他们。满是汗毛的胸脯,从破烂的、汗透的翻领衬衫里露出来。一条条的破布下垂着,破靴子里露着发裂的脚。
“起来吧……妈妈的……鬼东西!”
于是中断了——嗓子干透了。另一些人也用同样热哑了的嗓子接着唱道:
“大约十俄里或十五俄里,在小树林那边。”
“上帝啊,光荣归你!”
“还有冰镇西瓜呢……”
“……停——止——前——进!……”
“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声音在人群里传开来,把“往何处,往何处……”和“甜馅饺子……”的声音都遮住了。
“带酸奶油的……”
没有一个人动,没有人离地方:满拥着人、马、车辆的公路,也同样死死地不动。这些人就像浸在暑热里的一大堆石头似的,没有力量把他们弄起来。
后来,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快了;自己不觉得,也没有口令,在沉重而拥挤的行列里,逐渐都看齐了。人在走着,忘记了是光着头的,都望不见那好像顺着一条线似的退去了的电杆,也望不见那极短的正午的身影,只把眯缝着的炯炯的眼睛,盯着极远的抖颤的暑热。
沉重的整齐的行列,越走越快,步子越迈越大,向右转着弯,拐到大路上。尘雾吞没了一切,同他们一起向前滚去。
第一排右翼一个留黑胡子的人,踉跄了一下,枪落到地上,倒下去了。面孔涨红了,脖子上的血管胀起来,通红的眼睛,好像死肉块一般翻出来。太阳疯狂地曝射着。
郭如鹤同赶车的和副官,坐在马车上——他们暗红的脸,像刚从澡堂里出来,像煮过一样。周围没有人。
“从公路上到那里去有拐弯路吗?”
女人们画着十字,用衣襟擤着鼻涕,拭着眼睛:
于是,每次新部队走到这里时,就摸不着头脑地听到:
面色都成了焦黑的,眼白闪着光。在可怕的太阳下,都用牛蒡叶、树枝、干草,挽起来,顶到头上当帽子。发裂的乌黑的光脚走着。有的像阿拉伯人一样,光着发黑的身子,只有一条条的破布,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好像穗子似的摆动着。干枯的筋肉,在消瘦的黑皮肤下突出来。都仰着头走着,肩上背着步枪,眯缝着眼睛,张着干透了的口。蓬头乱发、褴褛不堪,乌黑的、赤裸的、乱哄哄的一大群乌合之徒啊。暑热、饥饿和绝望,都形影不离地同他们在一起。白茫茫的尘雾,又懒洋洋地、疲惫地扬起了。无穷无尽的尘土飞扬的公路,一直由深山里向草原伸去。
发黑的面孔都快活起来,于是到处一片虽然有些哑,可是都一致地用细嗓子、粗嗓子,接着唱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倒下一个,后来两个。
“胡扯什么呢。那不是从公路上通过来的电杆吗?不通到村镇里,会通到哪呢?”
五个人依然不动地吊在那儿。绳结下发黑了的肉裂开了,露着白骨。
库班人在人马丛中乱撞着,走到先头部队跟前,从马鞍上微微欠着身子,同指挥员讲几句话。那位指挥员把眉头一皱,对那些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的凌乱走着的战士们望了一眼,停下来,就用陌生的、不像自己的哑嗓子指挥道:
“团,停止前进!……”
精疲力尽的马,垂着耳朵,垂头丧气地走着。
第一根电杆上钉着一张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