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丧神卷
不思量
“嗯。”
“您是歌会时右方的讲师吧。”
“嗯。”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是什么东西?”
这一时期的都城长安,不妨说是行将离枝坠落的烂熟期的果实。
“就是那首‘恋情未露’的和歌吗?”
晴明抱起胳膊,凝神闭目。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说道:
虽已时隔两年,但博雅似乎仍未与过去的岁月拉开适当的距离。
声音奇特。并不是之前忠岑的声音。
“我刚才说的事?”
“买酒?”
首先是左右两方向天皇呈上和歌的沙洲型盆景。
“所谓咒,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奉献给神的供品。所谓语言,就是承载这份供品的容器。”
左方的方人领队,是宰相更衣源计子。右方的方人领队,是按察更衣藤原正妃。裁判由左方的上达部、左大臣藤原实赖担任。
“怎么能够容忍这样的事?!”
“不是它与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而是兼盛的和歌跟它一模一样。”
“打扰了。”
“它和忠见一起来京城之后,直到现在,将近一年都杳无音信,不知道它在哪里,在干什么。”忠岑回答。
“你的?”
“就是壬生忠见大人的鬼魂那回事吗?”
庭院里芳草萋萋。后来居上的夏草,长得比鹅肠菜、野萱草等春草高,春草被淹没在夏草中,无法分辨。
“不,那东西还没有成为‘石头’。”
纸上写的是这样的和歌:
左方的盆景台,是浅香材为底托,以沉香木做花足案承载,不是用单一材料做成。
“是的,我担任了讲师。”博雅回应道。
现今说来已是从前之事。其时圣上居于东门院之京极殿。三月二十日前后,乃樱花满开之时。上皇于寝殿曰:南门樱开极盛,其美无可言喻。此时南厢房内忽有咏歌之声传出,歌曰:离枝尤香是樱花……上皇闻声暗思:“谁人在此?”乃挑帘外望,因未见人,转思:此何事体,说话者何人?命众人遍查未获。报称远近均无人。上皇甚觉意外,竟生出畏惧之心:莫非神明所言?
“换个说法也行:宇宙是由于人看见它才存在的。”
比赛结束,盛大的宴会开始了。美酒佳肴,欢歌笑语,能摆弄乐器的人都一显身手。
“是啊。”晴明点点头。
“比如说,紫藤就是。”
“但是,代作并不稀奇。迄今许多人的歌会之作,都是他人代作。仅此并不足以成为重赛的理由……”晴明说道。
“原来如此,情况已大致明白了。现在那鬼的情况怎么样?”
“还是咒?”博雅皱起眉头。
“好,把它放在怀里,放心观赏樱花吧。”
“应该会出来吧。”
“恋情未露……”
忠岑神色哀伤地望着晴明。
像往常一样,博雅和晴明在向着庭院的外廊内相对而坐。
二人边走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博雅冒出一句:
“忠见拒绝了你的帮忙?”
“然后呢?”晴明问道。
“没错。”
当那个声音说:“新芽嫩绿蔚成霞——”
满山嫩绿之中,置身山樱盛开的一角,仿佛被轻盈的白光包围。多美啊……
“忠见大人已经无可挽回了。这样的怨灵不是我晴明之力所能应付的。由他去是最好的办法——我向圣上禀报好了。”
七
“对。”
那么,日本又是怎样的呢?平安京的历史中,是否有过与李白作诗、杨贵妃起舞的大唐盛宴相当的宴会呢?
殿上日记有载:
“恋情、未露……”
“那时石头就成了武器。”
“什么地方有高手呢?”
“你指的是什么?”
“晴明,你要把我怎么样?把我消灭吗?”
《万叶集》的无名氏作品中,应有这首和歌。
所谓歌会,是皇宫里举办的活动。宫中的人分为左右两方,双方分别呈上事前所作的和歌,比较哪一方优胜。
不想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因为这件事,这次天德四年三月的歌会,就更为深刻地铭记在历史上了。
“生命?”
“作和歌?”
正当此时——
“忠见大人今晚会出来吧?”博雅问晴明。
题目是《恋情》。这是最后第二十首的较量。
“噢。”
初夏,一首。
自当日的清晨起,藏人所的杂役来到这里,忙着布置会场。
“事情就是这样。”
“我死后,因为执着于和歌,死不瞑目而变成了鬼啊!”
“总是只有男人们玩得尽兴,我们也比点什么吧。”
有过。村上天皇之时,在天德四年春天举办的宫内歌会就是这样的一场盛事。
“与其听阴阳师的无聊戏言,不如听你的笛子心情更舒畅吧……”
“……”
“我们来努力一把的话……”
“怎么会这样呢?”
壬生忠岑曾做过泉大将藤原定国的随从,为是贞亲王歌会、宽平御时后宫歌会、亭子院歌会等创作过和歌。他作为歌人的实力获得认可,被任命为《古今和歌集》的编选者之一。
“走吧。”
难道是鬼对这山中盛开的樱花美景一见忘情,情不自禁地脱口吟出了佳句?
谁都知道,此时清凉殿来了很多工匠,在那里干活儿。因为去年秋天打雷起火,烧着了清凉殿。修复工作从去年起一直从早到晚在宫内进行。
还有一点须特别指出,歌会时,左右两方的衣饰颜色是分开的。左方着红,右方着绿。甚至连所焚的香,也左右有别。
他年约三十出头,是个小官,任摄津的大目,属于地方职位。以官阶而言是从八位上。
今朝影朦胧
此时的长安,是一颗虽未离枝、甘香诱人,却离腐烂只差一步、果肉几乎已溶化的果实。兴庆宫之宴不妨说是这长安的一场欢宴。
“不过,事情至此还没有结束。”
“这次拿出什么作品好呢?对了,这个怎么样?”
就算真的是鬼,忠岑也不觉得害怕。当时的事仅此而已。
这是一场集当时平安京杰出人才于一堂的活动,参加者有贵族、文化人、音乐人、艺术家等。
“让式神每天晚上到他那里去,在他耳边小声叮嘱:别管忠见,就让他那样好啦——好吗?”
“两方所作和歌均极优秀,实非臣能断言一方为胜、一方为负。”
“就是说嘛,晴明,我觉得所谓生命也不过如此吧。”
“那么,我且退下吧……”
但是,圣上毕竟是圣上,不会说“那你就判双方平手”这样的话。
“等等,博雅。那人不是忠岑大人。”
“担任裁判的实赖大人或圣上知道这件事吗?”
恋情未露人已知
声音缓缓地接近。不仅仅是声音。某种动静也随着那声音一起向紫宸殿方向移动过来。
地点在长安的兴庆宫。时值牡丹花盛开之际。在宴会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玄宗皇帝宣李白上前,命他作诗。
“恋情未露……”
但是,此时圣上正小声嘀咕着什么。实赖竖起耳朵偷听,天皇似乎是在念叨着和歌。
歌会后过了半个月,忠见死了。说是他瘦成了幽鬼的样子。抱起他的遗体时,身子的重量还不到病倒前的一半。
歌人数目少于赛歌之数,且左右方歌人人数不一,是由于并非一人限一首作品,而是允许一人作多首和歌。
“歌会进行的时候,我也够狼狈的……”
“对。我把这鬼所咏的‘新芽嫩绿’和歌写在纸上,作为咒使用,让忠岑大人拿着,唤它进来。鬼便附身于忠岑大人,一直来到这里。”
博雅点点头。“没错。”
忠岑便接上道:“离枝尤香是樱花。”
“不。”晴明伸手到忠岑的怀中,取出写有和歌的纸片。
就这样,一场名留青史的歌会就结束了。
莺,二首。
“哪件事?”
晴明自己研墨,然后取过纸笔,将纸举起,让博雅和忠岑看不到,挥笔刷刷写下几个字。等墨汁干了,晴明把纸片折叠几次,说道:
壬生忠见的怨灵变成鬼出现,夜夜吟诵着自己的和歌,在紫宸殿的方向消失……这个说法传到了天皇耳朵里。
“成不成尚是未知之数呢。”
“人已知……”
和歌作者们向女官们推销自己。
博雅官至三位,忠岑官至六位。这样的身份差别,一般不可能同坐于廊内正面相对,但在晴明的宅院里,这样相处变得理所当然。反而显得博雅尊敬年长且已负歌人盛名的忠岑。
“卑微的小官真的很糟,不做到高级的官位,不可能过上像样的日子。”这是父亲经常念叨的话。
“忠岑大人——”
像抽走了什么东西似的,忠岑的表情复归原样。
“忠见,忠见,你变成那个样子了吗?忠见啊……”
“啊啊,忠见啊,对不起。是我把你弄成了那样的鬼。弄得跟我一样。”
“走到哪里?”
“……”
一
“忠见大人的事嘛。”
“晴明大人,这是怎么了?发生过什么事?我刚才是怎么了?”
他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仿佛是神的声音。
实赖一直在窥探圣上属意于哪一方,但却一无所获。一想到万一自己的选择与圣上的意99lib•net愿相左,他就无法拿主意了。
“可是,圣上急于把它修好……”
左右两方各预备了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所以共有四个。放在天皇面前的是书案型盆景,双方将各自的和歌放在上面。签筒型盆景放在两方旁边。
“是我。前不久,我们不是还在比山相会了吗?”
“今天见面之前,我们处在不同的地方,对吧?虽然待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地方,但一见面,我们又在这里喝上了。就算见不着对方,我们都确实存在着,对吧?”
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宫内歌会开始于申时——下午四点左右。地点在清凉殿。
首先,主持活动的是当时的天皇——村上天皇。时间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阳历的四月二十八日。地点是宫内清凉殿。
五
“还有什么事?”
“恋情……”
另一件事,发生在歌会最后对决之时。左方壬生忠见的和歌,与右方平兼盛的和歌实力相当,连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也难分优劣。
之后,每当传来举办歌会的消息,鬼便找上门来。
“鬼?”
藤原实赖抱着胳膊沉吟之时,左方的朗诵者源延光又大声念起来:
“然后,那首和歌就与兼盛大人的和歌比拼第二十个回合了。”
跟和歌分手吧。只要能回故乡,再也不进京,再也不作和歌了。
“暗相思……”
“……”
听博雅这么说,忠岑叹了口气。
“即念吉野美——”
“对呀。例如院子里长着草,对吧?”
女官们根据自己得到的题目去安排创作和歌,竞赛当天,左右方各自拿出预先准备的和歌一较高下。
“什么?!”
藤原博古(一首)。
高明向实赖悄语:似乎圣上喜欢右方的和歌。
“究竟是什么?”
藤原元真(三首)。
“月色好啊,晴明……”
“这首作者列为无名氏的和歌,正是我的作品。”
“他……”
“对。”
“会吧。”晴明端起酒杯。
人影吟着和歌,缓缓地从黑暗中轻盈地走过来,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三名工匠在场一样,通过了那个地方。
“忠岑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晴明问。
“请看一下这个好吗?”
宇,即天地、左右、前后——也就是说,是空间。
“具备辨别和歌好坏的眼力和创作和歌,看来是两回事啊。”忠岑叹道。
左右方的盆景埋石为山,以镜为水,这点是相同的,但左方的盆景中站立着银鹤,右方的盆景放置了银龟,旨趣各不相同。左方盆景的旨趣,是站立的银鹤嘴衔迎春花枝条,花朵以黄金打造;与之相对,右方的银龟夹着色纸,上书和歌。
“行得通吗?”
“什么道理一样?”
“但是,说是代作,在此我却要老实说出来,创作那首和歌的其实是鬼。实在是很丢脸啊。”忠岑满脸惭愧地说道。
庭院的深处有樱花开着。是八重樱。叶间密密麻麻地开满浅桃红色的花朵,把枝条都压坠了。
“没问题,因为是我作的。”鬼说道。
“就是这样。明白吗,博雅?你所说的,关系到咒的根本问题。”
随即,刚才来报告忠岑来访的女子,挽着唐衣的衣裾出现了。她手上拿着砚盒、纸张。
这个王朝从七世纪初至十世纪初,延续近三百年。
他在安倍晴明家的外廊内,面对着庭院,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将斟满酒的琉璃杯端到嘴边。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本应中立的裁判由左方的人来担任有失公平,但作为仅次于天皇的掌权者,由他来做裁判,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吧。
他只是走着,眼睛凝望着虚空。
“要去吗?”
这是模拟水湾沙洲的盆景,有两种,分别是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一个是放置未朗诵的和歌,另一个放置已朗诵完毕的和歌。
“全部……都是鬼?”博雅问。
壬生忠见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是去年春天宫内的歌会结束后不久的事。
“好像的确是这样。”
“所以说呀,晴明……”博雅边饮酒边说,“一到这个时候,我就必定想起那次宴会和忠见大人。”
“博雅,你也可以吧?”
歌会的一般做法,不是到了现场才知道歌题,即兴作歌,而是允许根据题目事前作好。
“是谁?”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人们纷传,原因在于他的“恋情未露”和歌负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使他心气难平而致病。
“对呀。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鬼啦。但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鬼呀。”
“究竟会怎么样,看今天晚上。忠岑大人且先观赏一下京城里的樱花什么的,请晚上再到这里来。”
“真的?”博雅半信半疑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月光下出现了一个人影,发出朦胧的磷光,从清凉殿方向走过来。
“天意在右啊。”
“是你先提的呀。”
“入春即念吉野美,山绕飞霞心中现。”
博雅是右方的讲师——也就是说,他被右方选为朗诵和歌的人。
“请你别提那事。”
左右方都依据题意,将咏花的和歌夹在盆景的花木中,咏鸟的和歌衔于鸟嘴,咏恋情的和歌置于渔舟篝火。
十
“不过,这件事兼盛大人没有责任。”忠岑说。
“是咒。”
地上铺了垫子,晴明、博雅、忠岑坐在垫子上。各人手中端着酒杯,饮酒。斟酒的是青虫。
他边上山边想,泪流满面。
兼盛到访时,忠见正躺倒在铺稻草的地板上。
“什、什么?”
“你刚才说的事,让我联想到忠见大人。真叫人无可奈何啊。”
“实赖呀,我明白你的意思。双方的作品都很好。不过,即便这样你也要分出胜负啊……”
朝忠卿(六首)。
“嗯。”博雅直率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嘟哝道,“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啊,晴明。”
可以想象女官中间有这样的对话。村上天皇将这个想法和自己的趣味结合起来,兴之所至,组织了这场活动。
“例如,有个地方有一块石头。”
“接近?”
博雅茫然呆立。
提着酒瓶,晴明和博雅在夜风之中,向宫内走去。
将之合而为一,作为认识世界的词汇,此时已为中华文明所拥有。
“你想说什么,博雅?”
对了,是《万叶集》吧……
“你不是说和歌是咒吗?”
晴明朗朗地说道。
在三月十九日,公卿们也分为左右方,其他“念人”也在这天选定。所谓“念人”,不像方人那样要为本方争胜,而是为双方欢呼喝彩。
深情隐现眉宇间
紫宸殿前,掩面站在忠见消失之处的忠岑小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那我们女子就来赛和歌吧。”
“什么是宇宙?”
“所谓宴会,过后再看的话,即便是昨夜之事,也觉得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从前。”
女官们和有关的人都会四处向熟人打听。且不说过程了,最终选出了如下的歌人:
迟疑再三,忠岑最终听从了鬼的话。
“晴明,这是你干的吗?”
这时候,博雅居然弄错了要朗诵的和歌。以莺为题的和歌要朗诵两首,但博雅跳过了一首,朗诵了下一个题目的和歌,是咏柳的。
有人在吟诵这首和歌吗?
“对呀,那场歌会也是这个时节的事。”
云想衣裳花想容
担任裁判的左大臣实赖被难住了,无奈之下,打算把裁决的职责让给右方的大纳言源高明。
“恐怕不会不知……”
他没有钱,上京参加歌会时,住在朱雀门的曲殿。所谓曲殿是大门警卫睡觉的地方,说白了,就是门卫的值班室。他以暂借一席之地的方式,栖身在那里。这一点,正好说明壬生忠见在京城里连个把熟人也没有,没有人照应一下他的落脚点。金钱方面肯定也相当困窘。
忠岑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片,递给晴明。
“忠见今晚有何贵干呀?”
他用沙哑凄楚的声音吟咏着自己的和歌,边吟边走过仙华门,穿过南院,在紫宸殿前消失。
宙,即过去、现在、未来——也就是说,是时间。
“对。忠见说,别多此一举。我要以自己作和歌的实力来参赛……”
“哎,晴明,忠见大人今晚还出来吗?”
“‘他’是谁?”
以某一和歌为原歌,模仿原歌另作——这种被称为“摘取原歌”的手法,在当时是普遍的做法之一。但歌会上若出现这样的和歌,无论多么好,评价都很低。尤其是与对方的和歌难分高下时,如果一方的和歌是没有原歌的新作,当然是新作获胜。也就是说,以此看来,兼盛的和歌应输给忠见的“恋情未露”和歌。然而兼盛却是胜者。
不久,从清凉殿方向冒出一个高亢的声音:
只有些微风。夜色中,庭院的杂草开始轻轻摇曳。博雅贪婪地呼吸着充满植物芬芳的大气,浅斟慢饮。
眉宇之间隐深情
在知情人中间,对忠见一事有默契:只要不传到天皇耳边就行。
“你和我也是一样嘛,晴明……”
“对呀。就是我干的……”
大中臣能宣(三首)。
源高明大纳言一直弯着腰,脸上堆着殷勤的微笑,就是不吭声。
兼盛所作右方的和歌为:
“不明白。”
“圣上啊。”
“但就以野萱草而言,我们看见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接下来你得说‘因此就怎么样怎么样’吧,博雅?”
溲疏,一首。
忠岑为了应和那个又传过来的声音,自己也吟诵起那首和歌。
“可是,晴明,去年也是这样,到了这个时节,我一下子就回想起那件事情。”
忠见的鬼没有干什么坏事。他出现、吟诗、轻飘飘地走过,然后消失。仅此而已。看见的人不多。值夜的人偶尔看见罢了。
“忠见……”
这个活动刺激了宫内的女官们,于是她们说:
晴明的声音显得落寞。
“怎么……”
有关春的和歌十首,有关夏的和歌五首,有关恋情的和歌五首,总共二十首。以左右方各预备二十首和歌来参赛计算,总共要创作四十首和歌。
“明白吗?”
那声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说道:“我为你作和歌怎么样?”
晴明扬起头,“啪啪”地击三下掌,说道:
“因为客人是壬生忠见的父亲,壬生忠岑大人。”
二
“再比赛一次?”
源顺(二首)。
“明、明白……”博雅勉强点点头,“跟那个例子一样的道理。”
“是代作吗?”
据说兼盛从忠见处回来后,这样说道。
她来到晴明跟前,略低一低头行礼说:“您约的客人到了。”
樱,三首。
这是怎样一个时期呢?
“我作的恋情诗可谓惊天动地!”
晴明喃喃道。
忠岑向儿子打招呼,但忠见的视线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边空无一物——他只看得见自己。
除此之外,对面有开着花的迎春花,远处缠绕着老松树的紫藤也垂下好几串花朵。八重樱、迎春花、紫藤本是夜间开放的,它们的颜色和形状无法看得太分明。但是,花朵和叶子的气味,比眼前所见给人更深刻的印象。
那声音好像发自眼前盛开的樱花,也似来自头顶上的樱花树梢。
“是我带这道圣旨来给晴明的。”
“说来话长。我初次遇鬼,是在宽平三年的春天……”
“噢,算是吧。很接近。”
“你说什么?”
“忠岑大人……”晴明将视线移向壬生忠岑,“这位博雅大人也是为了同一件事过来的。”
此作被选为《拾遗》的卷头歌。
“你不想参加歌会?”
他抬起头来,双眼在月光下闪烁。是泪光。忠岑在哭泣。
右方的遮盖用与底托同一系列的青裾浓花纹绫,绣柳枝,也遵守花纹与色调的统一和对比。紫藤对柳枝,左右方均使用了与本次歌会题目相关的刺绣,可谓用心良苦。
迎春花,一首。
博雅眼珠子向上翻翻,看了看晴明。
晴明打开纸片,看里面的内容。上面写了一些字,像是和歌。
忠岑像是豁出去了,一口气说完,这才打住。
不是神事,不是祭祀,没有仪式,本质上纯粹是玩乐。但是,在平安京持续近四百年的历史中,这一次是最为豪华灿烂的宴会,犹如在枝头沉甸甸地开放的艳丽的大朵牡丹花。
忠见的“恋情未露”和歌,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比拼胜负,失利之下遗憾万分,郁郁不解,转成“拒食症”,以至衰竭而死。
即便是鬼,一见美丽的樱花,就自然地将自己所作的和歌吟诵出来——那声音,也就是鬼,说道。
最先的契机是前一年,即天德三年八月十六日举行的诗会。分为左右方的男子,分别预备了诗文,比拼哪一方的诗和文章更为优胜。
夜深人静。工匠们今晚没有一人留在清凉殿。听说有忠见的亡灵出现,众人都在天黑前走了。
“是这样吗?”
歌会最高潮时,发生了两件事。其中之一与源博雅有关。
事过一年,匆匆春又来到。
博雅想站起来。
忠岑对晴明和博雅说。
“总之,我们三人先去见一次忠见大人,应该没有错。”
他千方百计想以创作和歌为进身之阶,只要有歌会之类的机会,便到处找门路推销自己的作品,然而都失败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那就来谈谈石头吧。”
“你一谈咒,不出我所料,我就变得糊里糊涂的了。”
时值上午。正是院里杂草叶尖凝着露珠,还没有干掉的时候。
夜已深。但是,越是苦思冥想越不得要领。
“是石头。”
鬼又劝忠岑:你好像想过不再作和歌了,对吧?不如接受我的提议,怎么样?让我一显身手吧。你以参加歌会为乐,我则以自己的作品在歌会上被朗诵为乐。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那家伙——忠见那家伙,最后一首没有让我来作。他说要自己作,然后就作了……”
高贵华丽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兼盛把它稍微变一下拿出来了。而且他改过之后,竟比我的原作又好了几分……”
左方的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衣,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唐衣,配上淡下浓的紫裳。而右方则一身青绿。
“我来啦。”鬼打招呼。
“那不是兼盛大人所作和歌的原歌吗?”
“您有什么隐情吗?”博雅问。
晴明说完,那女子又低头行礼,循来路离去。
和歌竞赛规定不允许重来。
“哎,博雅,到傍晚还有时间,趁着现在让青虫买酒回来吧。”
这些盆景的底垫,左方为紫绮,右方为浅缥绮,这里也维持了左红右绿的色调。
宴会持续到黎明时分,天皇已回深宫。不久,大臣以下,众人载歌载舞地离开了。
“这样一来就明白了。”
壬生忠岑穿着陈旧褪色的窄袖便服,端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
“没错……”博雅点点头。
得一佳句。
“是因为工匠们看见了,对吧?”
“忠见!”
我生于贫困的地方官之家……
“对。我对忠见说了,我随时可以让你取胜。歌会那个晚上,我也在现场。我说,我会在场的,一定会在场。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想借我的力量取胜,马上站起来说‘我想赢’就行。我还在。我留在现场了。忠见啊,为了告诉你这一点,我在讲师的耳边嘀咕了,使他弄错了读和歌的次序。你不觉得那事情不寻常吗?通过那件事,你知道我在现场了吧?”
从晴明身边探头窥视的博雅也不禁喊叫起来。
“不必,博雅。你就在那里好了。因为这位来客所要求的事,与你刚才说的情况不无关系。”
醉醺醺地来到玄宗皇帝面前的李白,横溢之才由笔端泻出,即席挥就一首诗:
“我心乱如麻。不知让哪一方获胜为好。无奈之下,便撒手不管了。我逃走了,胜负就看天意吧。没想到……”
“你明白了什么,晴明?你们阴阳师懂得什么?阴阳师能做的,就是这样把我们抓住、又放掉而已。那又怎么样呢?”
“那时候,为了取回被异国之鬼窃走的琵琶玄象,我和你不是还去了罗城门吗。”
“晴明,鬼呢?”
自己除了和歌之外,别无他能。自己唯一的才能又比他人低劣。忠岑如此年轻便知道了自己的才具。雪白的樱花,在他眼里呈现一派伤心之色。
“喂,晴明,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别管圣上叫‘他’吗?”
晴明右手托腮,点点头。
“是在苦吟新作吧。”
“生命这东西,只有存在于你我呀、那边的花草呀、虫子等所有生物之中,才能看见,才能呈现在这个宇宙之中。没有这样的容器,显出‘生命’本身、让别人感觉到你的‘生命’等,都不可能。”
“然后,他竟然那样就死了。我真糊涂,没想到他是那样固执的人。”
“明白了。”忠岑将折好的纸放入怀里。
晴明微笑着说道。博雅显得愤愤不平。
从仁和元年至文治年间的三百余年,广为人知的歌会举行了四百七十二次,类似的活动还有三十次。在合计超过五百次的同类活动中,天德四年由村上天皇所举办的宫内歌会,无论其规模、格调、历史意义,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
八
这位老人年已八十有半的样子。两鬓雪白,看上去像一只猿猴。
即便没有源博雅读错两首的次序,因而判负,左方仍获大胜。
正式记录中表明,圣上出现并于御椅就座,是在申时。《御记》有记录。
“……”
《诗经》上有这样的话:白玉即便有欠缺,仍然可以打磨,但说话有错误,就无可挽回了。这话就像是说今天发生的事啊——博雅这样评价道。他当时一定相当狼狈,直冒冷汗吧。
“假定有人拿它砸死了人。”
“俱为佳作,仍须裁定。”圣上说,你还是作个决定吧。
“的确一模一样……”
《于京极殿 有咏古歌音语 第二十八》
九-九-藏-书-网“哦?”
其后应接上“惹愁思”呢,还是其他表达?他迟疑不决。
“我给他们创作歌会的和歌很快活。这次特别高兴。如此奢华的宴会前所未闻。我也很乐意和他们一起作。哎,下回要作什么和歌?”
“忠见大人嘛……”
博雅想走过去,被晴明阻止。
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拜访。博雅不带随从,独自步行过来。他虽为朝臣,偶尔也有这样率性的举动。
首先,不妨想象一下大唐这个国家。
“啊?!”
“也就是说,人是运用咒的手段,来理解这个宇宙的事物。”
“语言与咒,就是那么一种关系。”
清凉殿西厢的七个房间一律挂新帘子,中央是圣上的御座,放御椅。御椅左侧放置屏风,有一张放东西的桌子。
当时首屈一指的歌手李龟年当场演唱这首即兴诗,杨贵妃在宫廷乐师的合奏下翩翩起舞。有幸观瞻的人之中,还有当时出使大唐朝廷的安倍仲麻吕。后来发生安禄山之乱时,以绢将杨贵妃绞死的宦官高力士也在场。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
酒是来自异国的酒,用葡萄酿造的胡酒。
晴明见博雅挠头,拼命抑制住笑声。
忠岑喉间带着痰音说起来。
“高明大人,您意下如何?”
“是这样……”
只要有钱,便能托上更大的人情、门路,也能推销自己的和歌,但他既没有钱,也没有门路和熟人。
再次把同一词组说出口时,一个声音不知从何而来:
自幼便深切体会到贫困的滋味,从明白世事起,便有了进京谋求更高官位的心愿。
“当然知道。那天在比山的樱树下,你吟诵的不就是这首和歌吗?”
就是这样一位朝廷的最高权力者,利用自己的力量,打算在京城里搞一次空前的风流雅事。
不过,是否好歌,他还是能明白。只要听过,就能判断出那首和歌的高下,分得出是好歌还是坏歌。他察觉到这一点,因此也能估计自己的歌才大致在何种程度。
白玉缺,仍可磨。今日之谓也。
“不明白。比如说,不管有没有人给它取名,它从前就在那里,以后也在那里吧?”
“不,你有这个打算。”
“不必道歉。”
“是类似护符那样的东西。只要有这件东西,你尽可放心地在京城里走动。”
晴明介绍了博雅之后,忠岑小声说:
“不明白。我不明白呀,晴明。你不是说要说得让我能懂吗?”
忠岑喜欢创作和歌,虽然不是高手,但好歹也算自幼能吟咏和歌。
“博雅,你当时把和歌念坏了吧。”
他一定是在摄津听说了歌会的事,饥一顿饱一顿地赶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对于像忠见这样的低级官员,歌会正是难得的机会,让他们获得公卿大臣的认可,争取额外的收获。
忠岑一边接过纸片,一边问:
“刚才你谈到和歌什么的,我又回想起壬生忠见大人的事了。”
“眉宇之间隐深情,人问是否我相思。”
鬼的声音大了起来。
博雅当然知道这位歌人的大名。
“有了悲伤这个词,人们才能将心中那样一种感情,装载在这个叫悲伤的词之中。悲伤这个词,本身并不是咒。只有承载了心中那样一种感情,这个世界才产生了称为‘悲伤’的咒。咒并不能单独存在于这个世上。语言也好,行为也好,仪式也好,音乐也好,和歌也好,只有被这些容器所装载,这个世界才产生了咒。”
“并不是只有眼见之物才存在啊。”
晴明应道,他的红唇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嘛,也见过忠见的怨灵几次,但他是无害的。他不向外,全都是向内的。让他留着,在某种情况下还是有用的。”
“石头首先就是石头。”
“没打算蒙你。”
博雅一边深深地呼吸着混杂了胡酒酒香和草木清香的大气,一边喝着酒。
“虽然很接近,但语言本身并不是咒。”
“忠见大人也要喝酒吧。”
“……”
忠岑试说出第一个词组,感觉还不坏。
“竟有那样的鬼吗,晴明……”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钱花光了,回乡不成,他上了比山。
我降生在一个什么家庭啊!忠岑甚至诅咒过父亲的窝囊,但后来,他明白自己并没有创作和歌的才华。
“‘深情隐现’胜了……”
左方为八名,右方为四名。其中,朝忠、顺、元真、能宣、忠见、兼盛、中务等七人属于三十六歌仙。
“当然喜爱。我就是喜爱他们。他们爱和歌懂和歌,但是没有作和歌的才华。所以,他们需要我。”
“带他过来。”
壬生忠见(四首)。
那一年,忠岑来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但心愿未酬,更痛感自己没有创作和歌的才华。
“……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或者相反,不用语言、不用绘画、不呼吸、不喘粗气、不做任何事,你可以把‘伤心’这东西传达给别人吗?”
博雅在喝酒。
天宝二年春天的一场盛宴,就仿佛象征着这一点。
“嘿。”
与其说是庭院,其实更像一块野地。草木在晴明的庭院里自由生长。青草和绿叶的气味飘荡在夜色里。
忠见所作的左方和歌为:
“消灭掉也无妨吧……”鬼小声嘀咕道。他凝望着黑暗的虚空,好一会儿才凄凉地笑笑。
“本欲独自……”
本欲独自暗相思
会向瑶台月下逢
兼盛特地去探视此时的忠见。忠见看上去已瘦成皮包骨的模样。
“中午有一个客人来,在此之前有时间。”晴明望望博雅,后背往柱子上一靠,接着说,“有事的话,说来听听。”
正是春去夏来之际。时间已是夜晚。晴明和博雅之间放着一盏灯,火焰的周围飞舞着一两只小虫子。
“是的。”
兼盛和忠见年龄相差无几,都是三十岁出头。
东方既白,仪式结束,大臣以下,歌舞退出。
“那么,忠岑大人,您走之前请把一个东西带在身上。”晴明说道。
“三月三十日——那时候,也是樱花盛开,紫藤和迎春花也开了……”
新芽嫩绿蔚成霞
“应该的。那就从宇宙说起吧……”
“就是‘原来我们在喜爱着谁’那种感觉。有时候,人们必须在这种感觉上加上‘和歌’这种咒,使之成为语言,这样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本欲独自暗相思……”
左方,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衣,配纱罗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配上淡下浓之紫裳。焚香为昆仑方。右方,着青衣,配相同之紫裾。焚香为侍从。日晴则歌会迟。左方既迟,右方先进盆景。盆景以沉木为山,以镜为水,浮以沉木之舟。银制河龟二,龟甲内夹色纸,上书和歌。花足以沉木制,金色。浅香木为座。覆以柳及鸟形之刺绣。垫浅缥绮……
然后,左右方各有一名朗诵者,即讲师。左方的讲师是源延光。右方的讲师则是源博雅。
距八重樱开放之期尚早。庭院深处的山樱已是花团锦簇,花压枝低。淡桃红色的花瓣,无风之时也一片片悄然坠落。一片飘落,尚未着地之时,另一片已离枝。
在唐王朝近三百年的历史中,若论最具大唐风采的,或者说大唐最盛的时期,毫无疑问是公元七一二年至七五六年的四十五年时间。这就是一般称为盛唐的时期。
“竟然还有那样的鬼啊……”他叹息。
“入春——”
夜深,胜负已定,乘兴玩乐。众人欢聚一堂,管弦之声不绝。
关于这一天的歌会,许多人或作了记录,或写在日记中。左大臣写了歌会的裁判记录。天皇命人写下了正式记录《御记》。藏人私人撰写了天皇实录《殿上日记》。另有数种以假名撰写的《假名日记》。
“结果,圣上最终还是知道了。”博雅说道。
春风拂槛露华浓
“博雅,忠岑大人请求是否可将第二十首和歌的赛事,换一首和歌再比赛一次。忠岑大人说,这是镇住忠见怨灵的最佳办法。”
“噢。”
“比方说吧,心爱的人啊,我见不到你,每天都很伤心——这样说的时候,你能从伤心那个词中,仅仅取出伤心的感情,把它给人看吗?”
“他那种地位的人,对那些无聊事——像宫内闹鬼那样的事,在乎得很吧?”
博雅表情勉强地点点头。
“是的。”晴明予以肯定。
“以后再详细告诉你。都明白啦。”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声音。开始以为是幻听所致,再侧耳倾听,的确是人的声音。一个男子用沙哑的声音吟诵着:
“怎么,你也知道了?”
正当博雅说话之时,一名身穿唐衣的女子从对面婀娜地走过来。
“晴明,是忠见大人……”博雅压低声音说。
“就是前年举办歌会的事。”
与左方重视材质木纹及颜色相对,右方着重强调香木的珍贵。而且材质的色调,右方以青色为主。
“但是,石头不就是石头吗?”
延喜五年在平贞文歌会中,左方的第一首和歌是他的作品:
村http://www•99lib.net上天皇在当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确定了左右方的“方人”。所谓“方人”,是指作为歌会主体的女官。
九
在《古今和歌集》以前的歌会中,忠岑留下了不少与纪友则等人并肩的作品,但自延喜七年为大井川行幸献上和歌之后,他就再没有留下作品了。
最先因为壬生忠见的鬼魂而闹事的,是那些工匠。
“嗯。”
人问是否我相思
金、银、紫檀,用当时最昂贵的材料,极工艺之精妙,再加灵动的巧思,制作了这样的盆景。
“但是,我刚才的好心情好像已经不知所踪了。”
鬼放声痛哭。
晴明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支起一条腿,背靠在柱子上。
“等一等,晴明,我刚刚好不容易明白点,正心情愉快地喝酒呢。你一提到咒,我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
但是,既没有人攀上樱树,附近也没有人迹。
“非得赏樱不可吗?”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对,因为等待忠见大人的时候,会觉得冷。”
晴明还是接着追问。
“是那位吟诵‘恋情未露’的忠见大人吗?”
恋情,五首。
右方为——
左方为——
忠见自歌会结束的第二天起,就病倒了。他患了拒食症——食不下咽,日见消瘦、衰弱。如果硬把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就会呕吐。即便好不容易喝了一点稀粥,还是马上就吐出来。只有两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好吧,那就来谈谈和歌也是一种咒。”
“什么?!”
博雅此时还弹了和琴。他的音乐才华出类拔萃,作过《长庆子》的曲子,颇得女官们的好评。
因为担心次序弄乱,读错的、漏读的,两者均视为负。
“那个星光灿烂的晚上,我觉得已是梦中发生的遥远的事情了。”
一步,两步……
那么,是在哪里听过?
“忠见,忠见呀……”
“你喜爱忠见父子,对吧?”
“让我去?”
于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四时,这样一场歌会开始了。
折向紫宸殿方向后,消失了,身后只留下沉沉的黑夜。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晚上。
呵、呵、呵……
“没怎么样,就是这样而已。我只想说,尽管眼睛看不见,生命还是存在。”
“博雅,你刚才说的话真是很了不得。那些阴阳师或者僧人,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也是极少数。”
“……”
四
结局是——左方十二首获胜。右方三首获胜。平分秋色的五首。
那男子嘴巴歪着,长牙突出,放声痛哭。
如同李白作诗、杨贵妃起舞的兴庆宫之宴象征大唐王朝的鼎盛期一样,天德四年的宫内歌会,也可以视为象征日本古代王朝文化的事件。
“它虽然只是块石头,但通过一个人拿它去打另一个人的行为,那块石头就被下了‘武器’的咒。以前也举过这个石头的例子。你怎么看?这样的话,明白了吗?”
夏草,一首。
平兼盛(十一首)。
坂上望城(二首)。
“什么意思?”
“不可以。”
“噢……”
“人为了理解存在于天地间的事物,使用了咒的概念。”
“最终,连儿子忠见也被鬼附了体,直至今天。”
“你这是夸我吗?”
“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的颜色、它的形状,不是看见野萱草的生命。”
六
“唉,真是……”
“放心了。”博雅盯着晴明的脸看,然后喃喃道,“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不过我觉得你像是真的在夸我。”
但无论怎么使劲,依然难分高下。实赖为难之下,上奏天皇。
本院侍从(一首)。
“也就是说,这和生命本身不能从你我身上取出、展示给他人是同样的。”
“哦,去哪里了呢?”
博雅望着夜幕下的庭院开口道。
在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喜欢这种活动。他自己也吟咏和歌,在乐器方面,筝、笙、横笛、筚篥等均极精通。他是这些音乐的秘曲传承者。记载天皇逸事的书与管弦有关的,以《江谈抄》、《禁秘抄》为首,还有《古事谈》、《文机谈》、《教训抄》等,可谓不胜枚举。
“所谓咒,是语言吗?”
“是的。”
他人已知我相思
这次的方人是宫内的女官们。以更衣为首,典侍、掌侍、内侍、命妇、女藏人等女官分列左右。每组十四名,一共选出二十八人。
呜呜!嗷嗷!
“哦?”晴明无所谓地微笑着。
此时——
没有不散的筵席。《殿上日记》这样记述宴终的情景:
“兼盛提交的和歌,竟是我的作品!”
夜半三更之时,忠见之鬼便出现在举办歌会的清凉殿附近。
离枝尤香是樱花
“就说紫藤,它的香味也是一样。虽然眼睛没有看见,但它的香味是不容置疑的。”
好歹能咏歌,但毕竟只是还算不错,实在不是歌会那样的场合拿得出手的。
“哦,是为了忠见的事?”
“也就是说,兼盛的和歌以此作为原歌,仿作了‘深情隐现’的和歌。”
“你?”
如果有人应为此事受到指责,那就不是兼盛,而是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或者是推崇兼盛之作的天皇。此事与他们的和歌修养有关,裁决是根据天皇的意志,但是又不能对天皇说:你错了。
“怎么样,博雅?幸好备了酒吧?”
做法有多种多样,不但注重竞技性,娱乐和欢宴的色彩也很浓厚。是一种管弦欢歌、觥筹交错的活动。
“对。你当时不是在想,自己没有作和歌的才华吗?”
“悄吟着右方的和歌。”实赖自己记的裁判记录上写着。圣上是在念平兼盛的“深情隐现”句。源高明也听见了。
“说实话,其实那首‘恋情未露’,并不是忠见所作。”
“好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晴明,我会用心去听,拜托你说得尽量简短。”
人影边吟边转向左边。
若非群玉山头见
晴明来到忠岑跟前,向附身于忠岑的鬼问道:
“啊……”
“就是说,最初只是躺在地上的又圆又硬的东西,仅仅就是那个东西,它什么也不是。但是,它被人看见了,被加上了‘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有人给它下了‘石头’的咒,这世界上才出现了石头——这样说可以吧?”
壬生忠岑开始叙述。
“哦,谈石头吧。”
于是,右方的朗诵者源博雅以盖过源延光的音量吟诵己方作品:
“它还没有取‘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它还只是一块又硬又圆、没有名字的东西。”
“和歌?”
“入春——”
“失序者为负。”
“来了……”晴明小声说。
“什么那样?”
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华——似乎自看透这点的那一刻起,他比之前更加难得好词句。
那一次——据说在六天前的晚上,偶尔留下来的三名工匠看见了忠见。
霞,一首。
“那么说——”
女官们肯定兴高采烈地讨论各个题目请哪位作者来负责创作吧。
一位假名日记的作者,这样记述了当日的盛况:
“你知道《万叶集》里的那首和歌:‘新芽嫩绿蔚成霞,离枝尤香是樱花’吗?”
“嗯。”
忠岑点点头。
“那时候……”
鬼的声音颤抖着,将忠岑的脑袋左右摇晃。
“这可别问我,博雅……”
“不用担心,博雅,我会用你明白的方式说……”
“我原打算无论忠见想不想,都要让他的和歌获胜。可没想到……”
“鬼?!”博雅不觉叫了一声。
回到摄津国,几天后的某个夜晚,忠岑正独自苦吟。他想创作和歌。
但是,鬼答不上来。它抱着头说:
“这是怎么回事?”
某假名日记的作者写道:
“圣上对此大为紧张呢。他下令让……”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鬼?”
听完忠岑的叙述,晴明又问。
他缓慢地欠起身,小声吟诵着自己的和歌:
“是距今七十年前,我十八岁的时候。”
“因为语言只是承载咒的容器。”
“不碍事吧?”博雅问晴明。
“那又是为什么?”
“你想说什么?”
“竟有那样的奇事!”
“忠见大人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想必你已知道?”
博雅僵住了,他细看原以为是忠岑的男子的脸。
“对。”
忠岑一出声,那个声音便道:“是我是我。”
“未露人已知……”
此一时期,玄宗皇帝统治大唐,他与杨贵妃的悲恋广为人知。以李白、杜甫为首的才华横溢的诗人们,抛金撒玉般写下千古诗篇,也正是在此时期。
不久,忠见的怨灵变成了鬼,出现在宫内。
“是那个啊……”
“不知怎么了,忽然想见见忠见大人。”
鬼兴高采烈地创作起来。
源博雅为壬生忠见鬼魂之事拜访晴明,是在应和元年春天,也就是天德四年那场宫内歌会约一年后。
就这样,日暮时分,点起篝火,享99lib.net用着美酒佳肴,开始了歌会盛事。
“吉野美?”
柳,一首。
顺带提及,这是二十回合决胜负的比赛。事先须定下各题所咏和歌之数。根据题目,有的要作一首,有的要作两首,作三首五首的情况也有。按对决的顺序,各个题目与所要求的和歌数目,具体如下:
“你看,还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吗?”
布谷鸟,二首。
“晴明,这不是……”博雅说道,“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吗?”
“当然。”博雅答道。
左右脚缓缓地交替迈向前方,壬生忠见慢慢走来。
“紫藤?”
当时是春天,是山樱盛开的时节。山路上沿途开满樱花。花团锦簇压枝低,花瓣在没有风的时候也散落下来。
约十天前起,好几个工匠深夜仍未离去,要把能赶出来的功夫都用来赶工。现场燃着篝火,有时要赶工到深夜。
暮春,一首。
“‘然后’是什么意思?”
关白殿来见,上皇具言此事,关白殿奏曰:“该处常有此事,不足为奇。”
“既然如此,那东西是否在那里,与咒之间就没有关系了嘛。”
右方,源大纳言弹琵琶,雅信宰相跳舞,大藏卿伴奏,博雅大人吹筚篥,之后繁平弹筝,公正唱歌。笛子伴奏。
“是的。”
“喂喂,不是说过不要那样称呼了吗?”
“噢。”
博雅的声音变粗了。
紫宸殿前,四周被黑暗笼罩。月亮高悬天上,洒下满地青光。只有大门和建筑物的背光处黑糊糊的。
一年如此,三年仍是如此……
“对。他说无论如何也想作。就这次。所以我就说,你作吧,不妨一试。无论是怎样的和歌,由我做点手脚,能赢下来……”
“什么东西不可以?哎,晴明,你不是想蒙我吧?”
廊内,博雅感慨良多地喝着酒。
“是附身于壬生忠岑大人、忠见大人两代人的鬼嘛。现在,它以忠岑大人的身体为凭借,附身于忠岑大人。”
忠岑刚一接口,马上有一个声音结句:“山绕飞霞心中现。”
“噢,有一块石头。”
这项旨意传达给左右方的头领更衣时,是在三月二日。决定和歌题目,颁给每位参赛女官,是在三月三日。
“发生了什么事?”晴明接着问道。
博雅扬起头,望向昏暗的庭院深处,仿佛想起了什么事。
左方进行最后一个回合的赛事的作者,与右方的平兼盛一争高下的壬生忠见死了。
最后的声音在月光下拖曳,仿佛蜘蛛丝细长地延伸,然后消失。在声音消失的同时,忠见的模样也消失了。
晴明跟前也放着琉璃杯,斟满异国的酒。
“没想到什么?”
“说来,就是玄象被盗那年啊。”
“忠见呢?”
“我和你也是一样。我此刻只是以人的模样,看着一个我熟悉的叫晴明的男子的脸,我并没有看见叫晴明的那个生命本身。你也同样,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叫博雅的男子的模样和色彩,也不是看见我的生命本身。”
中务(五首)。
“走。”
害怕是害怕,但因为出现也不多,这件事甚至某种程度上被当成了玩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着,鬼的声音变得高起来。
博雅这一问,忠岑便深鞠一躬,说:
“弄清楚什么?”
随之,从仅修好一半的清凉殿阴暗处,出现了一个身上发着惨白磷光的人影。
“对不起。”
“歌会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当然是私下进行即可。如果兼盛大人答应,加上兼盛我们四人就行。裁判由晴明大人担任,讲师则与那一晚相同,是博雅大人……”
“不,你很明白。”
左方,左大臣弹筝,朝成宰相吹笙,重信大人舞蹈,藏人重辅吹笛。之后实利朝臣唱歌。琵琶伴奏。
“是鬼。而且不仅是那首和歌,那天晚上忠见所有的和歌——不,迄今我和忠见在歌会上吟诵的所有和歌,其实都是鬼吟诵的。”
“对。忠见第一次拿自己作的歌参加歌会,然后输掉了。”
壬生忠见是壬生忠岑的儿子,后者作为《古今和歌集》的编者之一闻名遐迩,他作为歌人,死后被列为三十六歌仙之一。
于是,实赖终于下了决心,判右方获胜。
少式命妇(一首)。
春来吉野山
“但是,博雅呀,我刚才吃了一惊。你不依赖复杂的理论和思考,就直截了当地抓住了事物的本来面目,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极少有啊。”
“它为什么会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呢?”
“他简直是要变成鬼了。”
“圣上知道忠见大人鬼魂的事,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一年之后吧……”
“什么?!”
“哎,晴明……”
“是啊,他喝不喝呢?”
其实应该还有更多关于这次歌会的私人日记。记载之多正好反映了人们对这次活动倾注的热情。
“然后呢?”
“人看见了它,给它取名为‘石头’——给它下了‘石头’这个咒,石头这东西才在这个宇宙里出现。”
情况正如晴明所说,这一时期拿到歌会上的作品,未必都是作者本人的创作。许多歌人把别人吟咏的和歌当作自己的作品推出,这样的做法很普遍,也是被认可的。
“晴明,既然你这么说,此话应不假。可是问题是圣上并不是那么想的……”
壬生忠见变成了鬼,夜夜出没于宫内。
“对。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于是把它写成和歌,抓来捆绑在语言上,终于弄清楚了。”
“也不是跟晚上的事全无关系,所以务必……”
“我怎么就非提这事不可呢!”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各人根据所见所闻写下的记录,多少各有差异,有时,某人接触之事,是其他人完全没有接触的,所以有关这一天的诸多日记,共同反映了这一天的歌会。
“我不明白,晴明。”
细弱的尾音长长地拖着。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七卷
天历三年——从天德四年的歌会算起,七年前举办歌会时,忠见也为多个题目创作了和歌,两次歌会之间,他还好几次在其他歌会上推出作品。称为歌会专家有点难听,但这样的歌会人才,相应的名气也不小吧。
“为什么没有实施?”
“我作的和歌流传世上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两首,而且都列为‘作者不详’。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我实在是太恼火啦!”
“怎么回事,晴明?这人究竟是谁?”
“对。”
这期间,左右两方的人此起彼伏高声朗诵着本方的作品。
“对、对……”
“虽然看不见它开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却飘来令人心醉的香气。”
“然而如果不是‘那东西’,而是‘石头’,就不能说没有关系了。”
橘好古(一首)。
一看纸片,晴明不禁称奇。
“那么,博雅大人也知道圣上要下旨镇住忠见之灵?”
“鬼附体啦。”
“青虫呀青虫,把我的文具准备好。”
“那是你干的呀?”
“走掉啦。”
好歌。而且似曾相识。
“也就是说,因为整个宫内的气脉,包括忠见在内都很平稳。如果驱逐了无害的东西,破坏了稳定,反而有可能发生怪事,有可能被更加不好的妖魔鬼怪附体呢。”
“照此说来,你不就是鬼吗?”
从树干上方传来愉快的哈哈笑声。可是,左看右看,都不见人影。难道是看不见身影却喜欢和歌的鬼吗?
“什么事?”
“男子已斗文章,女子该比和歌。”
忠见的脸向着兼盛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看兼盛。看样子他没有换过衣物,也没有洗过澡,身上散发出动物般的臭味。
藤花,一首。
哼哼……
左方盆景的遮盖,花纹与底托相同,是苏木红的浓淡混合的花纹绫,绣有紫藤枝和五首草书的和歌。
“既然如此,你就让我来写和歌。我代你作,你可凭这些和歌参加歌会。”
“我想问一下:是忠见大人说他自己想作和歌?”
“那么,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
“要是暴露了,你可有性命之虞啊,晴明。”
“想倒是想。”
三
方人不作和歌,而是委托和歌作者创作作品,然后在歌会上将这些作品交给讲师朗诵。女官们则在旁助战,为己方呐喊助威,喝彩取乐。
“请我吧……”
“石头怎么了?”
“那是我编纂《古今和歌集》时,没有收入集中的许多和歌作品之一。”
御椅左右是女官的座位,在连接清凉殿和后凉殿的渡殿,设置了以左大臣藤原实赖和大纳言源高明为首的、左右上达部的公卿的席位。
同年,他为泉大将藤原定国的四十大寿献屏风歌。又过了两年,宇多法天皇行幸大井川,忠岑扈从,吟诵了和歌,留下了有别于纪贯之的《假名序》。
正寻思时,又听见了吟咏同一首和歌的声音。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