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三个人
爱迪眨了眨眼睛。他这会儿正站在山上,壮丽无比的山脉绵延不断——白雪覆盖的山顶、嶙峋的怪石、陡峭的紫色山坡。两峰之间的平地上,是一片开阔漆黑的湖面,一轮明月映在水中。
“我欣喜若狂。我答应了他,我们听到海水里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埃米尔又突发狂想,他发誓不久就会专门为我建一座度假园,以纪念这幸福的时刻——让青春不朽。”
一天晚上,在母亲的催促下,爱迪终于来到医院。他慢慢地走进病房。多年来拒绝跟他讲话的父亲,这会儿连试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一双沉重的眼睛望着他的儿子。爱迪想了半天,可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好做了一件他能想到的事:他举起他的两只手,让父亲看他的沾满油腻的指甲。
“我当年可是一个招人爱的女孩子,顺便说一句。我拒绝了许多人的求婚。我的姐妹们责备我。‘你以为你自己是谁呀,这么挑剔?’她们会说,‘趁早找个男人吧。’
“让我来帮你,”他说。
她满意地点点头。“红宝石码头”最初的入口处是一座里程碑似的建筑,巨大的弓形结构架在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法国神殿上,还有刻着凹槽的柱子和一个圆屋顶。游客就在圆屋顶下面进进出出,而屋顶下方有一张漂亮女人的画像。就是这个女人。鲁比。
诺埃尔合上杂志。他压低声音说,“嘿,你听说在布莱顿发生的事情了吗?”
爱迪使劲地抖了抖盐瓶。“桌上留个盐瓶有什么难的呢?”
爱迪叹了口气。
“想跟我抢太妃糖吃吗?”她耳语道。
“我说过,我曾经是一个女工。我在一个名叫‘海象烧烤’的地方端盘子。那地方就在你长大的海边附近。你大概记得吧?”
一个老人从窗前走过,头戴巴拿马式草帽,嘴里叼着一根雪茄。
“看那个家伙,”爱迪说道。“我敢向你保证,他肯定会把雪茄扔在海滨走道上。”
电话是爱迪的母亲打来的。那天下午,在海滨走道的东头靠近“小火箭”的地方,他的父亲倒下去了。他高烧不退。
我没想这样,
“我哀求埃米尔不要去,但是没用。他当然要去。他要冲到燃烧的烈火前,去拯救他多年的心血,让自己沉浸在愤怒和恐惧中。当公园入口处着起火来,那个载着我的名字和画像的入口处,埃米尔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他正在用水桶往火上泼水,突然,一根柱子倒下来砸在了他的身上。”
“你觉得这帅小伙儿怎么样?”诺埃尔说。他手上拿着一本《生活》杂志,翻到的一页上面有一个年轻政治家候选人的照片。“这家伙怎么能竞选总统呢?他是个孩子!”
所有的父母都会伤害孩子。谁都没有办法。孩子就像一只洁净的玻璃杯,拿过它的人会在上面留下手印。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脏,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裂,还有少数父母将孩子的童年摧毁成不可收拾的碎片。
她将两手合拢,放在嘴唇上。“一夜之间,我们的生活永远改变了。像埃米尔这样冒险成性的人,自然只给码头买了最低限度的保险。他破产了。他送给我的那份辉煌的礼物化为了灰烬。
我没想这样……”
“在你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仍然会影响到你,”她说道。“在你之前的人们也会影响到你。
我现在在哪里?爱迪心想。他再一次检查自己的身体,用手压了压肩膀、前胸、肚子。他胳膊上的肌肉依然绷得紧紧的,但是,腹部却已经变得邋遢松软。他迟疑片刻,然后,捏了一下他的左膝。一阵刺痛,他畏缩一下。他本来希望离开上尉以后伤痛会消失。然而,他似乎变回了在地球上时的模样,满身伤疤,肥胖丑陋。为什么天堂会让你重温自己的衰老羸弱?
爱迪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其中一件事情便是到海滨胜地度假。他喜欢游乐设施、咸味食物、吉卜赛人、算命师、猜体重人和潜水女孩。而且,我们两个都热爱大海。一天,我们坐在沙滩上,海浪轻柔地拍打着我们的脚,他向我求了婚。
“爱迪,”他说。“你下来一趟。有你的电话。好像你父亲出事了。”
“爱迪!你在家吗?爱迪?”
“我能看到地球吗?”他轻声说。
“是的,回去,”爱迪说。“回到我原来的生活。回到最后那一天。我能做点什么吗?我可不可以保证做个好人?我可不可以保证,我会一直去教堂?能做点什么吗?”
“不是,亲爱的,”鲁比说道,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我是来告诉你,你的父亲为什么死的。”
突然,他们来到了山脚下。餐车式饭店的灯光变成了一点光亮,宛如坠落在云罅中的一颗星星。
他们一起向前走去,小小烛火摇曳着。他们走进爱迪的病房,轻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
第二天,他来到父母的公寓,走进他们的卧室,打开所有的抽屉,好像会在里面找到一些父亲的影子。一些钢镚儿、一个领带夹、一小瓶苹果白兰地、一些橡皮筋、几张电费单、几支钢笔和一个侧面印着美人鱼的打火机。爱迪在这些东西中翻来翻去,终于,他发现了一副扑克牌。他把它揣进了口袋里。
她摇了摇头。“其余的很快就发生了。火势一直蔓延到游艺场、食品亭和动物笼子。杂工们逃走了。等到有人到我们家来把我们叫醒时,‘红宝石码头’已经是一片火海。我们从窗口看到了那恐怖的橘红色火焰。我们听到了马蹄声和消防车的声音。人们涌上了街头。
爱迪耸耸肩。“他跟我们一般大。”
起初,爱迪的父亲对他的伤害是忽略。爱迪幼时,他父亲就很少抱他;等他长大一点,他通常会被父亲扭住胳膊,这多半是出于厌烦而不是爱。爱迪的母亲给予孩子们的是温存,而他的父亲只会教训他们。
偶尔地,就像在奄奄一息的火堆上添一把木炭,爱迪的父亲会让一丝自豪透过他冷漠的外表流露出来。在十四街学校操场旁边的棒球场上,他父亲站在栅栏后面看他打球。如果爱迪把球击到了外场,他父亲就会点点头,爱迪便蹦蹦跳跳地绕场把垒跑完。另一些时候,爱迪巷战之后回到家里,他父亲注意到他指关节上擦破的皮肤或撕裂的嘴唇。他会问:“那个家伙怎么样了?”爱迪会说,他好好地收拾了那家伙一顿。这一点,也会赢得他父亲的赞同。那一次,当爱迪把惹他哥哥的几个孩子揍了一顿之后——他母亲管他们叫“阿飞”——乔觉得很没面子,躲在房间里,爱迪的父亲却说:“别理他。你更壮实。你要做你哥哥的保护人。别让任何人碰他。”
她摇摇头。
睡在隔壁床上的一个士兵惊醒了,大叫着“怎么回事?”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又尴尬地躺下了。歌声被打断了,似乎已经变得太沉重,无法再扬起,只有爱迪母亲一个人的声音,颤巍巍地继续唱着。九_九_藏_书_网
老家伙身体摇摇摆摆,走到爱迪身边去推他。“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去找份活儿干!”
“别大惊小怪的,孩子,”其他的维修工人们跟爱迪说。“你的老家伙会挺过来。他是我们见过的最硬的一条汉子。”
“并不总是有钱的,”她露齿一笑,好像听到了爱迪的心里话。“我差不多跟你一样,在城里的贫民窟里长大,十四岁被迫辍了学。我当过女工。我的姐妹们也一样。我们把赚来的每分钱都交给家里——”
“但是,就在举行庆典的头天晚上,意外发生了。天气很热,太阳落山之后,仍然很热,几个杂工决定到工棚后面露宿。他们在一个铁桶里生火烤东西吃。
“嗯,”她说。“你有空吗?”
她轻轻地叩着手指。“如果不是因为埃米尔,我就没有了丈夫。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婚姻,就没有了码头。如果不是因为码头,你就不会在那里工作了。”
一天晚上,爱迪见她正往厨台上摞碟子。
“得了吧,”爱迪说道,摇摇头。“得了吧,才不会呢。”他想告诉她,打完仗后他每天都感到烦躁不安,那些噩梦,那种百无聊赖的心态,还有,他独自一人到码头上去,看大鱼网里打上来的鱼,他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无助地扑腾来扑腾去的生物一样,落入网中,在劫难逃。
“你是谁呀,经理吗?”诺埃尔说道。
“你看到盐了吗?”爱迪问诺埃尔。
在浴室里,爱迪看了看布满血丝的眼睛,往脸上泼了些水。永远是同样的梦:在菲律宾最后的那个晚上,爱迪茫然地在烈火中穿行。村子里的竹棚已经是一片火海,一个尖锐的叫声不断地传来。一个无形的东西撞到爱迪腿上,他用手去拍,没有拍到,他又拍了一下,又没拍到。大火愈烧愈烈,像马达一样狂吼着,然后,史密迪出现了,呼唤着爱迪的名字,大叫着,“快走!快走!”爱迪想说话,但是,他嘴巴刚一张开,那个尖锐的叫声便从他的喉咙里传了出来。然后,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腿,把他拖进泥泞的土地里。
“跟我来,”她说。
“亲爱的,”玛格丽特从卧室里喊道。“是你吗?”
他又凑上前去吻她。有人敲门。
“那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我的意思是,你的故事,那场大火,都发生在我出生之前。”
爱迪没有回答。那个熟悉的黑影子又在他身边就座了。他现在已经习惯它了,他给它让位子,就像在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给另一个乘客让位子一样。
“没有,”她说道。“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码头。我的孩子们去过那里,他们的孩子们去过那里,他们的孩子们的孩子们也去过那里。但是,我不会去。我理想中的天堂离大海越远越好,在那个繁忙的餐车式饭店里,过我简单的生活,让埃米尔追我。”
“给,”他嘟哝一句,“生日快乐。”
父母们很少会对他们的孩子放手,所以,孩子就对他们的父母放手。他们向前走。他们向远处走。那些曾经让他们感到自身价值的东西——母亲的赞同,父亲的点头——都已经被他们自己取得的成绩所替代。直到很久以后,当他们的皮肤变得松垂了,心脏变得衰弱了,他们才会明白;他们的故事和他们所有的成就,都是基于父母的经历建立起来的,就像生命之河里的石头,层层叠叠。
爱迪用叉子捅了捅鸡蛋,已经太凉了,没法吃了。
她坐了下来,尽管她身体下面什么也没有。她悬空而坐,双腿高雅地交叉起来,腰身挺得笔直。长裙整齐地垂在她的身边。一阵微风拂过,爱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你随时都可以。”
“那是美国独立纪念日,七月四日,一个节假日。埃米尔热爱节假日。‘对生意好,’他会说。如果独立纪念日搞得好的话,整个夏天可能都会很好。所以,埃米尔安排了烟花。他请来了一个游行乐队。他甚至为了那个周末额外雇用了一些工人,大部分是杂工。
爱迪皱起眉头。“我不明白。我们见过……面吗?你到码头上来过吗?”
“我,”她说,“叫鲁比。”
爱迪的母亲走上前来,好像这会儿轮到她了。她把纸盒子交给爱迪。
“起来,”他大吼道,吐字有些不清,“去找份活儿干。”
爱迪摸摸太阳穴。他呼气时哈出一团雾。
诺埃尔拿起一叉子香肠送进嘴巴。“你真可笑。你过生日的时候总这么没劲吗?”
爱迪十几岁那会儿,一旦他抱怨或者显露出对码头厌烦的情绪,他父亲就会没好气地抢白他一句:“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后来,当他建议爱迪中学毕业后在码头上找份工作时,爱迪差不多笑出声来,他父亲于是又说:“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在去打仗之前,爱迪讲到想跟玛格丽特结婚并且成为一个工程师,他的父亲又说:“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
在退伍军人医院昏暗的消过毒的走廊里,爱迪的母亲打开一个白色的蛋糕盒子,从新摆了摆上面的蜡烛,两边对称,一边插十二根。其余的人——爱迪的父亲、乔、玛格丽特、米基·希,都围着她看。
他今天三十七岁。早餐开始变凉了。
眼前的雪地里,一栋火车式不锈钢建筑独自兀立,红色的桶式屋顶上一块“吃”字招牌一闪一闪。
“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爱迪——”然后,迅速地,“祝你生日快乐。”
“我能跟上帝讲话吗?”
她笑了笑。“因为他的灵魂——他灵魂的安然无恙——是我永恒生命的一部分。他其实不在这里。你在。”
他顿住了。
“什么愿望?”爱迪说。
这天晚上,爱迪收工回来,把车泊在角落里。他缓缓地走上楼梯。他听到家里传出音乐声,那首熟悉的歌曲。
诺埃尔做了个鬼脸。“那又怎么样?”
爱迪想到了玛格丽特。诺埃尔每次提到跑马场,他都会想到玛格丽特。www•99lib.net
老妇人笑了笑。“谢谢你,亲爱的。但是,那场大火之后,我们还生活了好多年。我们养育了三个孩子。埃米尔一直体弱多病,老是跑医院。我五十多岁的时候就守了寡。你看我这张脸,看到这些皱纹了吗?”她仰起脸。“每一道都是我用辛苦换来的。”
“行啦。今天是你的生日,”诺埃尔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
“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
是面包师内敦森先生,他住在一楼面包店后面。他有一部电话。爱迪打开门,内敦森先生穿着一件睡袍站在门口。他看上去有些忧虑。
玛格丽特唱完歌,吻了吻他的嘴唇。
“噢,是吗?怎么会呢?”
大家都拍拍口袋。米基从他的夹克衫里找出一盒火柴,把两根香烟掉到了地上。爱迪的母亲点燃了蜡烛。一部电梯丁零一声打开门,里面推出一架轮床。
“为什么?”她似乎被逗乐了。
“说明你卖力地干了一天活儿,”他说道,举起自己肮脏的手指甲,然后用它们抓起一杯啤酒。
爱迪倚靠在一个枕头上。他身上烧伤的地方绑着绷带。他腿上打着一长条石膏。床边竖着一副拐杖。他望着眼前的面孔,恨不得能马上逃走。
爱迪过去常常光顾这样的地方。它们都一个模样——高靠背的车厢座、锃亮的台面,以及正面的一排小窗户,从外面看去,里面的客人像坐在一辆火车上。这会儿,爱迪透过这些窗户,看到了里面模糊的身影,人们正在打着手势攀谈着。他走上被雪覆盖的台阶,来到一扇镶有两片玻璃的门前。爱迪朝门里望去。
第二天,爱迪去见调度员,告诉他自己辞工不干了。两个星期之后,他和玛格丽特搬回了滨林路上的公寓,他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单元6B——狭窄的过道和厨房里望得见旋转木马的窗子。他已经接受了游乐场里的一份工作,以便照看他的母亲,对于这项差事,过去他在年复一年的夏日里早已训练有素:“红宝石码头”的维修工。爱迪从来没跟人说过——包括他的妻子、他的母亲,或者其他任何人——但是,他诅咒他父亲的死,诅咒他把自己陷在他一直想逃避的生活里,他好像听到老家伙在坟墓里高声大笑,显然,这生活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够好了。
他再也没跟他儿子讲话。
她朝四周看了看。“我们该把这个放在哪儿呀?”
“夜色渐深,工人们还在狂饮作乐。他们拿到一些小型烟花。他们把烟花点着。风一吹,火花四溅。那个年代,样样东西都是用板条和焦油做成的……”
他今天三十三岁。他突然惊醒过来,大口喘着气。他浓密的黑发浸透了汗水。他在黑暗中猛眨着眼睛,拼命地注视自己的胳膊,手背上的关节,或者任何东西,他要知道他就在这里,在面包店楼上的公寓里,而不是在战场上,在那个村子里,在那场大火中。那个梦。它什么时候能停止呢?
“我叫鲁比。”
所有父母都会伤害孩子。这是他们共同的生活。忽略,暴力,沉默。此刻,在死亡以外的某个地方,爱迪靠在一堵不锈钢墙上,瘫坐在雪堆里,那个男人对他的忽略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令人无法解释的是,他仍然渴望得到那个男人的爱,那个即使在天堂里也不理睬他的男人。他的父亲。伤害已经造成了。
这是留在爱迪的玻璃杯上的最后的手印。沉默。他们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了。当爱迪离开家搬进了自己的公寓,他父亲沉默不语;当爱迪找到了一份开出租车的差事,他沉默不语;在爱迪的婚礼上,他沉默不语;当爱迪回家看望他母亲的时候,他还是沉默不语。母亲哭着苦苦哀求他父亲不要太固执,让一切都过去,但是,他父亲只是咬牙切齿地对她重复一句他跟别人说的同样的话:“那小子竟敢对我动手。”谈话到此结束。
爱迪咕哝了一句,“谢谢,妈。”
爱迪动了动。他父亲又吼了一遍。
尽管如此,眼下,他还是在这里,在码头上,做他父亲的活计。
“不要生气,”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他听不见你。”
爱迪摸了摸脑袋。这个女人是谁?蓝皮人也好,上尉也好,他起码能想起他们在他生活中的位置。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人?为什么是现在?爱迪曾经希望,死亡将意味着同那些比他先去的人们重逢。他参加过许许多多的葬礼,擦亮黑皮鞋,翻出帽子,站在墓地里,脑子里绝望地想着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都走了,而我还在这里?他的母亲。他的哥哥。他的叔叔婶婶们。他的伙伴诺埃尔。玛格丽特。“终有一天,”牧师会说,“我们将在天国里重聚。”
诺埃尔一边嚼着满嘴巴的香肠,一边从车厢式座位里探出身去,伏在另一张桌子上,抓起一个盐瓶。
爱迪猛地抬起头来,一个老妇人正站在他面前的雪地里。她面目清瘦,两颊松垂,嘴唇上涂着玫瑰红唇膏,苍白的头发向后紧抿在头上,头发稀疏的地方露出了粉色的头皮。她那双狭长的蓝眼睛上戴着一副金属边的眼镜。
“你让我爱上你
爱迪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哭泣起来。
快到凌晨四点钟了。没必要再睡回笼觉了。他等着呼吸平息下来,然后,慢慢地翻身下床,尽量不去惊动他的妻子。出于习惯,他把右腿先放到地上,习惯性地企图避免左腿无法避免的僵硬。每天早晨起来都是这样。一脚着地,一脚蹒跚。
“行了,走吧,”她说。
这时,已经长成一个魁梧少年的爱迪,只是点点头。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开始跟父亲打起旗语来了,他不再从他那里寻求任何言词上或者身体上的疼爱了。这是一种内心的变化。你只要心知肚明就够了。这是对疼爱的拒绝。伤害已经造成了。
“我可以回去吗?”
“你妈妈给你带来了一个蛋糕,”玛格丽特轻声说。
乔清了清嗓子。“嗯,你看起来气色很好,”他说。其他人赶紧随声附和。好。是。很好。
爱迪吁了口气。“会很忙。夏天。星期六。你知道。”
她不说话了。
然后,他醒来了。满身大汗。气喘吁吁。永远如此。最糟糕的不是失眠。最糟糕的是那个梦留给他的一片黑暗,那黑暗就像一张灰色的薄膜笼罩住他的日子。那些幸福的时刻也被黑暗包裹得紧紧的,仿佛在一块坚硬的冰上戳出的洞洞。
“妈,”他柔声99lib•net地说道。“爸去了。”
他打开门,看到桌子上有一只蛋糕和一个扎着丝带的白色小袋子。
他耸耸肩。
“你今天几点钟收工?”诺埃尔问道。
“你?”爱迪说道,差一点笑出声来。“你在‘海象’做女侍者?”
爱迪的父亲过去常说,他在海边生活了那么多年,连呼吸都有海水味。现在,他被困在医院的病床上,远离大海,他的身体像一条在沙滩上搁浅的鱼一样开始萎缩。并发症出现了。他胸部充血。他的病情从尚好转为稳定,从稳定转为严重。朋友们先是说“他明天就能回家了”,现在改口为“他过一周就能回家了”。在他父亲没法上班的那段时间里,爱迪白天开完出租车,晚上就到码头上帮忙,润滑游乐车轨道,检查刹车片,测试控制杆,甚至在车间里修理损坏的游乐车零件。
“不!”爱迪大叫着。“不!不!”他拼命地砸着,直到他觉得玻璃窗都快被他砸碎了。“不!”他不停地叫喊着,直到他想要的那个字,那个几十年以来他都没有用过的字,终于在他的喉咙里出现了。他喊着那个字——喊得那么响,头都快裂了。但是,车厢座里的那个人仍然伏在桌子上,不理不睬,他的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另一只手举着一根雪茄,尽管爱迪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连一次头都没有抬起来。爱迪喊着:
爱迪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上去很熟悉。他看过她的一张照片,在修理车间后面的某个地方,在早年公园业主留下的一堆旧手册和公文纸里。
“好吧,”他说。
“爱迪,我很害怕,”他母亲说道,声音颤抖着。她告诉他,那个星期头几天的一个晚上,他父亲在天快亮的时候浑身湿透地回到家里。他衣服上都是沙子,还丢了一只鞋。她说他浑身是海水的味道。爱迪打赌还有酒精的味道。
爱迪点点头。他呷一口咖啡。他听说了。一个游乐场。一部缆车。什么东西断了。母子俩从六十英尺高的地方掉下去摔死了。
“大火,”老妇人说道。“是的,一场很大的火。”她脸沉下来,两眼透过镜片朝下望着,好像在读一本搁在膝头的书。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埃米尔雇用了数百名工人——市政工人、狂欢节工人和外国工人。他引进了动物、杂技团和小丑。公园入口处是最后建成的,非常壮观。大家都这么说。竣工之后,他用布蒙住我的眼睛,把我带到那里。当他把蒙布拿掉时,我看到了这一切。”
当他父亲的死讯传来——“他走了,”一个护士这样告诉他,就好像他父亲出去拿牛奶了——爱迪感到一种极端空虚的愤怒,一种在笼子里打转的愤怒。像大多数工人的儿子一样,爱迪渴望他父亲会像英雄一样地死去,以抵消他一辈子的平庸。一个瘫倒在海滩上的酒鬼,没有任何光彩可言。
老妇人静静地坐着。爱迪注视着翡翠一样辽阔的天空。他想起了他自己也曾经好多次有过同样的愿望,他希望建造“红宝石码头”的人把他的钱派在其他用途上。
他凝神望着窗外,一群去海滩的人们从火车站里走出来。他们带着毛巾、太阳伞和装着纸包三明治的柳条篮子。有些人甚至拿着那个最时髦的东西:轻铝做的折叠椅。
“医生说是肺炎。噢,我早该做点什么。我早该做点什么……”
老家伙瞥了一眼爱迪的腿。他低声吼道,“怎么样?你……伤得……没那么重吧?”
他拿起白色的小袋子。太妃糖。码头上来的。
“你在那里有认识的人吗?”诺埃尔问道。
“你是……我要见的第三个人吗?”
“但是,那东西很久以前就给毁了,”爱迪说道。“有一场大……”
“不用,不用,”他母亲回答。“你父亲会把它们收起来的。”
“那个旧的入口处……”爱迪说。
手气不好的晚上,待酒瓶见底了,母亲睡下了,他父亲就会把一肚子气带到爱迪和乔的卧室里。他翻腾他们的几件破玩具,将它们狠狠地摔到墙上。然后,他让两个儿子趴在床垫上,抽出皮带来打他们的屁股,大声嚷嚷,说他们浪费他的钱买破烂。爱迪总是祈望母亲能够醒过来,但是,即使她真的醒来了,父亲也会警告她“离远点”。见到母亲站在走廊里,手揪着睡袍,跟他一样无助的样子,爱迪觉得心里更难受。
“我们本来就老了嘛,”爱迪嘟哝一句。
然后,一天晚上,他们之间的交谈完全停止了。那是战争之后,爱迪出院了,腿上的石膏已经拆掉,他搬回了滨林路上的家里。他父亲在附近一家酒吧喝完酒,很晚才回到家里,发现爱迪睡在沙发上。战争的黑暗将爱迪改变了。他闭门不出,沉默寡言,甚至很少跟玛格丽特讲话。他连着几个钟头凝视厨房窗外,一边望着旋转木马,一边揉搓他坏死的膝盖。他母亲总是悄声地说,他“需要时间”,他父亲却一天比一天恼火。他不理解抑郁。对他来讲,抑郁就是软弱。
但是,爱迪仍然羡慕他哥哥晚上回到家时的样子,皮肤黝黑,干干净净。爱迪的指甲,像他父亲的一样,沾满了油腻。在餐桌上,爱迪会用大拇指的指甲去抠,想把油腻弄出来。有一次,他注意到父亲在看他,老家伙咧嘴笑了。
他想了想今天的维修任务。“趣味屋”里的镜子坏了。“碰碰车”需要新的碰垫。胶水,他提醒自己,需要订胶水了。他想到了在布莱顿的那些可怜的人们。他不知道谁在那里负责。
但是,爱迪仍然在海滨走道上度过了无尽的童年时光——要么坐在栏杆上,要么穿着短裤蹲在修理车间的工具箱上,等待他父亲注意到他。他时常会说:“我能帮忙,我能帮忙!”但是,惟一派给他的差事,就是早晨在公园开门之前,爬到“阜氏巨型摩天轮”下面去捡头天晚上客人口袋里掉出来的零钱。
爱迪打断她的话。他不想再听另一个故事。“我父亲为什么听不见我说话?”他毫不客气地问道。
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触一下前胸,然后,膝盖微微一躬,好像要正式做自我介绍一样。
星期六,爱迪的父亲会带他到码头上去。离开家的时候,爱迪脑子里想象着旋转木马和棉花糖,但是,差不多一个钟头之后,他父亲就会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说:“给我看着点这孩子,行吗?”在他父亲回来接他之前,那通常是在下午很迟的时候,他还经常醉醺醺的,爱迪便一直跟某个杂技演员或者驯兽员待在一起。
“为什么?”爱迪重复了一遍。他用手去挥雪花,手上感觉不到任何凉意和潮湿。“为什么?因为这地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因为我不觉得自己像一个天使,如果我应该那样感觉的话。因为我不觉得我把一九_九_藏_书_网切都弄明白了。我甚至不记得我自己的死。我不记得那事故。我只记得那两只小手——我想救出来的那个小女孩,明白了吗?我正在把她拉出来,我肯定抓住了她的手,就在那时,我……”
“正是,”她说。
老妇人从爱迪身边移开一步。她古怪地望着爱迪,好像有些失望。
“我们的恋爱令人振奋,因为埃米尔是一个有实力的人。他带我去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给我买我连想都想不到的衣服,带我去吃在我贫困潦倒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吃过的美餐。埃米尔是通过木材和钢铁投资一夜暴富的。他是一个出手大方的人,一个冒险家——他一旦有了一个想法,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实现它。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被一个像我这样的穷姑娘迷住。他憎恶那些富家出身的人,更喜欢做那些‘高深人物’永远不会做的事情。
“埃米尔,”老妇人继续说道,“用他已经拥有的钢材和木头,建造了一个最奇妙的地方,一个巨型码头。然后,那些神奇的娱乐设施出现了——赛车、游乐车、游船和迷你小火车。一部旋转木马是从法国进口的,一座‘阜氏巨型摩天轮’来自德国的一个国际展览会。还有塔楼、尖顶楼以及成千上万盏白炽灯,一到晚上,灯火辉煌,你甚至可以从海面的船甲板上看到这里。
“他咳嗽着,”他母亲解释说。“后来越咳越厉害了。我们应该马上叫医生就好了……”她的声音变得恍惚起来。虽然病成那个样子,她说,他那天还是去上了班,同往常一样,带着工具腰带和圆头锤子——但是,那天晚上,他拒绝吃东西,躺在床上猛劲地咳嗽、哮喘,汗水把他的汗衫都湿透了。第二天更糟。今天下午,他瘫倒了。
“够啦!”爱迪大声叫道,猛地站起身来,全然不顾膝盖的剧痛。他愤怒地盯着他的父亲,他们脸对脸地站着。他能闻到他父亲嘴里香烟和酒的臭味。
晚上,他们聚在餐桌旁边,体态丰满、汗水淋淋的母亲在炉子前煮饭,他哥哥乔滔滔不绝地说这说那,他的头发和皮肤闻上去有一股海水的味道。乔已经成为一名游泳好手,他在“红宝石码头”游泳池里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他讲他在那里见到的人们,他们的游泳衣,他们的钱。爱迪的父亲不以为然。有一次,爱迪无意中听到父亲正在跟母亲谈论乔。“那一个,”他说,“窝窝囊囊的,只能跟水打交道。”
爱迪悄悄地穿上衣服,走下楼梯。出租车停在拐角处,那是它通常停的位置,爱迪将汽车挡风玻璃上的水汽抹掉。他从来没跟玛格丽特提起过那种黑暗。她总是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怎么了?”他会说:“没事,就是累了。”然后,不再多言。当她应该使他感到幸福的时候,他如何向她解释这种悲哀?事实上,他自己都解释不清楚。他只知道,有个东西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终于,他开始自暴自弃,他放弃了修工程学的念头,他放弃了出外旅行的念头。他得过且过,就这样混下去了。
米基抓过一把椅子。乔腾出一个小桌子的桌面。玛格丽特把爱迪的拐杖移开。只有爱迪的父亲没有故意挪动。他背靠在后面的一堵墙上,手上搭着一件夹克衫,正在望着爱迪那条从胯骨到脚踝一路打着石膏的腿。
爱迪点点头。他知道。而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们以为游乐场是神话中的小精灵用糖果棍建成的。事实上,游乐场不过是铁路公司的一个生意机会,通常建在铁路线的最后一站,好让人们在周末乘火车。你知道我在哪里工作吗?爱迪过去常说。就在铁路线的尽头。我就在那儿工作。
诺埃尔扬扬眉毛。“我们可以六点钟到跑马场。”
她眯缝起眼睛。“回去?”
“我很同情你的丈夫,”爱迪说道,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葬礼规模很小,且过程简短。在葬礼之后的几个星期里,爱迪的母亲都生活在恍惚之中。她跟她丈夫讲话,好像他还在那里。她朝他吆喝,让他把收音机的声音调低。她煮两个人吃的饭。她把床铺两边的枕头都抖松,虽然只有一边睡过。
爱迪用胳膊肘撑起身子。
“埃米尔的精神像他的肉体一样被摧毁了。三年之后,他才能自己走路。我们搬了家,搬到了城外的一个地方,一个小公寓,我们在那里节俭度日,我一边照料我受伤的丈夫,一边默默地滋生一个愿望。”
一家餐车式饭店。
“去哪儿啦?”
那么,如果这里是天堂的话,他们在哪里?爱迪审视着这个陌生的老妇人。他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孤独。
“那个入口处?”她说。“你不记得了吗?你从来没想过为什么用那个名字吗?你工作过的地方?你父亲工作过的地方?”
他实际上是在帮他父亲保住他的工作。公园业主们承认了他的努力,付给他相当于他父亲一半的工资。爱迪把钱交给母亲,母亲每天去医院,大多数晚上睡在那里。爱迪和玛格丽特帮她打扫房间和购买食物。
爱迪开始上初中了,他模仿他父亲的夏日作息时间,天不亮就起身,在游乐场里一直工作到天黑。起初,他操作一些简单的游乐车,扳刹车杆,让车平缓地停下。后来,他在修理车间工作。他父亲拿关于维修的问题考他。他会把一个破损的方向盘交给他,说:“把它修好。”他会指着一根缠在一起的链条,说:“把它修好。”他会拿过来一片生锈的挡泥板和几张砂纸,说:“把它修好。”每次完成任务以后,爱迪就会把东西拿回去交给他父亲,说:“修好了。”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我们到过的许多地方,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先于我们而来的人,可能压根儿就不存在。我们工作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花了那么多时间——我们时常以为它们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才开始存在的。其实不然。”
他侧身击出一拳,爱迪本能地反应,一把攫住了他挥过来的胳膊。老家伙眼睛瞪圆了。这是爱迪头一回反抗,头一回没有束手待毙,没有摆出一副活该挨打的样子。他父亲看了看自己攥紧的拳头——没有揍人的痕迹,他鼻翼外张,牙关紧咬,踉踉跄跄地倒退一步,使劲地把胳膊抽了回来。他两眼盯着爱迪,好像在看一辆远去的火车。
爱迪注意到山脊下一片闪烁不定的彩色灯光,正在有节奏地瞬息变幻着。他举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踩在齐踝深的雪里。他抬起一只脚,使劲地抖了抖。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泛着金光。他用手摸了摸,雪花不冷也不湿。
“你开玩笑吧?”诺埃尔说道,扬扬眉毛。“我还以为你得再老一点才能当总统呢。”
“起来……去找份活儿干!”
“是呀,”她自豪地说道,“我给码头工人端咖啡,给码头装卸工人送螃蟹蛋糕和熏猪肉。
“你应该干什么?”爱迪问道。他恼火她把这些都怪罪在她自己身上。是他那酒鬼父亲自己的错。
“我希望,九九藏书他从来没建造过那个地方。”
她朝那个餐车式饭店点了点头,爱迪忽然想起来了。当然啦。那地方呀。他过去常到那里吃早餐。油匙子,他们这样称呼它。他们多年以前就把它给拆了。
爱迪记不得她是谁。她衣着过时,一条丝绸裙子上套着一件短背心,上面缝着白色的珠子,颈下缀着一只天鹅绒蝴蝶结。她的半身裙上有一个水晶扣,裙侧是一溜儿按扣和钩扣。她姿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双手举着一把阳伞。爱迪估计,她很有钱。
他迟疑了一下,又问了一个问题。
他没有告诉她这些。他只是说,“请别见怪,女士,但我不认识你。”
爱迪的目光同他对视了一下。他父亲垂下眼帘,双手在窗框上直蹭。爱迪绷紧身上的每一根肌肉,试图凭着毅力将眼泪硬憋回去。
爱迪用牙齿咬着舌头。他不时地会听到这样的故事,什么地方的公园出事故了,他会不寒而栗,好像有一只黄蜂刚从耳边飞过。他没有一天不担心这种事会发生在这里,在“红宝石码头”,在他的监督之下。
“是吗?”诺埃尔说道。“那又怎么样?”
“死了?”老妇人说道,微笑着。“过世了?去了?去见造物主了?”
“我父亲为什么要为了你而安然无恙?”
“在绝望中,埃米尔将这片烧焦了的土地,以远远低于它实际价值的价钱,卖给了一个宾夕法尼亚州的商人。那个商人保留了‘红宝石码头’的名字,终于,公园又开门了。但是,已经不是我们的了。
爱迪搔搔脑袋。“这么说,你是来告诉我关于工作的事?”
他父亲一周起码玩四个晚上的纸牌。桌子上摆着钞票、酒瓶、香烟和游戏规则。给爱迪的规则很简单:不许打扰。有一次,他站在父亲身边,想看一看他的牌,但是,老家伙把雪茄一放,大发雷霆,用手背掴了爱迪一记耳光。“别往我身上哈气,”他说道。爱迪大哭起来,母亲把他拉到腰间,愤怒地瞪着丈夫。爱迪再不往前靠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美,是吗?”老妇人说道。爱迪追寻着她的目光。她身上有一种熟悉的东西,好像他在哪里见过她的照片。
“我认识你,”她说。
“你会得到安宁,”老妇人说道,“当你不再跟自己过不去的时候。”
“没有,”他说道。“我在布莱顿谁也不认识。”
尽管如此,爱迪依然默默地崇拜他的父亲,因为儿子们永远崇拜他们的父亲,连最恶劣的行为也能够容忍。他们就是这样学会献身的。一个男孩子在将自己献身给上帝或者一个女人之前,他会将自己献身给他的父亲,虽然愚蠢,虽然无法解释。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谁有火柴?”她悄声说。
爱迪耸耸肩。早晨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湿乎乎的。这是他们的惯例:早餐,每周一次,星期六早晨,在公园开始热闹之前。诺埃尔做干洗生意。爱迪帮他拿到了清洗“红宝石码头”维修制服的合同。
“爸!爸!爸!”
骤然风起,爱迪被掀到了空中,他像挂在链子上的怀表一样旋转起来。云雾翻腾,将他吞没在一道绚丽的色彩中。天空似乎正在围拢过来,终于像一条毛毯似的将他紧紧裹住。然后,天空又倏地退去,绽出了一片玉绿色。星星出来了,成千上万颗星星,像盐粒一样撒在淡绿色的天幕上。
一对老年夫妇坐在右边,正在吃馅饼,他们没注意到他。其余的客人或者坐在大理石柜台前的转椅上,或者坐在车厢座里,大衣都挂在挂钩上。他们看上去来自不同的时代:爱迪看到一个女人穿着三十年代的高领连衣裙,一个长发年轻人手臂上刺着六十年代的和平标记。许多客人好像都受过伤。一名穿着工作服的黑人男子缺了一只手臂,一个少女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爱迪在玻璃上敲了几下,但是,没有人朝他这边望。他看到厨师们戴着白色的纸帽子,一碟碟热气腾腾的食物摆在柜台上等着被端走——食物的颜色叫人垂涎欲滴:深红色的酱汁、黄色的奶油乳脂。他的目光移到右边角落最后一个车厢座里。他僵住了。
老妇人微笑起来。“埃米尔履行了他的诺言。几年之后,一家铁路公司正在想办法提高周末火车的乘坐率,埃米尔同他们达成了交易。你知道,大多数游乐场都是这样建起来的。”
爱迪把目光移开。“没怎么样。人们应该更加小心点,仅此而已。”
“然后,一天早晨,一个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走进门来。他身穿一套深色带白色条纹的西装,戴着一顶德比圆顶毡帽。他的一头黑发修剪整齐,脸上永远露着微笑。我招待他的时候,他点了点头,我尽量不去盯着他看。他跟他的同事谈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他浑厚自信的笑声。有两次我注意到他在朝我这边看。付账的时候,他说他的名字叫埃米尔,问可不可以拜访我。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姐妹们用不着再纠缠我让我做决定了。
爱迪循着飘忽不定的灯光,走下狭窄的山脊。四周空旷寂静的美景令人惊叹,更贴近爱迪想象中的天堂。一时间,他疑惑起来,他是不是已经莫名其妙地走完了最终的旅程,上尉是不是搞错了,他是不是不用再见其他人了。他脚踩着雪,绕过一块突出的岩石,来到一大片空地前,灯光就是从这里放射出来的。爱迪又眨了眨眼睛——这一次,他满腹狐疑。
“祝你生日快乐……”玛格丽特走出来,用她甜蜜温柔的嗓音唱着。她看上去好漂亮,穿着爱迪喜欢的印花连衣裙,头发和嘴唇都精心修饰过。爱迪感到他需要吸口气,好像他不配享受这美好的时刻。他同内心的黑暗搏斗着,“别老缠着我,”他对它说。“让我真正地享受这一刻吧。”
“死了,”他说道,嘘了口气。“我只记得这些。然后是你,其他人,这一切。你死了之后不是应该得到安宁吗?”
“不,”他听到自己低声说。他从门前转过身来。他深吸几口气。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回转身去再看,然后,疯狂地地砸起玻璃窗来。
握在爱迪童年的玻璃杯上的那双手坚硬,布满老茧,被怒火烧得通红,爱迪就在挨耳光、受鞭挞和遭棍打中度过了他的童年。这是被忽略之后的第二重伤害。暴力伤害。最后,爱迪甚至能从走廊里传来的咚咚脚步声中判断出,他要挨多重的打。
“雪茄掉到木板缝里,会烧起来。你能闻到。他们涂在木头上的那些化学品,一点就冒烟。我昨天抓到一个小孩儿,可能还不到四岁,正在把一个雪茄烟头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