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破了自己的纪录。上一本《一个女人的史诗》花了我14个小时的时间,这本《无出路咖啡馆》只花了9个半小时,然而效果还是一样的翻江倒海。我太爱这个写书的女人了,爱到像吸毒一样——我知道就是这个感觉——像使用飞路粉在壁炉里穿越之后再被摄魂怪吸走了魂儿。
朋友说你这速度太慢了,这种书我两个小时就搞定。然后她就真的搞定了。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还能有什么感觉,小说呗,还是半自传的。然后我就痛心极了,我是如此后悔,悔不该将严歌苓的小说,一本我笨笨地花9个半小时看完又笨笨地为它不可自拔的小说拿给这样一个人看。我像希望工程的孩子一样盯住这书上的每一个字,恨不得当作晚饭吃进去,那种沉迷和诱惑好像跳跳鼠之于卡罗琳,这本书就是我的跳跳鼠,明明知道跟着它走到结尾是个巨大的蜘蛛网,我也心甘情愿往里面跳。
没什么清高的意思,不是说我就多么地有理解力,能欣赏,会欣赏。有很多书我看不懂,那些我就不去看,因为他们不是我的“那杯茶”。在别人面前千万不能做的事就是不喜欢硬要装做去喜欢,那样就好像穿着衣服洗澡。那天和朋友去看达利的作品展览,我明明是看不懂的,还在那里死命想要搞懂每一个雕塑的意义,急了一头的汗,还是好像在梦里,听着朋友在耳边说“这个我喜欢”,“那个我太崇拜了”的话我不断谴责自己太肤浅,看不懂还在这硬撑,如同隔靴搔痒。最后还是冲了出去在外边叫了一碗兰州拉面才把自己的自信吃了回来,对嘛,这才是我。
就是这样一个站在拉面高度的我,爱上了严歌苓,给她抹黑了。她是那种只能和自己对话的人,再次也是张艺谋杨澜这种等级的。我?我只会被她像牵着一只小猴子一样带到这儿拿到那儿,偶尔她给我一个奖励我就忘乎所以——她如果是苗人一定是下蛊最厉害的那个——让我愿呆在那个无出路咖啡馆不肯出来。
在我看来严是夸父,抬起手来便能上天,脚却又结结实实地踩进土地。那些虚幻的东西,本是我生活中不想不能不愿触及的,却在她这里原形毕露—— 这些被打回原形的虚幻在这里得到了应有的化身:里昂。他是一切美好、优雅、高贵、缥缈、清澈、纯洁的化身,却结结实实地不切实际。用严的话说,他是个“不会去给任何感觉下定义的人”,多么可惜啊,我们大多数的人却急着给各种感觉下定义,就好像我现在做的。所以里昂,他注定被别人远离,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一秒和他在一起被定义成什么,下一秒又被定义成什么。他是天空飘浮的云,只是美丽,只有美丽。
安德烈是严踩在大地上的脚,安全、温和又稳重,只是一味的与脚相伴又错过天空,错过只有里昂看得见的云卷云舒。他给所有感情一个明确的定义,“爱我,不要谢我”,是他给“我”的命令,多清楚明白,他不许这中间有任何的暧昧和不清不楚,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全力以赴,可以舍弃尽量多的,不会是血和肾,但至少是一个外交官的职位。
“我”挣扎在脚与天空之间,舍不得地面上的适意安稳却经不住带银色花边的云朵的诱惑,可最终只能任天边云卷云舒,还给脚的自由。陈绮桢唱:如果有一个世界混浊得不像话,原谅我飞,曾经眷恋太阳。给了这个故事的结尾一个很好的借口:如果哪边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拍动翅膀,拨云见日。
其实“刘先生”才是“我”真正向往的人,他既可以让你活得脚踏实地,又才情满腹,外形上也是既有安德烈的彬彬有礼,又有里昂的俊朗。只不过不多不少错过40年,这白头偕老,说得又多么勉强而哀伤。只是,纵使换作40年前,他又留得住谁呢?他把自己保护的那么好,又伤的那么深。
我花了大段的口舌来表达对严歌苓的崇拜和赞美,其实是感谢她写了里昂这个人物,这样的人,因为遭遇过,告别过,困惑过,所以显得真实无比,可惜,我没有严歌苓这样的智商,来猜透来龙去脉。看了这个别人的故事之后,我才突然拨云见日看懂了、明白了。谢谢她。
可是,她狡猾地告诉我,太阳纵使美好,也常常刺的人泪流满面。
没读过严歌苓之前,和很多人一样,先看过不少改编自她小说的电影,包括早期的《少女小渔》、《天浴》、《小姨多鹤》,还有近几年被张艺谋拿过来拍成大片的《金陵十三钗》和《归来》。对她的印象模糊,只知道是位美籍华人女作家,有一张五官纤细很上海女人的脸,直觉她应该出身于纯正的书香世家。果然,父亲萧马也是作家,外祖父还是翻译哈代的学者,《归来》的原著《陆犯焉识》就跟这位外祖父的经历密切相关。
读严歌苓第一本就是《无出路咖啡馆》,看之前并不知道这是个接近于自传的传奇故事,也不知道这是一间咖啡馆的名字,纯粹被这个有点“垮掉的一代”气息的书名吸引。赴美的大龄穷留学生,因为和外交官恋爱而被FBI盯上,接着又邂逅了同为华人的穷艺术家里昂。和真实情况一样,小说的结尾,这名叫安德烈的外交官为爱情牺牲了前途,辞掉了工作。只是没有交代后续,现实中严歌苓同外交官劳伦斯结了婚,几年后他复职携妻子去非洲赴任,带着这份身为女人所获得的最大的爱情骄傲。
单看这一部,尽管充斥着无数耍小聪明的妙语如珠,却仍像一个顾影自怜、拼命卖惨的爱情故事。那种刻意的示弱,反而显出异样的侵略性,里面的女主人公时时得保持那样一种顽强防备的姿态,与她十八岁战地记者,二十五岁女少校,搬过尸体见过炮火的身份所吻合,她仿佛一直在战场,无声地释放着这样的讯息,“我一无所有,除了这女人的身份,是最后的杀伤性武器,你们爱怎样就怎样。”但她又一直企图保有不平白受惠于人的那点点可怜的自尊,挣扎在贫困和尊严的矛盾中,用那已被内心接受为真实的谎言周旋在审讯、感情和求生活当中。
看《无出路咖啡馆》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阅读感好,是否可以作为评价一部小说优秀与否的标准。客观来说,这个故事不够润滑,有着剑拔弩张的对立感,不该清晰的地方过于清晰,该通透的地方又模糊了,处处埋着炫技和说教。读起来虽畅快淋漓,却叫人心里迷雾重重,像吸饱了烟又吐不出来似的。好读和观点,哪个比较重要呢?观点于小说,跟烧菜时放糖放盐一样,外观看不出来,味道却溶于里面,不尝一口是品不出来的。这样说的话,似乎是淡了一点。
相对小说里女主人公的伶俐和执拗,倒是另一条关于她母亲殷恬菁的主线更精彩。那个乡绅小妾的女儿,没受过多大教育,十六岁那年,挎着个小包袱,带着积攒的十个钱币,逃离沉闷的大家庭,只身一人闯入大上海,凭着那点身为女人无师自通的资本,遇到了李师长和刘先生这两个有托付终身潜力的男人。这位菁妹的确是做女人的天才,她本着做“女人中的女人”的信念和素养,连女主人公都对母亲佩服得无话可说,“最美丽的女人不是她自身,而是她营造出来的美丽氛围。美丽的气氛才能感染他人,纳他人于内。”
动乱时期的爱情故事,女人的命运往往只在于她选择的一个男人,就可以改写她一生的史诗了。让人想到同为华裔美国女作家的谭恩美,在《喜福会》和《接骨师之女》等小说中,几乎都有上一代被时代所辜负和捉弄的女性形象,如漂洋过海来到美国的那四个母亲,其中就根据作者母亲和外婆的经历写成。但无论从架构、情节还有氛围来说,我更喜欢《喜福会》,它非常的丰盛,口感好,可以反复品尝,而且有那种温柔的张力,一种可以说是个人风格的东西。也许严歌苓的经历导致她的倔强和骄傲,她只能那样快意凛然地讲故事,无可厚非。
这样的小说,有一个好处也可以说是坏处,就是让人情不自禁地去配对,如同看张爱玲《小团圆》时候的状态,直到最后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但是又可以松一口气,毕竟是小说而已,不要太认真了。蛮不讲理的情节也好,字字扎心的词句也好,还是不得不承认,丢掉框框架架,对自传性质小说来说,好的阅读感已经足够,因为真实的故事已经不能改写了。
我有时候会在某一段时间里不断重复地听同一首歌,因为无端就会觉得那一段时间内的某种际遇,或者某种情绪,会和某一首歌特别地贴切,然后它们互相衬托,又互相咬合,如同植物界里的“藤缠树”,把一种感觉绞杀在这样的配合里,于是,“感觉”这种毫不具象的东西,得以在“绞杀”里凝固,变成一种可视的、具象的形态,供人们观赏、把玩,我也会在这种交错里轻而易举、明白无误地捕捉某一种情绪,然后写下来,封存留底。
在读严歌苓《无出路咖啡馆》的一周时间里,我一直在听孙燕姿小姐的《我怀念的》,以至于整本小说看完,我想都不想,就写了这四个字当题目。其实流行歌曲很多时候给我的感觉是“傻”,越流行的就越傻,而严歌苓应该是一个不傻的女人,至少,她的文字给我的感觉一向都是聪明的。不是“冰雪聪明”的那种聪明,而是一种世故的、克己的、人间烟火气的聪明。严歌苓的作品很难圆满,也不唯美,可就是在种种不圆满、不唯美的结局里,我时常又会觉得怅然而心悸,也许有时候伤痛的美感是另外一种艺术,更值得缅怀与反思,最后定格在“我怀念的”瞬间,就像琥珀里的昆虫,最后一点挣扎也能看清楚,有点残忍,但是美感十足。
严歌苓好像一直蛮喜欢写漂在美国的中国人的遭遇,她不厌其烦在琢磨那些新移民的自我放逐与蜕变。在她的描述中,他们往往是落魄的、有那么一点别扭和走火入魔,却顽强而顽固。他们也会去爱,也会风花雪月那么一小阵子,但很快就会被世故、克己、烟火气的作者当头棒喝,继而出戏。严歌苓式的聪明最明白一个道理:人们最爱的往往是自己,为了维系我们最低标准的生计,没有一种对他人的爱是不能割舍的。
这个叫做“无出路”的咖啡馆,实际上是个有点矫情的地方,因而暧昧、模糊、鱼龙混杂、又带那么一些易怒,这样的地方适合回忆,似乎也只适合回忆。
有个中国女子,29岁,来美国做学生,主修文学写作。遇到一美国男子,35岁,职业是外交官。两人本来在谈情说爱的康庄大道上稳步向前,却突然被美国警匪大片里人神共愤的FBI便衣无端插进一杠子。美国人有时候特别自以为是,一个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女人,非要和他们国家的外交官发展一段以结婚为目的的“正式罗曼史”,这女人一定是居心叵测的、企图对他们进行洗脑的、探听重要机密要闻的间谍或特工。更可况该女子的父亲还是一名曾经的老党员、老共产主义者,该女子也有过18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24岁晋升少校军官的“神秘历史”。
我不得不说,外交官先生实在是个好人、好情人、极好的未来的丈夫候选人,他叫安德烈。而我又对名叫“安德烈”的人似乎总有无缘故的、特别的好感。我以前听别人说过,一个人优点再多,他若不爱你,所有的优点就要输给这个最大的缺点。书里的安德烈总是侧面出现、局部出现,若放进电影里,他便是个完美的“最佳男配”。虽然这个安德烈只是“友情出演”,但在女主角各种不经意的描述中,他已是大大的优质男人一个,更何况,他最大的优点,是爱她。锦上添花。
中国人一向比较擅长研究人际关系种种高深莫测的心理学问题,中国人的处世技巧是:“宁可雪中送炭,不要锦上添花”。 美国人安德烈可能不懂。况且这段总有不速之客从中作梗的“正式罗曼史”的主角两位,又很不幸不能长相守。她独自在芝加哥,一座时常格调灰暗的城市,她要与生计、房租、学业、工作(非正式,中餐馆打工)、FBI组成的庞大联军作战,在她身心俱疲又警惕戒备的时候,偶然认识了一个比她更贫困、更边缘、更落魄、更迷失的“艺术瘪三”里昂。
里昂也是中国人,更是典型的“地下艺术家”,我一直不怎么喜欢这类人,明明就没有合乎时宜的求生手段,还动不动就把“艺术”当作他们无能的挡箭牌,以为拥有那么一点点自怜自艾的愤怒或悲伤,就比芸芸众生更文艺、更纯粹、更高尚。没错,我不喜欢这种人,但我的“不喜欢”却似乎只能在跳出小说之外才能成立,我想这大概就是严歌苓最大的优势之一:她的文字能给人特别强烈的“代入感”,看她的书,就和她的主人公同悲同喜,用同一双眼睛看世界,用同一种思维模式想问题,所有的细节也都是可以设身处地去想象的,得出的结论也统统都是主人公的感同身受。
正因为如此,三角关系并未出现。因为我就是她,她既然不打算背叛安德烈,我也不认为是她背叛了安德烈。里昂和她就只是这么暧昧着,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天涯沦落”的假象里,他们既靠近又躲闪地互相作伴,他们从不越界,也几乎不去考虑是否该给这段暧昧一个名份、一种说法。我猜他们都害怕,一旦暧昧有了正式的名份和说法,就再也无力面对现实与未来的窘迫。里昂“玩”音乐,而不是靠音乐赚钱,无非也就是这理由。
而安德烈呢?安德烈美好地近乎虚幻,安德烈安稳、贴心、有智慧、懂隐忍、肯牺牲;安德烈能记得她所有不爱吃的、吃了会过敏的食物;安德烈会在清晨接机时送她玫瑰;安德烈会把维他命、水杯、零钱等等容易疏漏而又温馨的微小物件放在她的床头……与这样的人相爱,如何就会变得艰难?“无话不说”和“无话可说”之间看似遥远的距离,何时竟天涯若比邻?
“里昂毁坏的不是我心灵的忠实,他毁了我对爱的接受和给予的能力,他毁得最彻底的,是我对爱的胃口。一个人整个情感世界的一切命名被打乱了,他是幸还是不幸呢?他是残缺了还是有了病态的增生?”
张牙舞爪的FBI和里昂的小艺术腔调都不是她最大的敌人,学校的教授和餐馆的老板也不是,如果她想搞定,她一定都能搞定。她最大的敌人是她在“自尊”和“少自尊”间跷跷板一样忽上忽下的犹疑,更是叙述者严歌苓赋予她的那种锐利的、世故的、克己的、烟火气的智慧。她看得太多,也看得太明白,她太独立又太强迫自己独立,凡是她想不出个所以然的,她拒绝,凡是她犹疑过的、她无法把握的、她不想负责的,她拒绝。
她自己也说过,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像安德烈这样对她好的人了,但她宁可去出卖自己的器官,也不愿去承担安德烈这样完美的“好”。她不是犯贱,她只是更在意自己——并非在意吃穿住这类物质的东西,她在意的是自己的智慧会不会被安逸所麻痹,她时时刻刻与自己较劲,她把最美的统统变成回忆。她不曾直白地摆出过一个“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姿态,也许她会在小说之外的延续里,穷尽一生用各种方式去怀念:怀念收到的玫瑰和床头的水杯;怀念“无出路咖啡馆”里的那些暧昧;怀念所有和里昂不明所以的拥抱和牵手,也许她最怀念的,还是一个叫安德烈的男人,而怀念这个男人的片段时间,是她唯一允许自己变笨的瞬间。
我在想,如果她不是这么聪明,安德烈一定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