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是成人的童话。在上世纪50-70年代,飘零海外的小说家用想象的泥砖在虚假时空中精心建构了一座隐秘的江湖花苑,它游离在国家话语宏伟坚硬的城墙外,既躲过了专制政体的钳制,也逃脱了现代性对文化传统的非难,成为灵魂无依者赖以自慰的乌托邦。于是,武侠小说的故事样式和叙事方式就自然而然地具备了童话才有的十全十美性。在一个没有童话传统的文明中,它承担了童话的角色,然而,它又天然地是暴力、流血和死亡的载体,所呈现的也是成人世界里的种种游戏规则,因此,武侠小说才被称为“成人的童话”,即只有成人才能体会到它的妙处的“童话”。
几乎所有的武侠小说家都使用了“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来建构他们的小说文本。通常,会有一个少年,而且基本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因为机缘巧合,学会了旷世的神功,成长为了独领风骚的英雄豪侠,与邪恶势力作战,历经种种劫难,最终统御武林,抱得美人归。这种叙事套路确保了武侠小说的畅销,它使读者不费任何心思就能进入到文本中,获得便利的阅读快感。
在这种套路里,显而易见的一点是父亲的缺失。主人公在成长的过程中,是没有父亲的,父亲不是死了,就是失散了;再不然即使还活着,也对主人公的成长起不到任何作用。父亲的缺位,是几乎所有武侠小说的特质。也就是说,那个彰显了秩序和法则的权威的象征体,在主人公学习用武功来表达自我意志的关键时刻,没有在场。但正是因为父亲的缺失,使得年轻的主人公得到了命运的眷顾,获得了学习武林绝学的机会。试想,如果是在父亲的照料下成长的,他们又怎么可能突破自我、超越语境地冠绝群雄呢?所以,要成为英雄人物,就首先得没有父亲——这就是武侠小说的叙事逻辑。
在精神分析学中,父建构了子的最初符号世界,他使得子学会了用他者的语言建构自身的主体性,把子同化为文化和秩序中的一员。然而,“死去的父亲总是比活着的父亲更强大”,缺位的父亲作为一种象征,将更为牢固地伫立在子的时间中。因为他的肉身根本不存在,俄狄浦斯将无法从精神上将他彻底地抹去。
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虽然没有父亲,却也总是能够认同于武林世界的规则法度,先天地具备承担道义责任的胸襟和能力。他们都完美地符合道德的原则,即认同了那个强悍的秩序和规则的“无形之父”。于是,我们所见的那些主人公,既因为没有了父亲而轻易地获得了超越的绝世武功,也因为父亲的缺位而更早、更轻易地接受成人世界的法则,把自己历练成早熟、模范的领袖人物。
《浣花洗剑录》里,主人公方宝玉的父亲方大侠自始至终都是一位谜团似的人物,在小说前面的全部叙述中,竟没有关于这个人物的只言片语。直到小说的末尾,通过万老夫人的口,我们才知道,方大侠原来就一直隐居在白水宫,并且就是那白水宫里第一个同方宝玉交手的人。但即便是和自己儿子交手的关键时刻,方父都没有让儿子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是何等古怪的一位父亲?他不仅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缺席,而且始终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存在。他只是作为锤炼方宝玉的一件测试工具而神龙一现,出场的过程又无头无尾,简直有些莫名其妙。那么这一点是否是古龙的败笔呢?
从万老夫人的口述中,我们得知,方宝玉的父亲宁可长期幽居在白水宫,也不愿再踏入武林世界一步。这个人的价值观已然是对武林秩序的颠覆,他是反武林的。从这点来说,他既已不再是江湖法则的接受者,那么当然也不会成为用江湖规则同化自己儿子的象征语符了。所以,在方宝玉成长的过程中,父亲的缺位是自然而然的。
事实上,小说前二十章的内容是循着方宝玉的成长路径,主要描述方宝玉家庭遭受变故、接受紫衣侯的临终嘱托、刻苦习武、准备迎接白衣人的挑战的历程,以“比武”为关键线索展开故事的。但这条看起来清晰无比的线索却在二十章以后发生了突然的转向,方宝玉不自觉地走到了寻找白水宫的岔路上去了。
这看似无意识的转向,从表层来看,似乎是方宝玉受到小公主的诱惑,又受了其他人的嘱托而不得不为之的行为,但其实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恰恰是喻示性的,它表现的是方宝玉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秩序规则短暂逃离的努力。
虽然真实的父亲并没有出现在象征的世界里,但这个空缺很快被紫衣侯师兄弟填补。他们不仅打开了方宝玉的视界,在方宝玉的思想世界中建构了武林精英人物的符号形象,也在他的话语系统中植入了“武林道义”的观念,让这个原本不会武功的少年主动承担了与白衣人决战的任务。不仅如此,整个武林中的大小人物也都把方宝玉视为抗击白衣人的象征。他初入武林的七年人生,就是围绕着这个单一母题展开的。在这个过程中,方宝玉的主体被宏大主题所压制,迷失在了向群雄挑战的虚假过程中,中原武林第一人就可以证明自身的存在、挑战白衣人了。
可是,这样的成长道路终究不是方宝玉自己选择的,也不是那位企图突破旧武侠小说格局的古龙所喜闻乐见的。在当代武侠小说界,古龙是最激烈反对传统武侠小说话语模式的先锋人物。他的反叛行动,率先是通过对陈旧叙事方式的破坏来实现的。把条理清楚的主线故意引上分岔的歧路,制造随意、紊乱的丛林假象,我们姑且可以把这看是不成熟的古龙玩弄的一种策略。在《浣花洗剑录》看似芜杂的枝蔓中,其实蕴含着“寻找真正父亲”的隐匿主题。这点方宝玉自始至终没有意识到,可是找寻白水宫的行动却清晰无比地指向了这一点。
在武林人士的眼中,白水宫是包裹在神秘纱丽中的异质存在,是武林人士向往已久却始终到达不了的桃源。初入白水宫的方宝玉切身感受到了白水宫的魅力,“这洞岩非但奇丽辉煌,宛如天宫,其幽深博大,也非人们所能想象”,“千百个钟乳,布满了岩洞,没有一个形状相同,也没有一个光泽相同,当真是鬼斧神工,人间罕睹”。就是在这奇幻仙境一般的地方,方宝玉接受了包括他的父亲、白水宫主在内的三位高手的轮番指导,最终悟出了击败白衣人的惊天一招。这个非同一般的招式,完全颠覆了武术的既有话语,是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化身。从某种意义上说,主体内在的革新动力创造了非现实、反逻辑的致命一击,助他完成了与传统武学完全脱钩的离心过程。那个强制的、外在的、虚假的“大他者”,终于不再是方宝玉前进道路上的羁绊了,他找到了他的独立自己。
我读的第二部古龙作品,从写作年代上来看,是古龙的中期作品,对于意境的描写不多,对于情节的把握比《三少爷的剑》靠谱,但最后仍然不免烂尾。想来烂尾估计是古龙的一贯风格了,不知楚留香系列、陆小凤系列和小李飞刀系列会不会好一点。
本部作品贯穿始终的一条线就是白衣人。文章从描写白衣人开始,白衣人西渡中原,逐一挑战中原武林人士,遇上紫衣侯,战败,留下七年之约,七年后再站中原,独求一败,得愿,死于方宝玉剑下。
另一条线可以称为方宝玉成长史。方宝玉的爷爷败于白衣人剑下,遂命弟子胡不愁送方宝玉上五色帆船,遇见紫衣侯,紫衣侯与白衣人一站虽胜,却心力交瘁羽化仙去,视宝玉为唯一传人,命宝玉寻其师兄周方,之后经一连串事件,宝玉寻得周方,随其学艺,于五、六年后学成,闯荡江湖,成名于泰山大会,随后入白水宫赴约,得白水宫高人指点,最后战胜白衣人。这是典型的武侠小说惯用套路。而吾等受众也是喜见乐闻。
方宝玉,人中美玉。少年时的宝玉着实讨我喜欢,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大眼睛高鼻梁,却已少年老成,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有时却也调皮天真。
最喜欢他和水天姬初次相遇时的情节,一个天真活泼稚气未脱的小小少年,糊里糊涂地和妙龄少女互称夫妻,见了绝色的水天姬会脸红,却古灵精怪地对着水天姬的鼻子咬了一口,见水天姬惧怕老鼠,挺身而出为他赶老鼠。小小年纪,却已懂得保护女孩子,古灵精怪又知书达理,怎能叫人不喜欢?
当宝玉遇上小公主,这个聪慧的少年却彻底没辙了,只有被欺负的份儿。小公主要他哭,他只得用力地假哭,直到哭得满头大汗;小公主要他翻跟头,他只得一直不停的翻,直到翻得筋疲力尽。少年时的方宝玉和小公主,一对小冤家,虽然俗套,看着却也欢乐。
小宝玉在危难时刻会害怕,但纵使害怕,还是会为了道义,为了保护别人挺身而出,自古英雄出少年。在紫衣侯仙去后跟着周方,自天地万物间悟出武道,学成人剑合一的绝世武功。
但长大后的宝玉,我却并不喜欢,只因觉得这个主角太假。他具备了一切主角身上的特质,善良,聪明,勇敢,坚强,耿直,隐忍,不带一丝邪气,这样的主角太完美,而完美的东西往往不真实,使我实在喜欢不起来。郭靖是主角,但是他憨傻的可爱;杨过是主角,但是他邪气的得迷人;而宝玉,似乎是正面得太彻底,没了灵气,落了俗套。
小公主,应该算是女主角了,但是戏份好像不算多。她是紫衣侯的女儿,自然是聪慧过人又美丽动人。小时候娇生惯养,无所不用其极地捉弄方宝玉。长大后却更乖戾,对宝玉又爱又恨,既做过将宝玉推入万劫不复之境的事,又和宝玉在绝境处互诉衷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忽冷忽热,着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但幸好,她还是爱着宝玉的。她对宝玉的恨来自于她对宝玉的嫉妒。而这嫉妒,最终还是败给了她和宝玉之间的感情。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胡不愁,宝玉的师叔,带着宝玉逃亡到五色帆船,却因海难和水天姬、伽星大师三人一起流落荒岛。胡不愁算是全书中除了周方和宝玉之外最聪明的人了,他在前半部分的戏份极多,前半部跌宕起伏的情节正好衬托出他非凡的智慧和过人的胆识。怪不得他的头那么大了,在很多危机关头,只要他眼睛一转,必能化险为夷。他一路带着宝玉逃亡,形同父子,对宝玉悉心照顾,不辱师命,足见其耿直憨厚。他和水天姬,两个同样聪明的人,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对方的意思,自然是惺惺相惜,就算没有这场海难,我想他们最后还是会在一起的。(虽然我更愿意水天姬和宝玉在一起。)古龙给胡不愁安排了一个很好的结局,虽然流落荒岛七年,但他在这七年间饱读紫衣侯的武功秘籍,以他的聪明才智将其融会贯通,武功大有精进;同时,他也收获了水天姬的爱情,最后和水天姬一起重回中原。
水天姬,白水宫白水娘娘的女儿,和宝玉虽无血缘关系,在名分上却是宝玉的姐姐。想当初和宝玉初次相遇,他便好生喜欢这个聪慧过人的少年。水天姬身为魔宫中人,自然行事神秘乖僻,手段狠毒辛辣,她毒害木郎君的父亲,使其武功尽失,又几次三番戏弄暗算木郎君,使木郎君恨得牙痒痒,但面对宝玉,她的童心却也被带了出来,所以才会以“小丈夫”来称呼宝玉,并冷不丁地被宝玉咬了一口鼻子,自然是哭笑不得。在船上遇见胡不愁,当下应是惊叹于胡不愁过人的智慧,直至和胡不愁、伽星流落荒岛,才在一点一滴的朝夕相处中和胡不愁互生情愫。而胡不愁也确实是个值得她付出的男子汉。
万老夫人,可以说她是我在整本书中最喜欢的一个角色。她不是好人,甚至可以算是个反面人物,却是最有魅力的一个人物。她和宝玉几次三番的相遇,她和书中的其他主要角色也时常会阴差阳错的碰到一起,但每一次,她都不是一个脸谱化的人物,她都带着一点推动情节的使命。初遇宝玉,她是个坏人,她杀了三个强盗。第二次遇见宝玉,两个人没有直接见面,她和木郎君大战一场落荒而逃,应该算是黑吃黑吧,她也不是一个好人。但后面几次相遇,她却以帮助宝玉为主,虽然也暗算过宝玉几次。但她对宝玉的相助,却并不是出于她的好心,她只为她自己而活,所以她是绝对不会做利人损己的事情。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她还是帮了主角一把,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很多伏笔悬念,古龙也是借着她的口来交代清楚的。古龙对于她的描写也着实生动,伪善,自私,欺软怕硬,这样栩栩如生的角色,怎能不打动了我?看到万老夫人流落荒岛,我还替她觉得可惜呢,看到她安慰水天姬,我差点就把她当成好人了,可谁知她一转身,就鼓动伽星去袭击水天姬逼出胡不愁。她果然不是好人呐!这样一个伪善而爱生是非的复杂角色,绝对可以算是书中最出彩的一个人物了。
白衣人,书中对于白衣人的描写很少,甚至只有一些固定的词汇,一身白衣,面无表情,坚定,执着,绝顶武功,一剑毙命。本来这样的描写应该是很苍白的,但白衣人本身就是一个简单的人,他不需要过多的词藻来丰满他的形象,只因他一心只为武道。他为武道而生,抛却俗世纷扰七情六欲,一个人在“武”的道路上修炼精进,他所作的一切事情,只因他想在武道上更上一层楼。七年前败于紫衣侯手下,对他来说可以算是幸运的,这让他有理由继续在武道上修炼,寻找更高的境界。而当他发现东瀛三洲已无敌手,且紫衣侯也仙去时,我认为他是悲伤的,一种会当凌绝顶的悲伤,一种独孤求败的悲伤,这种悲伤,名为寂寞。“你永远不会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多么寂寞……”。幸好,方宝玉可以赐他一败,他身殉武道,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整本书的情节松紧有致,跌宕起伏,看到宝玉被陷害落难时,我心中着实为他急,看到小公主几次三番陷害宝玉,也是恨小公主恨得不得了。但没想到,这本前80%都很精彩的作品在最后还是烂尾了,很多情节都没有交代,很多悬念都没有揭示,很多龙套就这样消失不见了。牛铁娃自从在桑树林里等着宝玉之后便再也没有交代过;王半侠和火魔神的儿子被金祖林关起来后也没了下文;石不为临死前提到的哥哥姐姐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还有在结尾出一闪而过的宝玉的妹妹,宝玉的父亲,都没有交代。算了,也罢也罢,看古龙的小说,对结局认真,你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