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琴声传情
红娘道:“相公,你也不要如此伤感,暂且忍受一下。再给你说一遍,一切都在红娘身上!”
张生道:“不必多言,把瑶琴拿下给我!”
隔墙小姐幽幽地叹口气说道:“唉!这首歌是为我唱的啊!我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也愿意和你远走高飞,现在全化为一场春梦了!”
张生道:“我留在这伤心之地,实在无法忍受啊!”
小姐是弹琴的行家,哪有听不出是琴声的,可是她犯疑了,在这更深人静,怎么会有人操琴?这里是便门,隔壁就是西厢,操琴的没有别人,肯定是张郎。可我万万不能点明,于是说道:“是什么声音,你难道听不出来吗?”红娘道:“红娘听不准。”
红娘着急道:“相公,你走不得,走不得啊!”
老夫人还坐在那里。她被张生一席话说得又羞又恼,她想,现在已经翻了脸,婚也赖掉了,就没有必要再把张生留在西厢,得让他滚蛋,滚得越远越好。可是怎么开口赶他走呢?当初也是自己叫张生搬来住的,现在又要赶他走,倒是不大好出口。当然,婚约都可以赖掉,赶张生走已是小事一桩,但也得有个借口啊。赖婚可以让莺莺去叫一声“救命的哥哥”,就可以赖掉,逐客就用不上了,总不能让莺莺去说“哥哥,母亲要你搬出西厢”。她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红娘回来了。老夫人灵机一动,心想不妨听听红娘的汇报,看那姓张的小子有什么反应,可否借机逐客。
老夫人想,小丫头你懂得什么,给穷酸这样一宣传,崔家就得名声扫地,怎能对得起先相爷和崔家列祖列宗?这读书人在目前是万万不能让他走的,一定要留住他,再用些功夫,让他消消气,退退火,然后再给他些钱,把他打发了。只要他肯收钱,就不会再说我赖婚了。另外,现在就让他走,也要被旁人议论。对一个救命的大恩人,不但赖了婚约,还要把他赶出大门,更加说不过去了。所以必须要把张生留下来。想停当了,问道:“红娘,那张生真的要走吗?”
小姐忙问道:“他说什么?”
红娘道:“他说老夫人赖婚且不去管他,小姐如果也变心,他就立刻动身回去!”小姐听了,非常着急,说道:“好红娘,求求你,让他留下吧!”红娘道:“小姐,你叫我去让他留下,用什么话跟他说呢?”小姐也豁出去了,说道:“你去跟他说,不要去管那说话不作数的狠毒的娘,我莺莺决不会让一往情深的志诚君子落空,我舍不得离开他啊!”
红娘道:“对,老相爷之孝刚除服不久,是否已经走到了天界,还不清楚,所以小姐你还得要祝愿下去。”
小姐一想也只好如此,就收住了眼泪。
红娘一看,十分着急,这秀才真是迂腐固执,我不能眼看着他碰死。慌忙一把揪住张生,叫道:“呀!张相公,使不得!”
小姐听了,几乎失声痛哭,琴声多么美妙啊!歌词多么哀怨啊!表达的情意真切,凄凉处好像白鹤唳天,倾诉着自己的衷情,令听者耳聪目明。知音人芳心共鸣,伤感者断肠悲痛。这一曲和《凤求凰》的曲调、开头和结尾不大相同,但又不是《清夜闻钟》,也不是《黄鹤醉翁》,更不是《泣麟悲凤》。新翻曲情深意重,一字字令人不眠难入梦,一声声让人憔悴得衣宽带松,漫天的离愁别恨,都寄托在这相思一弄中。
红娘见老夫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中暗喜,接着说道:“老夫人请宽心,后来给红娘左说右说,好话说了几箩筐,总算把张相公给留下来了。现在他不走了。”
张生一听,此话说得很对,是不能死,死了不仅表示我的懦怯,更会遂了这可恶的老妇的心愿,我不能让她如意。可是活着又将怎么样呢?不觉诅丧地说道:“红娘姐姐此言有理,可是小姐也得不到了,小生活着也太乏味了!”
其时,张生已等得脚麻眼跳,极不耐烦了。今见红娘到来,如获至宝,迎上前去,说道:“啊,红娘姐姐,怎么现在才来?等煞小生了!”
红娘道:“对,老夫人还在堂中,还是要祝一祝的。”
小姐道:“有三炷香,三个愿。”
红娘道:“第一炷香祝愿些什么?”
心想,幸亏派了红娘去,才办成了这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我平常总算没有白疼她,说道:“红娘,你干得很好,有赏。”
红娘道:“红娘从你这里回去以后,就到小姐楼上,把相公一定要走的消息告诉了小姐。”
红娘一想,你问得好,我正想说呢。答道:“回禀老夫人,像这种不讲道理的穷秀才,不要再提起了,没得让人生气!”
张生一听小姐也许有话,心里悲喜交加,说道:“红娘姐姐,小生等你就是。你可要快些来啊。”
老夫人道:“罢了,命你去代送张先生,现在如何了?”
这时,圆月已到天顶,红娘收拾好香具,提了纱灯,扶着小姐回楼。张生听得隔壁已无声息,也只好收起瑶琴,推醒了琴童,没精打彩地回书房安歇。
红娘之所以敢于一力承担,并不是小孩子天真,不知轻重高低的“假大空”。她对老夫人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忘恩负义的行径十分不满,对张生的遭遇非常同情,所以一心想要帮助他。另外,也是最主要的,张生情重,小姐恩深,两人已建立了深厚的爱情基础。如是单相思,拨火棍一头热,她也不敢如此承诺。再说她是个丫环,行动要比小姐自由得多,完全可以利用这个优势替他们从中搭桥牵线,所以即使现在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她仍然很有信心。
琴童道:“相公,你倒还有心思弹琴。”
张生道:“是的,不走了!”
小姐想你怎么那么烦人,说道:“我不冷。”
红娘道:“相公,你不用急,此事还是有希望的。倘若你要自寻短见,连红娘也要瞧不起你这个懦夫了。”
老夫人道:“红娘,不要说得那么轻巧,你能行吗?”红娘想,是我一手策划,岂有不行的?说道:“老夫人,不是红娘夸口,留个把穷酸,不费吹灰之力。”
这时,听得张生继续唱道:
红娘也觉得好笑,一会儿留,一会儿又急着催她走,心想,相公对小姐实在痴情,我红娘再不帮忙,真要送了他的性命。说道:“相公,红娘走了,一定把你的话传给小姐,你就安心住在这里,等待好消息吧。”说罢,辞别了张生,去向老夫人复命。一路上想想,张生和小姐也真可怜,好好的一对美满夫妻,硬生生被老夫人拆散,心里一股不平之气涌上来。你老夫人赖婚,我红娘偏不让你赖掉。不过事成之后,总不能偷偷摸摸一辈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终有一天要败露的,到那时,我红娘要吃不了兜着走,一顿家法板子是逃不了的。但我红娘不怕,受点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总不会杀我的头吧!谁叫你老夫人做出这种忘恩负义、伤天害理的事来,我没有做错,我是伸张正义,一定要把小姐和张生撮合成。好了,不去想它,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一路过来,到了内堂。老夫人正在坐等,她见红娘去了好一会儿还不回来,心里有些着慌,不要这小丫头也不顶事,那事情就难办了。戏是演了,收场却难,弄得这位诡计多端的老夫人束手无策。正在为难之时,红娘进来了,她似乎心头一松,忙问道:“红娘,那张生如何了?”
红娘道:“他说我不过,只说不跟我理论。说什么赖婚不关我红娘的事,都是老夫人一人赖的。不过,是非自有公论,他要把这件赖婚的事,先到城里,在茶坊酒肆去谈论,九-九-藏-书-网取得公道。再到蒲关,找他的兄长白马将军杜确,把老夫人赖婚的事告诉他。长安去,说什么要把这赖婚的经过写个揭贴。老夫人啊,什么叫揭帖,红娘不懂,让他去写好了,读书人除了写写臭文章,没有什么本事。”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张生道:“你哪里知晓,这是我相公请的大媒啊!小心与我拿过来!”
小姐道:“傻丫头,别猜了,那是琴声啊!别说话了,听,多美的琴声啊!”
红娘一想,这也是事实,不过你和小姐彼此都有情意,虽然被活活拆散,但只要留下来,还是有一点希望。如果你现在一走了之,从此天涯海角,叫小姐到哪儿去找你?你也不想想,你一走,小姐是要伤心死的。一定要把他留下来。就说道:“相公,你实在要走,红娘也留不住。不过红娘想请你暂时留一下,等我到内堂向老夫人复命之后,再来书房相送。那时相公要走,红娘决不敢挽留,你看如何?”
红娘一听,吓了一跳,小姐现在还不知你要走哩,再说你这种要求目前也办不到,说道:“那可不行!”
小姐道:“也不是。”
红娘一想也对,中表联姻尽管全是老夫人一人之力,你相爷不该凑上个临终遗命,现在小姐找到了一个如意郎君,你也不显些灵圣给老夫人,任凭她胡作非为赖婚,可见你确是到了天界,迢迢相隔,不用祝了。遂道:“那第二炷香呢?”
张生道:“小生好久没有操琴了,弹起来未免手生,不大好听。”
崔安说道:“老奴遵命。”去不多时,回来复命,说道:“回禀老夫人,张先生已把行李整理停当,一定要走。老奴无能,挽留不住,请老夫人恕罪。”老夫人道:“老人家何罪之有,一旁退下。”这可犯难了,让谁再去呢?想来想去,只好去请法本长老。
红娘道:“我家小姐特别爱好弹琴,三天以后,等月上西厢之时,我让小姐出来拜月,你就在墙外弹琴,要弹得动听,最好在琴声中诉说你的心愿。小姐是个知音,一定会听懂的。”
张生道:“红娘姐姐,还是让我死了吧,我活着也没有意思,倒是死了的干净,一了百了。唉!可怜刺股悬梁志,今作离乡背井魂!”
老夫人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挽留张生岂是容易的?”
老夫人道:“那是为了什么?”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红娘道:“小姐听了,很是悲伤,她要红娘转告你,她说你受了莫大委屈,火气大也是难免的。虽然母亲赖掉婚姻,奴家却因佛殿许婚,天神作证,永不变心。”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离簁。
红娘道:“他骂你老糊涂,老不要脸,老不成人,赖掉婚约,一定是神经错乱!”
红娘道:“相公,你不必灰心丧气,这件事,有我红娘在!”
张生道:“红娘姐姐请!”走了几步,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填满了耻辱,这口气咽不下去,不死又将如何呢?又说道:“红娘姐姐,想小生蒙受奇耻大辱,有何颜面活于人世!况且即使活着,也是前途渺茫。”
红娘道:“小姐,你看月亮的外边有一个圆圈儿,那是什么?”
红娘道:“那还有假!”
红娘听了,大吃一惊,怎么,还是想要寻短见呀。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红娘一听,张生果然等在那里,真是好耐心,现在我可不能明白地告诉小姐,隔墙张相公在操琴,她会怪我骗她出来,所以装作不知道,问道:“小姐,这是什么声音?”
红娘想,这一次我已够受的了,还能有下次!说道:“是,红娘知道了!”却说隔墙的张生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琴童心中无事,已经靠在假山石上睡着了。张生一个人枯坐而待,心想,现在已二更了,怎么小姐还不来?别是红娘在骗我。如果这次没有结果,明日一早一走收拾行装,坚决离开此地。正在患得患失的时候,先听得隔墙有脚步声,继而听到响亮的三声咳嗽,张生一听是红娘的声音,顿时精神大振,“啊,小姐果然来了,红娘姐姐,小生要给你记一大功!”他连忙轻理琴弦,先弹什么曲子,他早已事先想好了。他一理琴丝,开始操一曲《凤求凰》。这支古琴曲,是西汉时候司马相如作的,他为了追求富家之女卓文君,弹奏此曲,结果卓文君被琴声打动了,深夜私奔,嫁给了司马相如,后人一直把这一古曲作为追求爱情的代表作。他先弹奏了一遍乐曲,琴声行情幽婉,传到了隔壁园内。
张生道:“小生不走了,就是老夫人来赶,小生也不走了。”
琴童只好抱了瑶琴,拿了香炉,跟在张生身后。张生到了院内,走近靠东楼的一座假山,登上假山,向隔墙园内一望,只见一片月光,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心想来得太早了。见身旁有一张平整的石凳,原是休息闲坐用的,今晚正好可当作琴桌。张生道:”琴童,把瑶琴放在此处。”
小姐此时如同木偶一般,任凭红娘摆布,点点头道:“也好!”
张生道:“红娘姐姐,真的是小姐留我的?”
小姐道:“你猜猜看。”
张生又弹起了第二支曲子,这支曲子叫《别鹤操》,传说是古代高陵牧子所作的。牧子娶妻五年,还没有生儿子,牧子的父亲要他另外娶一个。他的妻子知道了,在半夜里受惊而起,靠着门户又哭又叫,牧子听到了,就拿出琴来弹奏,他悲伤恩爱夫妻要永远分离,所以弹奏《别鹤操》来抒情,后来他们仍旧为夫妻。张生弹奏此曲,含有深意。他边弹边唱:将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远兮路漫漫。
琴童先安妥香炉,放下瑶琴,褪去琴囊,点上篆香,一切准备妥当。
小姐道:“红娘,为何如此大声咳嗽?”
红娘来到楼上,一进内房,见小姐哭得泪人儿似的,心中凄然,忙安慰道:“小姐不用悲伤,不要哭坏了身体。张相公本来一气之下,要离开西厢,现在被红娘留下来了。”
红娘听了,心中一急,什么?不烧香了!小姐啊小姐,换了别的日子不烧香,我管不着,今天你不烧香,隔墙那位弹琴先生叫我怎么交代?今天非要拉你去烧香不可。于是说道:“小姐,这拜月之香你是不能不烧的。”小姐道:“为什么?”
张生道:“哪有不算数之理,不走就是不走!”
红娘想,你还是不想下楼,那这香烧了也是白搭,不行,一定要拉你出去。说道:“这是不行的,既然要烧香,就要诚敬,楼上是在房内,尽管有月光照进来,小姐却并不在月下。另外,楼上是闺阁之地,在此烧香,未免亵渎了菩萨,是罪过。还是到花园去吧!”
红娘道:“我奉命去送他,哪知他却把我大骂了一通。”
这时红娘已到老夫人跟前,说道:“老夫人在上,红娘拜见。”
张生道:“是是是,我也真被气昏了,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把我家小姐给急坏了,小生罪莫大焉。红娘姐姐,快去快去!快去安慰我家小姐,告诉她,张珙不和小姐成为连理,决不离开此地,赶我也不走。”
琴童道:“相公,你说话算数不算数?不要打开了又想走,光折腾我琴童。”
红娘道:“这还差不多!”
红娘道:“那么相公是留下来不走了?”
红娘道:“老夫人别怕,让他去说好了,没有什么了不得,说说又不痛不痒的。反正我们听不到,耳不听,心不烦。穷人知道了,也奈何我们不得,富贵人家知道了,他们也有赖婚的,大家都是家常便饭。”
红娘一想,说九九藏书网得不错,老夫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寻点赖婚的事出来,弄得小姐和张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是不必再祝了。说道:“那第三炷香呢?”小姐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事已无成,烧香何用!”
张生又对着瑶琴说道:“琴兄啊!今晚全仰仗老兄了!”琴童在一侧听到,不禁“扑哧”一笑,说道:“相公,琴童不敢,当么能当得起相公的兄氏呢?”
唱罢略为停顿,续唱下章道:
张生道:”这个你就不懂了。瑶琴比你还会说话哩。”
红娘道:“都是为了你啊!”
红娘见了,又急又恼,说道:“相公要走,关我红娘什么事?可是你辜负了小姐一片心。你枉自读书明理,也不替人家设身处地地想想。小姐是堂堂相国千金,能那么随便来你西厢吗?即使要见,也得事先看准机会,约好时间。你和小姐虽然已有佛殿许婚之约,可是现在已被老夫人赖掉了,所以你们的相会是私会,能要来就来吗?你这个读书人,把书读到脊梁上去了!”张生一听,是不错,说道:“红娘姐姐说的有理,小生错了,还请姐姐设法成全。”
红娘又问道:“小姐,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张生道:“纵然红娘姐姐好意相留,无奈老夫人已翻脸无情,留下来也没甚趣味。还是走的好。”
琴童道:“不要三婶婶嫁人心不定!”
红娘在书房东看看,西望望,见墙上挂了一张七弦古琴。这张琴名焦尾琴,是东汉末年蔡邕蔡伯喈所制,他有一次出游,见有人用桐木煮饭,那根桐木爆裂的声音很美,是优良琴材,就买了下来,命琴工制作,由于尾巴上烧焦了,故名焦尾。后来辗转流传,到了张生父亲手里,传给了张生,是张生最心爱之物。红娘见后,计策来了。说道:“相公,你谅必会弹琴吧?”张生受过当代著名琴师指点传授,在当时也是数一数二的琴手,平常对自己的琴艺颇为自负。说道:“小生对琴道颇有研究,不知红娘姐姐所问何意。”
小姐道:“都不是!红娘你怎么总是猜在女子身上。再猜!”
红娘道:“不啦,小姐在楼上不知如何着急哩!我要赶快给小姐一个回音呢。”
红娘听说明日天气有变化,心想好险,幸亏约在今晚,否则张生又将怨煞红娘骂煞天的,或许这也是一个好兆头。
老夫人听了,不觉轻舒了一口气,周身忽然通泰起来,说话也精神了。
老夫人道:“他如何不讲理?”
这时,张生已把《凤求凰》曲子弹毕,接着重复一遍,边弹边唱。唱的也是司马相如作的词,张生唱道:
小姐又问道:“奇呀!我母亲怎么会不下逐客令,反而要挽留张相公呢?”红娘道:“小姐你可不懂了。老夫人是怕‘人言可畏’,怕张相公出去以后,把老夫人的赖婚功德到处宣扬,那时崔家的脸面何存?”
红娘道:“相公你不要慌,心慌吃不得热粥。让红娘想一条计策出来。”张生说道:“红娘姐姐有妙计,小生当筑坛拜将。”
老夫人道:“红娘,你真是个孩子,这如何使得!”
红娘道:“小姐,红娘喉咙里缠上了一口痰,好痒好痒,忍不住了。”
老夫人听了,连连点头称赞,说道:“红娘,说得好!”
老夫人一听,急出了一身冷汗,说道:“唉!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老夫人觉得有点奇怪,张生骂我倒是应该,怎么会骂起你这个小丫头来了?问道:“他如何会骂你,想必是你得罪了他。”
红娘一看,小姐听琴听得很投入,也就放下心来,充内行听琴。她只觉得张相公弹得很好听,至于弹些什么,自己就一窍不通了。
红娘道:“这都是那穷酸说的。他还说你枉为一品相国夫人,竟然连自己的身份和尊严都不要,忘恩负义,会干出赖婚这样的大丑事,真是枉活人世。老夫人,你听这个狂生骂得凶不凶?还左一个赖婚,右一个赖婚,好像赖婚犯了天条似的。”
张生问道:“小姐听了如何呢?”
红娘道:“好像是拖泥湘裙上的环佩声。”
小姐见红娘今天一力撺掇自己去花园烧香,心想也好,闷了几天气,出去散一散吧,也不要太扫了这知心知意的小丫头的兴,说道:“那就去花园吧。”
愿言德配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红娘十分高兴,连忙挟起早已准备好了的香具,提了纱灯,扶着小姐下楼。主仆二人来到花园里,园内风清月白,花香阵阵。几点萤火,像流星飞逝;数声蛩吟,如泣如诉。换了往常,原是花月良宵,令人舒畅。无奈今宵的小姐,愁肠九转,哪有这份闲情逸致来欣赏这般美景,只觉得孤单,寂寞,凄清。
小姐道:“先父早已登了天界,不管女儿了,不用再祝。”
男儿欲相知,何用钱刀为!
红娘把纱灯一挂,小香几安排好,点好檀香,铺好拜垫。小姐手拿三炷香,按老习惯跪下,可是今晚祝祷些什么呢?连自己也想不出。往常拜月,小姐满腔心愿,所以有话向苍穹祝祷,今晚却是被红娘哄出来的,更何况一切美妙的希望全都破灭了,在她的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想诉诉心中的委屈和愁苦吗?又有何用!不觉擎着香呆呆地跪那里,默默地看着檀香在燃烧。眼看香快烧完了,就机械地把香插进了香炉里,慢慢站起身来,心里直想放声痛哭一场。
张生现在对红娘是感激涕零,为了他的事,关心同情,不辞劳苦地奔波,她是张生的大恩人,只有她才能安慰张生那颗破碎的心,今后的希望也都寄托在她身上,所以希望她能多留一会儿,再诉诉衷肠。说道:“红娘姐姐,再稍坐片刻,陪小生叙话。”
琴童道:“相公不走了?”
红娘想,我根本是在胡猜,没话找话,索性一路瞎猜下去也罢,于是一口气说道:“好像是风吹檐前的铁马声,又好像帘栊的金钩声,还好像计时的铜壶滴漏声。小姐,是也不是?”
小姐抬头一看,说道:“这是月阑,也叫月晕,农谚说‘月晕而风’。
老夫人有一个脾气,听了上句,不给她讲下句,心里会一百个不舒服。
小姐道:“祝愿化去先人,早升天界!”
小姐听此二曲,不由得泪下如雨。张郎,你不应该埋怨我,我哪里有过两意,我就是你追求的痴心人,我愿意和你白头到老不相离。现在我跟你仅仅隔了一堵墙,我恨不得打开便门,到你身边,或者我叫你一声,你过来相会。但是家教森严,我不敢越礼,这一堵墙呵,胜如相隔云山几万重啊!想到这里,小姐脱口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假若有一个人来替我们通通信息,就是巫山十二峰我也敢上,你也可以来共赋高唐,神女会襄王。”
红娘道:“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红娘道:“好像是姐妹们做衣服的剪刀牙尺声。”
小姐道:“不是。”
红娘道:“小姐,我又听不懂,回去吧!”
你是读书明理之人,岂可英雄气短!你不想想,你自寻短见,正合老夫人的心意,她巴不得你死呢!”
老夫人道:“呀!骂得太过份了!”
看来明日要刮风了,也可能会下雨。”她突然又伤感起来,说道:“唉!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小姐道:“女儿家的,下次不可如此!”
红娘道:“老夫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相信红娘,就让红娘去;不相信红娘,就另请高明。”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字尾永为妃。
张生道:“隔了一道粉墙,我又瞧不见,怎么能知道小姐已经到花园了。”红99lib.net娘道:“你听我咳嗽为号,那时就是小姐已到,你就动手操琴。”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红娘目睹此情此景,心想不知等一会隔壁张相公操琴时,是不是会使小姐的痛苦减轻一些,但不知张相公准备好了没有?见小姐拜月已毕,就说道:“小姐,今晚月色很好,我们既然出来了,何不赏月一番?”
时未通遇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
红娘见小姐已经听得入迷了,最好让她听了以后能说出一点心里话来,不过,我如若在她身边,她一定不好意思说,还是让我避开一会儿。遂道:“小姐,时光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红娘道:“我对他说,你也不要开口赖婚,闭口赖婚,赖你一次婚,你就呼天抢地,一副穷酸相。我们富贵人家对赖婚是不以为奇的,想赖就赖,想配就配,赛过家常便饭,无须惊天动地。你也不替自己算算命看,就算你人品长得漂亮,和我家小姐是天生一对,可是你是个穷秀才,能配相国千金吗?我家夫人对门第要求高,你家门第低,门不当,户不对,怎能相配?等你考中了状元,做了一品大官,我家夫人就不会赖婚了,还要好好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哩!老夫人,你看红娘说得对吗?”
老夫人不知是激她,说道:“宁可他无礼,不可我无情。一定要挽留他。”说罢,她又为难了,让谁去挽留呢?由她亲自出马,不行,目前那个穷酸对她恨之入骨,跑去挽留,肯定要自找没趣。就命老总管崔安去,她想崔安老成持重,办事很有经验,应该会把张生留住的。于是说道:“秋菊!去把老总管崔安与我叫来!”
红娘道:“相公,不必心急,红娘不会耽误你的行程。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再走,小姐也许有话哩!”
小姐见红娘突然现身,又听得问说什么,心里又惊又怕又恨,说道:“呀,女孩儿家喉咙这么响,不能轻些吗?”
红娘扶着小姐,缓步踏月,慢慢走向便门,就在一条石凳上,铺好坐垫,让小姐坐下,然后,像没事人一般,提高嗓子,一连咳嗽了三声。
两人不一刻就到了西厢,红娘站住了说道:“相公,西厢已到,红娘不送了。”
红娘道:“小姐,这就不对了。红娘知道小姐有满肚子的委屈,不能向别人吐露。闷在肚子里是要闷出病来的,不如向月光娘娘倾诉倾诉,心里也会许好受一点;再说事情还没有完,怎么能断定无成了呢?说不定求求月光娘娘保佑,还有成功的希望。”
崔安急忙来到内堂,道:“老夫人在上,崔安参见。”
红娘发怒道:“呸!真没出息!街上的柴火倒便宜,不烧死你这傻角!
小姐道:“老母亲精力充沛,无事找事,有劲赖婚,身安得很,何须祝得!”
老夫人道:“那你对他怎么样?”
红娘道:“你老夫人是宽宏大量,我红娘可受不了。我们堂堂相府,还能让他在我们脸上抹黑吗?”我不回敬他几句,也显得我们相府太软弱可欺了。”
小姐听了,真是恨不得有一斗地洞钻钻,心想,你我终究是主婢,一点都不肯给我留点颜面!想要马上训斥她,自己又确实说过,又怕她到老夫人那里去汇报,心里真是有火发不出,有火不敢发,只有发怒的表情,没有发怒的言语。
张生道:“现在不行,就是说了你也听不懂,你又不是知音。”说青,张生褪下琴囊,双手一理琴弦,发出了铮■之声。他退后了一步,对着瑶琴一揖到地,说道:“瑶琴啊!小生和足下湖海飘零,相随数年,形影不离,结交不为不深。这次一场大功,都要拜托你这冰弦之上了。务请足下秉上天好生之德,君子成人之美,相助小生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定备三牲祭品相谢。”通陈一番以后,就坐在琴桌前,先熟习一下指法。
红娘一听,又说道:“小姐,夜深了,露水重,容易着凉,得了病不是玩的,我们回楼去吧!”
张生一想,红娘是一片好心,不能辜负,说道:“停留片刻无妨,请姐姐快去快来!”
平生共城中,何尝斗酒会?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一曲方罢,小姐只听得墙那边在说道:“唉!老夫人忘恩负义,赖婚倒也罢了,小姐呵!她不应该说谎啊!”说罢,又轻拨琴弦,再谱宫商。
红娘道:“小婢怎么敢得罪相公呢!”
老夫人虽然觉得味道不对,但想想自己如此对待张生,读书人闹起别扭来很可能这么说。却丝毫没有想到是红娘这小丫头作怪,说道:“后来怎样了?”
张生道:“时光还早,再等片刻。”其实他是在等红娘的信号。红娘虽然向张生许诺拉小姐来月下听琴,可是并未向小姐吐露,她知道小姐的脾气,尽管想张生想得快要生病,却始终压住了喷薄的情感,像在内堂赖婚时那样的哭泣,已算是出格的了。现在平静了三天,说不定又要恢复老样子,事先跟她说了,又要顾忌这,考虑那,前怕狼后怕虎,难为情不敢去。现在约期已到,怎么能让小姐到后花园去,只有让她去烧香拜月。于是说道:“小姐,今晚的月色真好,去烧香拜月吧。”
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唱罢,张生略为停顿一下。
红娘想,你不是个东西,先吓唬你一下,说道:“老夫人,真是一言难尽!这种穷酸,脾气固执得九牛拉不回,他一定要走,一定要出去宣扬老夫人的功德,说是那个叫作揭帖的都已写好了,只要去散发就是。”
红娘道:“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你难道忘了么?”
小姐听了,不觉淌下泪来。我和张郎虽然没有成亲,已经定下了婚姻名分,也和牧子夫妇差不多,家长一定要拆散我们,你是睡不着,吃不下,我也一样不寐忘餐。我们在今后恐怕难以成为夫妻了。这曲子的旋律多么感人!雄壮的乐章,好像铁骑刀枪铮铮鸣;柔和的乐章,好似落花流水溶溶声。高音响起,宛如风清月朗,鹤唳长空;低音悲鸣,又如儿女私语,小窗喁喁。他那里琴心无穷,我这里神会意通。我们好比是娇鸾雏凤,拆散了雌雄;他的曲子还未终,我的悲愁更加浓,眼睁睁黄莺儿和飞燕,一个儿西,一个儿东。不必用话语表达,千思万想,都在这琴弦中。小姐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立起身来,靠近便门细听。
这时,红娘在旁边不住冷笑,老夫人觉得她太放肆了,分明是在讥笑我,说道:“红娘,太放肆了,笑些什么?”
红娘道:“后来他还说,幸亏他退了强盗,救了我们一家子性命,是我家的大恩人,受恩不报,还要赖婚,欺人太甚!我对他说,你不要以恩人自居,退贼救了我家,也救了你自己。强盗火烧寺院,你一样同归于尽。你退强盗,并不完全为了我家!”
红娘说道:“放心好了,不会耽误的。”说着急急忙忙地走了。她一来是去复命,二来想老夫人无情无义,不要张生还未整理好行装,她就下逐客令,老夫人心狠手辣,做得出这种绝情事。要想个什么法子,让老夫人不但不赶张生走,还要非把张生留下来不可。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回忆了张生痛斥老夫人的一大段话语,觉得有一句“人言可畏”很有用,崔家不是一直要保住脸面吗?今天在家庭的小圈子里,老夫人说了算,可以不顾脸面赖婚,如果把它传到外面去,看你老夫人还狠不狠,还怕不怕?好,就在“人言可畏”上做做文章。红娘打好腹案,高高兴兴地来到内堂。
红娘道:“大概是前边梵王宫黑夜撞钟,可能是潇潇疏竹在曲槛中。小九*九*藏*书*网姐,如果再不是,红娘猜不着了,也不猜了!”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生瞪了他一眼说道:“狗才,放肆!相公是叫瑶琴,又不是叫你!”
红娘道:“既然不走,红娘告辞,要去复命了。”红娘不说明向谁复命,就是不让张生知道她是奉老夫人之命来挽留的,只认为是小姐的意思,否则,这书呆子又要发呆劲。
红娘道:“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送相公回西厢,我们先回西厢再作商议。走吧!”
张生正在失魂落魄的时候,听得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红娘,他好像见到了亲人似的,眼泪又淌下来了,有气无力地答道:“红娘姐姐,痛煞小生了也!”说着,一把拉住了红娘。他已把红娘认做知己了,他要向红娘倾吐一下心中的屈辱,就含着眼泪说道:“红娘姐姐,今日之事,是从何处说起!小生自从春天在大殿上遇见了你家小姐以后,害得我朝思暮想,食不知味,寝不安枕,魂牵梦断,为了小姐,我放弃了温课赴考,搬来寺内寄住,总算得到隔墙唱和的机会。后来强徒孙飞虎兵围寺院,要抢小姐,当时,你家老夫人亲口说的,谁能退得强盗,不论僧俗,就把小姐许配与他。是小生挺身而出,运用计谋退了强人。当场佛殿联姻,老夫人还请法本长老为媒。此事神人共见。后来你家老夫人招我住进西厢,我一直以为是老夫人对子婿的关怀,也可以多亲近小姐。哪知儿个月来,除了教欢郎读书之外,连隔墙唱和的机会也没有了。今天刚刚以为可以成就婚姻,哪知一到内堂,老夫人背信弃义,赖我婚姻。老夫人倚仗了相府宫势,肆意欺侮小生,叫小生如何不痛心呢!请红娘姐姐慈悲,把我的一片痴情,转达给你家小姐,让她了解小生的心,小生也死而无怨了!”说罢,就欲用头触那假山石而死,口中凄惨地叫道:“小姐,你我来生再。。”
老夫人道:“罢了。西厢书院的张先生,今日负气要走,你速去传我言语,将他挽留,务必不能让他走掉。”
张生见红娘说“此事有我在”,心想,小丫头到底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老夫人的身份如此尊贵,还会无耻赖婚,你一个小小的丫头,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回天乏术,这不过是安慰安慰我而已。他虽如此想,但心里十分感激红娘。死是不想死了,别说对不起父母养育之恩,也对不起这位好心肠的红娘。不过,惹不起,躲得起,还是离开这里的好。
老夫人有点不大相信了,说道:“红娘,你真的成吗?”
张生道:“老夫人仗势欺人,赖掉婚约,我已灰心了,留在此间,无甚意思,所以要离开这里,远走他乡,因为不便到里边告辞,故先向姐姐辞行,并请转达老夫人,说张珙去也。”
小姐一听,恍然大悟,心想,母亲呀母亲,你真是老谋深算!小姐哪里知道这个老谋深算是上了红娘的当。说道:“原来如此!”红娘又劝慰道:“小姐,你现在悲伤也没有用。只要张相公肯留下来,事情还有挽回的希望。说不定过些日子,老夫人一朝醒悟,又成全你们,也说不定。”
红娘答道:“他骂我是骗子,说上了我的当,把他骗来做亲,哪知道是赖婚。其实我又不知道你老夫人要赖婚,我只是奉命差遣而已,我真是冤枉极了!另外,那穷酸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说也罢。耳不听,心不烦。”
小姐可慌了,刚才的自言自语,被这鬼丫头听去了,怎么能照实回答呢。只好赖一下,反正口说无凭。说道:“我没说什么,你看我的舌头什么时候转动过?身子也没有动一动。”
张生道:“我是相公,不是什么三婶婶,有什么心不定的?你放心打开行装,按原来的安排好了。本相公不和小姐结为连理,永远不离此地!”琴童道:“对!相公,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本色。琴童不得红娘,也陪着相公,永远不离此地!”
再说莺莺小姐,回妆楼以后,伏在绣花枕头上伤心地抽咽起来,心想一天好事,霎时烟消云散,我莺莺为什么这般命苦,眼睁睁被弄掉了一位如意郎君。硬要中表联姻,让我嫁个蠢牛,还不如被强盗抢去,死了的干净。现在张郎不知怎样了,推测母亲的心思,婚已赖掉了,接下去顺理成章的是下逐客令,把张生赶出我家。狠心的老娘呵!你忘恩负义到了这种地步,做女儿的都替你害臊。张郎一走之后,从此天各一方,永世难以相见了。想到此处,不禁放声痛哭。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张生道:“这个。。我空有痴心,也无计可施啊!”
何缘交颈为鸳鸯?
再说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来送张生回书房。她比张生晚走了一步,所以一出内堂,就急匆匆地追赶。她是担心张相公受不了这次沉重的打击,别一时想不开而去寻短见。出门往前一看,还好,张相公走得并不太远,但见他脚步踉跄,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张相公今天受的刺激太大,精神上支持不了,身体摇摇欲倒,得赶快上去扶他一把。红娘于是紧走了几步,到了张生身后,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张相公。”
红娘道:“谢老夫人赏赐。”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东郭亦有樵,西郭亦有樵。
张生道:“是,是,谢谢红娘姐姐教训。”
红娘在假山洞里,对小姐的一切言行举动都一目了然,听到这几句,就闪身出来,问道:“小姐,你一个人在说些什么?”
两樵相推与,无亲为谁骄?凄凄重凄凄,嫁娶亦不啼。
其时,隔墙的琴声又起,小姐也不回答,连忙摇摇手,意思是叫红娘别说后。红娘趁势退下,但没有走远,却躲在假山洞里,仍注视着小姐的一举一动。
老夫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她的涵养功夫到家,喜怒不形于色,仍然和言悦色地说道:“对这种人就让他骂几句也无妨,不必计较。”
一晃三天已过,正是七月十四日,明日是中元节,寺内有盂兰盆会,少不得有善男信女前来烧香礼佛,这一切都在寺内,与崔府无涉。今天虽然未到十五,月相还不大圆,但亦不减其明亮皎洁。张生早早吃过晚饭,坐着调息。等到月上西厢,就叫琴童道:“琴童,快把墙上瑶琴拿下来。”
琴童道:“相公别开玩笑了,我琴童的琴乃是个大活人,做做媒人还可以凑合凑合;瑶琴的琴,它是死东西,又不会开口,媒人全靠一张嘴,瑶琴能当媒人吗?”
老夫人这才想起自己的女儿哭着独自回楼,不知怎么样了,就对红娘道:“红娘,速回妆楼侍候小姐!”
红娘一听,暗暗好笑,饶你老夫人是老狐狸,这一下也上当了。让我再激她一激,说道:“老夫人,我看这个穷酸无情无义,说走就走,别去留他了,你去挽留也留不住的,反而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真诚。”
老夫人听罢,吓了一跳。这秀才好厉害,给他这么一宣传,我不是要弄得身败名裂了么!忙说道:“啊哟!红娘,这便如何是好!”
老夫人道:“那书生有多少难听话,你且讲来。”
揽衣不寐兮食忘餐。
只听得小姐又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红娘说:“你看在人世间,也有月阑。许许多多的淑女佳人,没有一点自由,被深锁在重重的绣帏之中。想天上的嫦娥仙子,孤单单地住在广寒宫,她像很是自由自在。可这个月阑呵,跟我的几重罗帏一样,老天爷恐怕嫦娥春心动,因此上就围住了广寒宫。嫦娥仙子啊!你和我莺莺一样不自由九九藏书网!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让裴航做游仙梦呢!张郎,你不就是裴航么?”
老夫人道:“是秀才说的,与你不相干,恕你无罪。”
有淑艳女在此方,室迩人遐毒我肠!
小姐想,我不出来,你就千方百计要我出来,我听琴听得有味时,你却要我回去,就说道:“尚早。”
红娘想,我亲耳听到的,你赖不掉,说道:“小姐,‘就是巫山十二峰我也敢上,你也可以来共赋高唐,神女会襄王’。小姐,对不对?”
张生道:“此话怎讲?”
那怕下句是骂她的,她也要听完后再生气。红娘知道老夫人有这个毛病,所以用了个“激将法”,先不讲给你听,你一定非听不可,那么我就可以借嘴骂人了。
张生道:“休得多言,抱了瑶琴,跟我来!”
小姐被张生的琴声和歌声陶醉了,张郎的琴艺高,歌喉好,一曲《凤求凰》,是在说他自己啊!他湖海飘零去求他的“凰”,始终没有找到,“此方”有我莺莺在,可是我们咫尺天涯,婚约已被我老娘赖掉了,已成不了夫妻啦!
小姐听了,更加悲伤。红娘说张郎本来要负气而走,这原是意料中的事,自己要走,可见张郎是有骨气的,否则,你不走,我母亲也会下逐客令的。现在被红娘留下来了,可留下又有什么用呢,婚约已经被母亲赖掉了,又不得见面,空自咫尺相思,增加痛苦。不过小姐觉得奇怪,红娘怎么会有这个权力留下张郎?就问道:“红娘,你是如何留下张相公的?老夫人同意吗?”红娘笑笑说道:“老夫人不但同意,而且是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去挽留的。”就把老夫人如何派老总管先去挽留也没有留住,只好派了——她不说毛遂自荐——我红娘去,才把张相公留下,前前后后说了一通。
红娘道:“好像是发髻上的玲珑步摇声。”
琴童道:“做什么?”
红娘道:“小姐,你每次烧香有几炷,许愿有几个?”
红娘想,你不叫我,我也要去的,不知小姐哭得怎么样了。说道:“是,红娘去了。”说罢,转身急匆匆回楼。
张生道:“那就是你红娘姐姐哄我的。琴童,收拾行装,准备走路。”
红娘道:“是他一派胡言,说了倒惹老夫人生气,又要怪罪我红娘多嘴多舌。”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心使余悲。
老夫人一想现在实在找不到人,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让她去试试也好。说道:“红娘,你去要好言相劝,一定要让张先生留下来!”
红娘道:“老夫人放心,孙飞虎杀掉了,小强盗投降解散了,张相公还不认识其他强盗,要招也招不来的。我又跟他说,你白吃白住在崔家四五个月,老夫人诚心待你,你不知感激,还要死咬住赖婚不放,真是岂有此理!”老夫人道:“张生怎么说?”
张生道:“不用多问,跟我走就是了。”
却说张生痛斥了老夫人的背信弃义以后,拂袖而起,傲然而退。一边走出内堂,一边在思忖,与莺莺小姐本来是名正言顺的婚约被赖掉,再留在崔府也没有什么希望,不如就此告辞,以免在此触景伤情。所以决定回到西厢以后,立即搬出,先回容膝山房,再作打算。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步履艰难地回到书院。正是:有分只熬萧寺夜,无缘难遇洞房春。
小姐听了,觉得红娘说得也对,虽然并不抱成功的希望,向月光娘娘吐一吐心头怨气,倒也可以自我解脱一下。说道:“既然如此,就在楼窗口烧炷香吧。”
小姐道:“愿堂中老母,身安无事。”
红娘见小姐下不了台,就干脆挑明了吧。说道:“小姐,不要怕什么羞了,红娘是你的心腹之人,都不必瞒了。张相公虽然被我暂时留住,不过他对我说。。”
小姐一听,可受不住了,低低地说道:“张郎,你错怪我了。这都是娘自己变卦,怎么能怪我脱空呢?我也和你一样受尽委屈。如果能由得了我,巴不得立刻成亲效鸾凤。实在我娘拘管得紧,我如果能有一点自由,张郎啊,怎么会让你在背地把妾身相思念诵!”此时,张生又弹起一曲《白头吟》,此曲据说是卓文君所作。当时司马相如欲娶一个茂陵女子为妾,卓文君知道了,作《白头吟》和相如决裂,相如只好打消纳妾的念头。此曲哀怨凄苦,催人泪下,张生边弹边唱。词曰:
红娘道:“小姐听说相公要走,悲伤得心都碎了,言说从此天各一方,永无相见之日。如果相公能留下来,或许还有一线希望。相公,小姐对你如此多情,你难道能硬得下心肠抛她而去吗?”
张生哭着说道:“啊,我的贤小姐呵!”
张生道:“红娘姐姐,请你转告小姐,小生要见她一面,请她今晚到西厢来。”
张生道:“多谢红娘姐姐指点。”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墙外弹的是一首新曲,乃是张生采用《凤求凰》的旋律改编的,可说是变奏曲,和《凤求凰》似同非同,让人听起来又熟悉又新鲜,取名叫做《相思引》。配的词也是张生所创作的。张生依旧是边弹边唱,词曰:
老夫人道:“张先生年纪轻,火气大,对我无礼,但终究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不能对他无情。一定要把他留下来。”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琴童道:“我不信,相公,你现在就叫它说两句给我听听。”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不走了。小生如走,对不起我家小姐,小生决意不走了。”
琴童道:“相公,刚吃过晚饭,不要弹了,休息休息吧!”
红娘道:“还有三天时间,你可以先练一练,再说你和小姐是夫妻,弹给自己人听,差一点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把你的心意弹进去。”
小姐抬头望了望楼窗外,只见天上是万里晴空,一丝云彩也没有,白银盘似的月亮,刚刚从墙头探出半个脸儿。地下一阵阵的微风,吹动了坠落的花瓣,乱纷纷拥向庭阶。外面的景色甚佳,可是谁能了解我有一千种的生离之恨,一万种的寂寞忧愁。娘啊!《诗经》上说过“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老人家就是这样的有始无终,弄得张郎做了一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一个画图里的爱人。到如今只落得心里痴想,嘴里叨念,梦里相逢。前日里,满以为我娘大开东阁,像公孙宏那样接纳贤士,如何的烹龙炮凤,备了丰盛的酒筵,让我“翠袖殷勤捧玉钟”,去学那孟光举案齐眉敬夫君。哪知道我这位当主人的老娘情太重了,却让我妹妹叫哥哥,就此把夫妻的姻缘一语断送。小姐想到此处,叹了一口气,说道:“事已无成,烧香有何用?月亮啊!你倒是团圆了,我可怎么办呢?从今以后,再也不烧香拜月了!”
小姐道:“都不是!”
红娘道:“红娘不敢放肆。我只笑老夫人对穷酸太着重了。”
唱毕,张生又停了下来,他沉浸在音乐的旋律之中,不知是悲是喜。
红娘道:“老夫人请放心,红娘一定像请他来喝喜酒那样,把穷酸留下来。”说着,就信心十足地前往西厢。
红娘道:“我说你也不必后悔写了书信退贼,你要后悔,就写封信给强盗,叫他们再来围困普救寺好了!”
再说张生,打从红娘走后,就对琴童道:“琴童,把行装打开!”
琴童道:“相公别生气,琴童弄错了。相公就弹起来吧。
张生道:“多谢姐姐,请受小生最后一拜。”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红娘道:“留个把穷酸,其容且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