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伟大而恐怖的欧兹魔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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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会听见声音。”刘易斯说,“像是说话的声音。不过那只是从南边传来的潜鸟的声音罢了。那声音能传得很远。真奇怪。”
斯蒂夫转身,想起了刘易斯——如果刘易斯在家,难道他不会穿过公路和那些人站在一起吗?
斯蒂夫一走进树林便开始奔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让心跳速度加倍。下坡时他更是加速飞奔——这条小径一路平坦无阻——等他跑到宠物公墓入口的拱门时便改为步行。他的右边腋窝下方一阵刺痛。
春天的气候像变魔术似的把医务室变得空空荡荡,苏伦达拉·哈杜叫斯蒂夫去看看刘易斯,学校里哈杜一个人就能应付。因此斯蒂夫跳进他那台本田摩托车直奔绿洛镇。也许他没必要骑得那么快,但是担忧啃噬着他的心。而且他有个荒谬的念头,似乎一切都来不及了。这个念头当然很蠢,但斯蒂夫觉得胃里的某个角有种感觉似曾相识——去年秋天帕斯考的那件悲惨的事件让他很惊诧,有了沉重的几近毁灭之感。斯蒂夫不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他念大学时曾参加过两学期的“无神论学会”,后来退社是因为指导教授告诉他——私下告诉他,不列入纪录——参加这类社团可能会影响未来入选医学院的机会),但他也像一般人一样不确定生命的本质。而帕斯考的死亡事件似乎为接下来的一整年定了调:从各方面看来,这都不是个好年。哈杜的家乡有两个亲戚因为政治事件入狱,其中一位是哈杜非常关心的叔叔,哈杜告诉斯蒂夫,他觉得这位叔叔应该已不在人世。哈杜哭了,这位平常十分和善的印度人的眼泪吓到了斯蒂夫。另外,乔安妮的母亲罹患乳癌,这位强悍的护士对自己母亲的未来健康状况不甚乐观。斯蒂夫自己则是自从帕斯考事件后已参加了四场葬礼——他太太的姐妹,被车撞死;一个表兄弟,死在一场离奇意外中(在酒吧和人打赌可以爬上电线杆顶,结果被电死);一位祖父辈的长辈;当然www.99lib.net,还有刘易斯的儿子。
那个庞然大物有对巨大的黄眼睛,放射着雾灯般的光芒。
斯蒂夫突然很不合逻辑地告诉自己:那个人是刘易斯,一定是刘易斯,你最好快去追他,否则会发生很糟糕的事。快追上去阻止他。
在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那位仁兄用可笑的乐观语调叫着:“完了!一定完了!老贾要是在里面的话肯定变成烧鹅了!跟他讲了几百次,那种木材防腐油很危险!”
斯蒂夫爬起来看看四周,觉得无比惶惑,奇怪自己究竟遇到什么了……或者是否发生过什么事。刚才的一切,似乎都像是在梦中发生的。
斯蒂夫骑回公寓时,似乎已不记得去过绿洛镇的事。他打电话到医务室请病假,吃了颗药,然后上床睡觉。
斯蒂夫突然看见某些东西。在刘易斯家车道的另一边,有片延伸向远处的田野。绿油油的牧草已经长得很高,斯蒂夫可以看见一条小径蜿蜒在坡状的田野间,逐渐升高,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下茂密的森林里。就在牧草的淡绿色与树林的深绿色会合处,斯蒂夫瞥见一个晃动的白色影子,刚进入他的眼帘旋即又消失,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一个背着白色包袱的男人。
“烧死的?”
斯蒂夫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尽管他又惊又怕,但他确实想帮刘易斯。总之,在这座森林里,这似乎是极其自然的事。
斯蒂夫将摩托车略一倾斜便骑上了刘易斯家的停车道,这时候有人奔向老家伙的房子,斯蒂夫看见有个人冲上门廊,快接近前门时又忽然退后。幸好那个人往后退了,因为门上的玻璃砰的一声爆炸开来,烈火冲出缺口,如果那个人刚才拉开前门,一定会被火焰像煮龙虾一样活活烧死。
是的,那条爬上草坡、深入树林的小径有种吸引力——它必然会到一个什么地方。当然,所有的小径都有个终点。
斯蒂夫差一点就要跟了上去——就差一点点。www.99lib•net
“刘易斯——”
斯蒂夫不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除了在梦中,多半是天亮之前做的梦中,他会意识到有个庞然大物从他身前掠过——伸出手要触摸他……但就在快摸到斯蒂夫时,它又缩回那非人之手。
但是这里还有某种比疯狂更坏的东西——很坏,很坏。这森林好像有磁力,斯蒂夫觉得那股力量在他脑里起作用,吸引着他,想把他吸到刘易斯夹着雷切尔要去的那个地方。
斯蒂夫,你吓呆了吗?
“刘易斯!”斯蒂夫大声叫。
从最后一次看见刘易斯那天,直到前往中西部就职前,斯蒂夫再也没去过绿洛镇。
我可以帮忙,如果刘易斯需要的话……我愿意帮他,看样子这里一定有什么名堂。这里好像……好像很重要。像个神秘之地,像个谜。
斯蒂夫不确定自己在担心什么,但这件事让他不安——若不亲自来探个究竟,他是放不下心来的。
刘易斯,别忘了刘易斯,你来的目的是找刘易斯,记得吗?你不是到绿洛镇来探察那片该死的森林的。
一看到刘易斯的脸,斯蒂夫吓得立即愣住。刘易斯不但头发全白了,脸也完全就像个很老很老的老人。
然而斯蒂夫不知道,也记不得:这样的想法有什么意义。第二年,斯蒂夫在圣路易找到工作,离开了缅因大学。
斯蒂夫心想:刘易斯会跌倒的,他爬上去没摔跤算他妈的运气,他马上就会跌倒,如果只跌断腿——
有时,这样的梦会让斯蒂夫尖叫着醒来,他睁大眼睛,接着便会想起:你以为你在尖叫,但其实那是潜鸟的声音,是从南边传来的。那声音能传得很远,真奇怪。
但突然有根树枝在斯蒂夫脚下弹断,发出的声音犹如运动场上的起跑枪声,把他弹回树冢。他呆住了,笨拙地转动身体,伸出双臂维持平衡。恐惧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他的脸上露出怪相,就像个从梦游中醒来,发现自己走在一座摩天大楼顶楼边缘的人。九*九*藏*书*网
雷切尔已经死了,我猜刘易斯可能是凶手,刘易斯精神错乱,他完全疯了。但是——
刘易斯转向前方。
“斯蒂夫。”刘易斯的四声音嘶哑而不稳定。“哈啰,斯蒂夫。我要去埋葬她。我得亲手埋葬她,也许要弄到天黑。那边的土地里石头很多,我想你应该不会想来帮忙吧?”
“刘易斯。”斯蒂夫终于说出话来。“发生什么事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她……她在失火的房子里?”
斯蒂夫的目光扫过那些构成环状的坟墓,注意力集中在圆形林间空地上,集中在刘易斯身上——他正在爬树冢,公然向地心吸力挑战。刘易斯一步步爬上陡峭的树冢,两眼注视前方,好像是个被催眠或正在梦游的人。他腋下夹着的就是斯蒂夫瞥见的白色包袱。此刻因为相隔不远,斯蒂夫从形状判断,里面包的无疑是个人体。一只穿着低跟黑皮鞋的脚露在包袱外面,斯蒂夫立即感到一阵恶心,立即明白了刘易斯夹着的是雷切尔的尸体。
斯蒂夫因为担心刘易斯,所以今天早上骑车过来看看情况。乔安妮告诉斯蒂夫,昨天雷切尔打过长途电话给她,斯蒂夫很好奇刘易斯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在忙什么?
(吸引力!)
可是刘易斯没有跌倒。他安全地走下树冢,斯蒂夫看不见他了。刘易斯继续往前走近树林时,才又进入斯蒂夫的视线。
刘易斯的身体晃了一下,斯蒂夫发现刘易斯已经精神错乱了——他看得十分清楚。刘易斯不仅精神错乱,而且疲惫不堪。但此刻在斯蒂夫心中,疲惫不堪好像还比较严重。
“哦,你99lib•net可以爬过来,只要一步接一步往上走,别往下看。斯蒂夫,这就是秘诀。”
也许是因为这一天所经历的已经够斯蒂夫消受,因而对于跟进森林探查秘密失去兴趣,那个在脑中呼唤他前进的声音也干脆停止了。斯蒂夫从树冢侧面急促地退下两步,许多树枝发出磨牙似的咯吱声,他的左脚陷入横七竖八的枯木中,尖利的木条扯掉了他的运动鞋并扎进肉里。斯蒂夫朝前栽倒,跌在宠物公墓的圆圈中,幸好他闪得快,否则一块橙木箱条板可能已经戳进他的肚子里。
那一瞬间,斯蒂夫完全认不出那是刘易斯,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认出来。刘易斯的嘴角抽动着,又过了一阵子,斯蒂夫才明白刘易斯在微笑。
“我需要人帮忙。”刘易斯说。
斯蒂夫心思一转,公路那边的对话似乎与他刚才看见的景象有关联:那人就是刘易斯。
斯蒂夫开始从小径快步走向树林。他来到树林边缘时,已经出了一身汗,树荫让他感觉凉爽舒适。他闻到了松树和云杉的香味。
斯蒂夫·马斯特顿骑着摩托车刚转过刘易斯家门前的拐角,就看见浓烟——不是刘易斯家冒烟,是对面那老头的房子。
“凯奇被我耽误了,我拖得太久。”刘易斯说,“因为我拖得太久,别的东西先占有了他。斯蒂夫,雷切尔就不同了,我知道会成功的。”
斯蒂夫隔着公路大喊,问有没有通知消防队。接着他便听见了消防车的警笛声,已经有人打了火警电话,来了好几辆消防车。想逞英雄的仁兄说得不错,房子完了。火舌伸出十几扇窗子,正面屋檐也烧着了,火像透明的薄膜蒙住漆成绿色的屋顶。
是的,他是吓呆了,但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吓呆了。不过那边有种……某种——
但他站在车道上犹豫不决。
“刘易斯!”斯蒂夫再喊。
刘易斯回头望向斯蒂夫,腋下仍夹着用染血被单包裹着的妻子。
斯蒂夫跨下摩托车,扳开脚架停好车子。他暂时忘记了刘易斯,失火现场吸引着他。房子前面聚集了六七个人,那位想逞英雄的仁兄却在克兰德尔家的草地上徘徊,其他人都和起火的房子保持一段距离。现在窗户也爆裂开来,碎玻璃在火中飞舞。那位想逞英雄的仁兄抱头就跑。烈焰拂着门廊的墙壁,烧得油漆起了泡泡。斯蒂夫眼见一张藤椅着火转瞬爆成火焰升空。
兰迪回答的声音几乎被消防车的汽笛盖过。“一只死猫。”
“不像。”兰迪说,“就只是死了。”
去吧,沿着小径……沿着小径走下去看看。我们要让你开开眼界,斯蒂夫,让你瞧瞧你以前参加的那个无神论学会从来没告诉过你的东西。
刘易斯转身走进森林,斯蒂夫叫他也不应。再过一会儿,斯蒂夫只能看见白色床单在森林中飘动的影子,然后他便完全看不见刘易斯的身影了。
刘易斯既不迟疑,也未停步。他爬到树冢顶端,随即往下走。
斯蒂夫非常喜欢刘易斯,他想确实知道刘易斯是不是好好地待在家,最近发生的这些不幸事件真把刘易斯折磨惨了。
这次刘易斯停了下来,转过身子。
斯蒂夫跑到树冢前,想都不想便往上爬,开头几步他还会试着用手稳住身体,接着便直起身来,只用脚走。这时,有种冒险犯难的振奋感突然通过他的全身,斯蒂夫迅速稳当地爬到顶端,在上面站立片刻,望见刘易斯仍在沿着小径走,离树冢越来越远。
这时候,从树冢另一面的森林深处传来低沉的咯咯笑声。笑声传得很远,斯蒂夫无法想象什么生物能发出这种声音。
“刘易斯,就算我愿意帮忙,我也没办法翻过那一大堆死树。”
刘易斯的头发全白了。
“兰迪,你发现什么啦?”想逞英雄的仁兄叫道,仍是充满乐观的高亢语调。
他拔腿便跑,一脚光着、一脚穿着鞋,他想叫,但叫不出来。他跑到刘易斯家时都还停不下来,他发动摩托车,骑上十五号公路时,还是想叫,但还是叫不出声。他差点擦撞上刚从布鲁尔镇赶来的消防车,安全帽里的头发刹那间全都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