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传奇
白衣王辩与狐狸
但最终,这一万个商人还是握手言和,嘟嘟囔囔着敲定了一个双方都在暗自欢喜的价格。这些商人走出商铺,走入夜晚的街道,带着虚情假意和高涨的欲望,挥金如土,他们的银钞像流水一样渗入这个城市,让无数的酒楼茶肆灯火通明,让无数的青楼勾栏香薰萦绕。蔺安在夜晚盛开。
王辩说:“刚才我诈称齿龄三百,就是要探探大师的来路是否如我所想。”
“好说。”那道人应承,“王辩先生请出个题目。”
狐狸一个人对着镜子,哀郁地凝视镜中不曾变老的自己,向所有她能想到的神只祈求。
“那如何能够识破你?”
“您是找到了解破她的办法了吗?”海蟒激动地问。
她黑如夜晚的头发流泻在他的胸口,一根白发已在深处悄悄萌生。
她又揪下一片银色的叶子贴在狐狸身上:“有这一片障目叶在,所有修法的人从你身上只能看到他们自己,没人能看出你是妖怪。”
“骗倒自己?”秃鹫问,“即便你是狐狸也做不到。”
“我遇到过祈求永生之人,也遇到过祈求别人衰老和死亡的人,从未遇到过已经摆脱我的治下,却又祈求得到衰老和死亡的人。”骑灰马的人惊讶地说。
秃鹫瞪着王辩看了一会儿,突然泄气:“你说中了,那么你猜猜看,我是何方神圣?”
“我总觉得我来这里有何目的,”她向大家解释说,“但我想不起来了。”
“好吧。”骑灰马的人终于让步,“王辩可以长生不死。”
秃鹫往上看,觉得依稀已能看到天上宫阙的灯火,心中略有不甘。但看着甲士威猛非常,自己未必是对手。
“若我的夫君死了,”狐狸终于开口了,“我便和他同死。”
蔺安城外的大道上,三个远道的行人风尘仆仆。虽然人流如织,川流不息,这三个人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彼此——因为他们都不是人。
“这面镜子可以解决一切,只要你相信自己只是一只狐狸。”
骑灰马的人拔下长袍上的一根羽毛,变成一只黑色的蝴蝶,从海蟒和秃鹫的中间飞过。两个人畏惧地缩着身子躲闪,黑色蝴蝶最终飞入了狐狸的房间里。
“因为你不是人。”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不用回头,狐狸知道是那两个一直在纠缠着她的妖怪。
是什么呢?狐狸好奇地想。
“这三丝杂情乱绪,再好的妖精也藏不住。”王辩下结论,“其实无所谓神通,最大的马脚还是他自己。”
王辩说:“大师不念咒,不作法,不起风云,不靠法器,如此飞法,我王辩从未见过。倒像是……”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座座都是刀山火海。”秃鹫取出狐狸的镜子,“而今只是王辩病重,你已经痛苦成这个样子,如果他死了呢?”
终于有一天,海蟒问秃鹫:“我们是不是该放手了?由她去做她的人吧。”
“不,”红姹娘娘说,“他只须再有一段寿命即可。而且平衡不会被打破,您还可以满足另一个不死之人的祈愿,重新赐予她本有的衰老和死亡。”
“可不可以骗倒自己?”狐狸问。
“那么,如何可以解掉这个对自己的魅惑?”海蟒问。
“我看是不好过这一关。”她把王辩的诀窍告诉海蟒和秃鹫。
“姑娘,”海蟒向她作揖,“恕我们……”
秃鹫质问:“法门众多,我有其一,如何从我的飞法断定我不是人?”
这时,王辩的宅院中传来了一阵哭声。
秃鹫解开她的禁言,扬扬自得地对海蟒说:“接下来只要她在大婚当日出王辩一个大丑,我们三个就可以名扬天下了,能有什么岔子?”
“这面镜子是你的心镜,你对它施迷惑之术,就能骗住自己。”红姹娘娘说。
道人笑了,秃鹫也笑了。
“多谢您的宽仁。”红姹娘娘向夜的君王施礼。
“谢谢配合。”甲士朝他致礼。
“你跟我伴读六年,和我游历四海十年,鞍前马后未辞劳苦,虽无血缘,胜似至亲。为什么我现在要你做的这件小事,你却不用心去办?”王辩问。
“自己骗住了自己,迷局已成,既然她心中已经选择这个骗局,那就已经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红姹娘娘回答秃鹫。
世家子弟无一不神往蔺安,家中的长辈说,修学应去唐的故都洛丘。虽然盛唐的威风已经衰败,天下已经四散,无人听从残唐王的号令,但心存皇极的大儒都在洛丘讲学。这对仗的后一句长辈们一般并不告诉家中的年轻人——见世面则应往晏越的首都蔺安,那里有十国最盛的繁华,艳绝当代的名姬。一些少年身携万金去了蔺安,从此再没有回来,可能已在蔺安的某个烟花柳巷变成了一个落魄的乐师,而那些去了蔺安又能回来的年轻人,则往往变成了一个心如止水的持重之人。
“姑娘来我家有何贵干?”
顷刻之间二人已经离地百丈,王辩家中的众人都仰头观看。不一会儿,两个人在比飞的消息就在蔺安传开,街头已经开出了赌博的盘口。
“什么?我们有什么机会?”
“你若不放我出去,世间再无人死去。”骑灰马的人说,“人和百兽将拥挤在人界,无论病痛、饥饿还是战争,无人可带走他们的性命,所有的苦难将永远延续。”
“刚才两位比试飞升,我已看得清清楚楚。”王辩说,“凡人只见其飞,但我王辩略有所知。仙佛飞则驾祥云,邪魔飞则卷风沙。修真之人,可御剑、念咒、骑兽。海外仙方,又有攀绳、乘毯、生翼。各有妙处,不一而足。”
王辩不是没有怀疑过狐狸的来路。他拿言语试探,在暗处观察,狐狸都完全像一个人。她有喜悦、愤怒、哀伤、恐惧,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因为自己孤苦无依而暗自垂泪,又会因www•99lib.net为王辩的一两句抚慰破涕为笑。
“不敢不敢,”海蟒连忙谦虚地说道,“先生家中的珍玩皆是稀世奇珍。”
“是谁敢拦住我?既然能看到我,就该知道我是谁。”骑灰马的人朝这里看过来,秃鹫和海蟒连忙低下了头,避开了和他的对视,只看到他披着由黑羽编织的长袍。
白衣王辩,三个人念叨着。传说中集天下见闻于一身的蔺安大隐士王辩,他虽然不通异术,不仰神魔,但他曾游历四方,读书无数。从珍宝字画,到名剑神兵,他无一不识。天下凡有的生灵,他都能讲出来历,甚至连他们成了精怪,化成人形来到蔺安,也都会被王辩一眼看穿。故此在精怪中形成了一个赌约,谁若能变化人形骗过王辩,便可称变化之王。
他的面前忽然升起了一面银色的镜幕,像水一样不住地涌动,如镜子一样映照出了他的映象。夜的君王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他勒马侧转,另一边也迅速升起了同样一面流动的镜幕。最终,四个方向的镜幕合拢,并成一个银色的圆球,把死神囚禁在中央。
狐狸没有病,甚至连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十年了,她的头发依旧乌黑,牙齿依然洁白坚固,眼神没有一丝黯淡,面庞泛着青春的亮色,在出街游玩的时候,依然让半个蔺安的登徒子为之着迷。
“不,”红姹娘娘说,“我来这里等一个人。”
王辩热情挽留了青衣的海蟒,又和他在家中彻谈一晚,探讨天下的珍奇和宝玩。谈到精要,王辩大为尽兴,请海蟒到家中的密室,浏览家中所藏的各种宝物,和他一起欣赏把玩。
“你昨天去,她的初衷还是没改?”
“王辩不会死的。”狐狸的泪夺眶而出。
“是吗?”狐狸靠在树上,“王辩究竟有何奥妙呢?”
狐狸不说话,走到一处水泊,从水面看自己变化后的人形,怔了一会儿。
王辩病了,病得很重。
海蟒大惊失色:“王辩先生何出此言?”
王辩说:“珍珠不经打磨则暗淡无光,打磨之后,久受尘气侵扰,也会失去光泽。只有一种深水明珠,在蚌体死后又沉入水底,经流水揉动经年,可以天然光滑润洁,又不怕尘气侵扰,遇水还能烁放荧光。然而此物弥足珍贵,即便在沿海万金求购,亦是可遇不可求。如此珍宝,尊驾一次带来三颗,怎能是凡人?”
她拨动一根琴弦,眉头一皱又把琴弦压住。
海蟒慌忙拜倒:“白衣王辩当真名不虚传。”
廊窗边的一盏烛台,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忽然,火苗开始膨大,像是要在一瞬间把蜡烛烧干,火苗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熊熊的红色火焰,海蟒和秃鹫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异景。看火焰像一朵巨大的花一样绽开,最终凝成飞动的红色绸带,一个他们认识的人出现在绸带里。
“你就真的只是一只秃鹫吗?他就真的只是一只海蟒吗?你们觉得自己是谁,不还是因为你们相信自己心镜之中的执念吗?”红姹娘娘问,“我若取出你的心镜,会不会也在里面发现一个谎言?”
他们两个走近王辩家的后墙,看四下无人,穿墙而入。找到狐狸之后,施法让服侍的丫鬟全部睡倒,走进狐狸的闺房。
千丈之后,两人就只是夜空中的两个小点。秃鹫朝下看,蔺安的全景尽收眼底,他看见夜晚的蔺安,街头依旧灯火通明,游人如织,方方正正的城市泛出金黄色的灯光。
他化作一阵青光,划破夜空而去。
红姹娘娘弹指挥出一缕红色的轻烟,飞入狐狸的胸间,片刻后,又从狐狸的胸间飞出,凝结到狐狸的手上,变成一面镜子。
城外,狐狸急切地问秃鹫:“如何?”
秃鹫突然从黑甜的梦境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倒在地下。
“不必说了。”秃鹫挥一挥手,“我明天去他府上去见识见识。”
“最后一次,”秃鹫说,“十年了,我们的机会来了。”
海蟒第一个进入蔺安,他化成一个青衣儒士,在夜晚叩开了王辩家的大门。王辩的家人面对无约的来客毫无不悦之色,礼貌地请他到席中见过主人。王辩的家中夜夜笙歌,蔺安上下的才子名士,达官显贵,无不以出席王辩的清谈晚宴为荣。当海蟒走入宴时,因他的服饰朴素,席间有人面露不屑之色。
“大胆!”几个妖精呵斥秃鹫,秃鹫怒目而视。
“是第几年?”一个富商问。
“王辩老了,”秃鹫说,“狐狸没有。”
因为他不再年轻,不仅不能像当年那样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地游历四方,连在蔺安最高的鹿台上赏月一晚都禁受不住了。蔺安的名医已经差不多来齐了,他们在王辩的房里进进出出,用尽了各种丸散丹药,针灸汤熏,但王辩的身体却不见起色,沉疴日重。
红姹娘娘冷若冰霜地盯着秃鹫,秃鹫从红姹娘娘的瞳孔中看到一朵鲜花正在盛开,突然大感不妙,但已感到四肢开始麻痹,呼吸也开始松缓绵长,将要坠入一场长梦里……
海蟒拱手,坐回席位。先前对他不屑的人现在满脸敬畏。
“想必比你我现形还要快。”海蟒说。
海蟒站起,在不远处的水皿里撩出一点水,淋在三颗珍珠上,这几颗珍珠如呼吸一般发出光芒来,让烛火黯然失色。宾客们已经张不开嘴,只能彼此对视。
“娘娘请恕他无礼。”海蟒慌忙拜倒在地上,“他也是为了狐狸。”
“这就对了。”王辩哈哈大笑,“遣往交趾的使船自温陵起航,遇风浪沉没,这两对天青水瓶从此湮没于世,再无人见过那两对水瓶。我听说三十年前有人在兴王府水面发现沉船,意欲打捞失物,但被一条海蟒所阻。尊驾既然见过其余的两对水瓶,可是兴王府水面的海蟒?”
“好。”秃鹫赞道,“我就不客气了。”他又奋力挥臂,速度更加了一倍,朝上飞去。他心无旁骛,只有炫技之心,越飞越高。他再往下看,蔺安已经隐没在大地之中,连晏越国的国土也只是视野中的一小块,残唐、后汉、太晋、南闽……十国的土地一览无余,甚至连契丹、党项、大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准备守到她愿意相信自己是狐狸的那一天,”海蟒一字一板地说,“即便狐狸爱上了王辩,和他成婚,一年两年也许无事。但迟早有一天,她会对人世心生厌倦,会想起我们曾对她说过的话。那时我们自会把她带回来。”
“怎么会没有?”秃鹫大怒,“是你施的法。”
他取出那面镜子,对着狐狸的脸:“现在你已经成功了。回来吧,狐狸!”
“那他炼了什么听?”
“是的,无法可想。”红姹娘娘说。
“大师天生就会飞。”王辩点出谜底。众人这才醒悟,番僧展臂蹬地的姿态,正如一只大鸟。
“怎么回事?”秃鹫大为吃惊,“按说这个魅惑已经解了。”
“但愿如此,别出什么岔子。”海蟒说。
“没有了,”红姹娘娘说,“你们的赌局输了。”
秃鹫哼了一声:“终究是不修真元、不祭神魔的一个凡人,我不信他有多大神通。”
王辩开始朝席间仔细打量起来,每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但王辩又很快宣布,席间没有妖精,人人面露轻松之色。王辩端起酒杯,无意识地朝四处望望,有那么一瞬和狐狸眼神相对。
秃鹫张开双臂,冷笑道:“不要大话,且飞便知。”于是使足蹬地,呼地离地而起。道人也念咒拈指,飞升而起。
王辩胸间一阵软绵,但还是硬起喉咙:“不,按说应该带你去官府……”
“骗得了别人,骗不住自己。”王辩指着双眼之间,“他的变化再好,自己知道自己非人,双目之中有一丝犹疑,一丝慌乱,一丝窃喜。”
“她不是第一个想做人的妖精,也不是第一个离我而去的子孙……”
在王辩家的门客中有不少修道之人,他们用天眼、鬼瞳,用上古流传的铜镜和冰窗,召请天上地下的上仙和妖魔,所有的人最后都不得不告诉王辩——实在看不出什么,这个女孩就是一个凡人。
蔺安城外,秃鹫和狐狸等到了垂头丧气的海蟒,听他诉说了被识破的经过。
王辩抬头看繁星满天:“今晚天色甚好,晴夜无云,适合观星赏月,天下奇术异门,都有飞升之术,我看二位先生可以比飞。”
“我来说。”秃鹫不耐烦地打断海蟒,“你不是人,我们也不是,你本是墨戒林的一只狐狸,半年前我们相遇在蔺安城外大道,要来以人身变化骗过白衣王辩。我们神色有异,不能骗过王辩的眼睛,于是你求你们墨戒林之主,赐你魅惑自己的法门。”
“我没有办法。”红姹娘娘摊开手。
“王辩已输。”秃鹫说,他化成一个耍蛇的卖药把式,海蟒变成一条小蛇盘在他身上,两人走在蔺安的街头,“蔺安城已经遍发了他和狐狸的喜帖,他彻底地走眼了。”
“别人不行,而我可以。”红姹娘娘说。
王辩把水瓶端起来说:“尊驾见了这个水瓶,知道来历,却不以为意,我已经猜到了。”
“我懂。”红姹娘娘说,“我向您要求的东西也不会太多。”
“不行了吧。”秃鹫讥诮道,“你认输可以说一声,我们趁早下去,不要把命搭上。”
城外的海蟒和秃鹫大感意外。
王辩微微一笑:“尊驾果然非人。”
狐狸带着微笑点了点头,向门边挪动。突然她一把推开门朝外跑出去:“来人哪,来人哪,有妖怪!”
“谢谢娘娘。”狐狸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红衣的美貌女子,对着镜子凝神望去,过了一会儿,晕倒在地上。
王辩从柜中取出一件青釉的瓷瓶,送给海蟒。海蟒看到这个水瓶,不以为意,但依旧客气地朝王辩道谢。
“她现在就在西园的凉亭,她每天都要在那里一个人待到很晚,”管家拍拍王辩的肩膀,“你看着办吧。”
“若无去处,在我家暂住也好。”王辩的嘴说,但他几乎感觉不到是自己在说话。
“这怎么可以?”秃鹫说,“人就是人,妖就是妖,怎么会一样?”
他的管家,可能也是世上最了解王辩的人,回答他说:“我每天不出门,躲在柴房睡觉,正是按照主人的意思。”
“此处距人间之顶还有一万丈,按说不违禁。”甲士声如洪雷,“不过今天空域管制,要飞还是下回吧。”
“且住。”红姹娘娘向他喊。
“我是来自朔州边陲的一只秃鹫,”第二个人说,“也已通人形变化,我来蔺安,除去见识人间繁华,也是为了会一会天下闻名的白衣王辩。”
他们给狐狸写书信,潜入她的梦境,甚至在王辩的家人中散布王辩已有新欢或者狐狸其实非人的谣言,都没有用。
另一个富商掏出一面镜子反复端详,向镜子发问。
他在席中举止文秀,谈吐清雅,风采引人注目。待席散时,已有几家宾客留下手帖,邀他到府做客。
“我昔年在旷野为妖时,不觉得十年有这样漫长。只记得在我常飞过的地方,一棵嫩芽从地里发出,长成参天大树,又衰老干枯,一百年很快就过去了……”他向四周远望,“为什么在蔺安城中十年竟有这么长?”
“还在等谁?”海蟒问。
“我没有来路,也没有归宿,”狐狸说,“就跟风里的落叶一样。”
我王辩究竟在怕
九九藏书
什么?他想,不过想不出头绪,但这种恐惧只有和女孩在一起时会消减,在看不到女孩的时候,这种恐惧又会出现,像一块悬着的巨石坠在他的心头。今天已经赢定了,何苦横生枝节,他想。“好吧,我这就下去。”便扭头朝下界飞去。
“我心已决,一定要破了白衣王辩的名声。”狐狸说。
秃鹫也说:“假使王辩死后,你在他家孤苦无依,怎么自处?”
“不过,”狐狸说,“我们墨戒林之主一定有办法。”
“我是人,不是什么妖精,二位还是走吧。”她告诉海蟒和秃鹫,两个人颓然地走出门外。
王辩笑了:“大师果然非人。”
“你们是谁?为何闯进我的闺房?”狐狸惊恐地说,“你们可知我的夫君是白衣王辩?”秃鹫用手一指,她立即哑口不能言。
又是一年佳节,蔺安城上下张灯结彩,人们在街上购办年货,互道吉祥。两个身处异乡的富商醉倒在一家酒楼。
秃鹫一惊:“我已到了人间之顶?”
道人说:“王辩先生不要偏袒,我门系出玉虚宫,师祖学艺就是在天上的浮山昆仑,比飞升,太过欺他。”
“他能从面色中看出一个人心神有疑,”狐狸说,“纵使变化再高,只要知道自己是妖,就过不了这一关。所以只要我能魅住自己,让我自以为人,必定可以骗过他。”
有一天,他发现管家并没有按照他的指令去寻访这个女孩的来历,而是在柴房睡觉。
本来已有的流言慢慢地发酵泛动起来,她丝毫未变的外貌,让人们的回忆清晰起来,想到了她当年那不明的来路,想到了她身边总是出现各种异人和异事。猜想和隐秘的指摘在蔺安的街头流传,重重的门庭挡不住流言,这些说法终究像风一样吹进了王辩的家,吹进了狐狸的耳朵。
“为什么?”秃鹫不解地发问,“她自己都知道容貌不变之事一定有异,为何还是破不了自己的魅惑?”
他们甚至伪装成狐狸失散的家人在王辩不在时上门寻亲,在她已经半信半疑的时候,他们只露出了一点点意图,就被赶出了家门。
海蟒说:“不是还有交趾国王的两对吗?我正是曾在交趾国王宫见过两对水瓶。”
“你可以收留我吗?”狐狸说,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
“你在哭什么?”王辩问。
王辩指向北方:“大师是否是朔州古战场的那只秃鹫?”
狐狸呆滞地看着镜子,秃鹫和海蟒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狐狸,期待着她眼中灵光一闪,挣开自己加给自己的枷锁。
“她执信自己是人怎么办?”秃鹫问,“难道要坐视狐狸和王辩成婚?”
这一日,一个红衣的姑娘迷惘地站在王辩的家门口,行人惊讶她的美貌,纷纷驻足不前,使王辩家门前的巷子拥堵不通。她拒绝了所有人或好心或恶意的关切,执意要站在王辩的家门前。
“其实不难,”红姹娘娘突然开口,“不过你要想清楚。”
“你这个朋友倒是尽心,”红姹娘娘说,“你把她的心镜对着她,她心中只要有一丝存疑,愿信自己非人,这个魅惑就失效了。”
红姹娘娘沉吟不语。
狐狸就在王辩的家中住下了。
他拿出了一颗珍珠,席间识货的人惊叹起来,这一颗珍珠已足够摆场今晚的宴席。
“那么,”天下闻名的白衣王辩,一生阅人无数的王辩,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说,“你愿不愿意以我作为你的归宿?”
“先生的眼界高明。”王辩称赞青衣儒士,“我收藏的珍玩恐怕没有几个能入先生之眼。”
三人是为了这个称号而来。
“二更,马上就要到了。”红姹娘娘说。
秃鹫打了一个寒噤。
狐狸心中慌乱,退步悄悄地遁入黑暗之中。
“我活了三百多年,从没见过今天这样绝伦的飞升之术。”王辩大声说,席中几个人吃惊地朝他看。秃鹫也很吃惊,他弯腰伸手,捏了王辩小腿一下,立即笑起来:“王辩小儿,如何敢这般吹嘘?你今年不过三十有五!”
王辩连着识破两个妖精的事迹已在蔺安传开,席间的宾客纷纷向王辩请教识破妖精的法门。
真是美景,秃鹫心想,怪不得禽兽修行得道,都想到人间这花花世界来。
“我是来自兴王府的一只海蟒,”其中一个人说,“修为已通人形变化,我来蔺安,是为了见识人间繁华,是为了会一会蔺安天下闻名的白衣王辩。”
海蟒只是沉默无语。
他又拿出了一颗珍珠,比前一颗大了一倍,莹润更是胜于前一颗,席间的女宾已经难以自抑地向前靠去。
他再低头一看,那个道人已经面色青白,却仍在结印飞升。
“解铃还须系铃人。”海蟒说,“还是得去墨戒林找红姹娘娘。”
“不记得了。”
天下见识第一的白衣王辩从床上醒来,和他曾经是狐仙的妻子紧紧抱在一起,两个人喜极而泣。
海蟒不服:“王辩先生果然所知甚多,但我家久居海边,历代从商,几代人积下几颗明珠,也是寻常之事。如何便说我非人?如果我确实非人,那我是何方神圣?”
骑灰马的人没有说话,调转马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一朵乌云飘来,一个黑衣甲士猛地用长戟挡在秃鹫面前:“下界来人且住!不可以再往上了。”
“我们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不是人,你是狐狸。”秃鹫说,“你还不明白吗?你已经修至长生,再过十年、一百年,你都不会死,连衰老都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
狐狸则非常好奇:“这个王辩长什么样子?他是否真的一袭白衣?”
其中一个道人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向秃鹫化成的番僧发难:“大师在城中作法、讲道,不知是真有大能,可以点化世人,还是只会几手旁门异术,迷惑凡俗?”
“还是肉眼。”
99lib.net王辩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接近心中恐惧的答案了:“我的什么意思?”
“尊驾不必惶恐,既来我府,不管是妖是人都是宾朋。”王辩把水瓶收进柜子,“你既有世上其余的两对,也不稀罕这件。不妨做个好人,再送一件让我凑成一对,我自有厚礼相赠。”
“何时你才能承认你是狐狸呢?”
他是所有生灵竭力摆脱的噩梦,又是所有痛苦的终点,也是每个修炼之人曾经的动力。
王辩仔细地看着她,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姑娘的美貌真不像是人间所有……”他丝毫没有赞美,而是疑虑重重地说,但他从她的眉宇间看不到一丝慌乱。
生是闷热的昼日,死是凉爽的夜晚。骑灰马的人在夜晚中放声歌唱,他穿越一道道墙和门槛,来到王辩家中,朝着病重的王辩而去,只要他轻微的一次触碰,王辩就会合上眼睛沉睡在黑色的永夜。
“没有。”
秃鹫和海蟒已经在蔺安停下了十年。
在墨戒林,红姹娘娘听完海蟒和秃鹫的诉说,长叹一口气。
这时从远处传来歌声。从天空或者大地,或者每个人的心里,歌声无喜无悲,平静得像一阵晚风。但海蟒和秃鹫却恐惧不安,他们面色发白地咬着嘴唇,已从这歌声中听出来者是谁。
“我也输了。”秃鹫道出原本,恨恨地补充,“我若飞得不那么肆意……”
“没有人能挡住我,”骑灰马的人说,“只要留有一点点的缝隙……”
“承蒙先生赐我宝珠。我王辩薄有家财,也当回礼。”王辩说。海蟒虽然极力推辞,但禁不住王辩再三恳求,终于同意接受一件礼物作为回礼。
“白衣王辩果然厉害。”海蟒说,“不愧是天下见识之最,我心服口服。”
秃鹫大吃一惊,但佯装大怒:“你怎敢血口喷人!”
王辩走了出来,盯着她的脸呆怔了一会儿,直到人们开始哄笑,他才慌忙回过神,全然不是一位名士应有的风度。
“十年了。”另一个富商说。
红姹娘娘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宅子里四下响起喧闹的人声,不远处已经有一些正在参加晚宴的修道者腾空而起,秃鹫和海蟒慌忙夺路而逃。
秃鹫大怒,面目赤红:“是否异术,要看你的本事如何。”语毕撩开衣襟,就要和那道人打斗。
他们化成演戏的歌伎、有道的高僧,甚至装扮成天上的神佛,用暗示、讥讽和宣示希望能震动狐狸的心,都没有用。
王辩的心都碎了,他的手几乎是自发地伸出,一把把她抓住。
王辩哑然。
“也就是说,只要狐狸不肯信自己是狐狸,她就完全回不来了吗?”海蟒吃惊地问。
“原来如此。”海蟒叹道,“变化再精,骗得了别人骗不住自己。”
“主人不想那位姑娘找到亲人。”他的管家直起身子,恢复了他俩当年游历四方时那种伙伴的身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他又朝衣兜伸手,席间的宾客眼都直了,果然,看到他从兜里拿出的第三颗珍珠,众人都低低惊叹一声,猜测这个神秘宾客的来历。
因为他已经去过了蔺安,蔺安已经在他的心内,再无其他城市的繁华和欢娱可以扰动他的心。
“我不在乎。”灰马上的人驾马抬步,“我该带走他,就一定会带走他,不为任何人延迟或停留。”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骑在灰马上的人停住了,头也不回地询问。
银色的圆球破碎开,骑灰马的人重获自由。
晏越的首都蔺安,水道纵横,陆路贯通,五千个商人刚刚在码头和商栈卸下货物,另外五千个商人已经满载启程。此时,还有一万个商人在蔺安城内,在商铺和集市与人大费口舌。其中五千个为自己的茶叶、皮毛和珠玉的品质赌咒发誓,认为每一个都值得用等重的黄金来兑换;另外五千个则竭力证明这些货物一文不值,所给的价钱仅仅是看在大家多年交情的分儿上。
“分辨妖精其实最易。”王辩说,“古董珍宝,需要多见;典籍字画,需要博学。但妖精的变化看似天衣无缝,其实都有一点破绽。”
海蟒深施一揖:“水瓶不日奉送府上,毫末小技已被识破,断无再受馈赠之理。就此别过。”
海蟒行至席前拜过:“略有薄礼为敬。”
王辩在西园找到了狐狸,她在发现王辩后快速地抹干了眼泪。
“这是第几次了?”
秃鹫降在王辩家中时,道人已经昏厥在地上,几个医者围着他施救,胜负显然是已分了。王辩为秃鹫斟上清酒一杯,祝他得胜。
“还是肉耳。”
“座下有三个人不是为听琴而来。”她说。
他再向上飞,感觉连自己也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已看不到那个道人了,再往下看,眼光已经扩展到无尽的远方。“我的天,”他惊叹道,“大地是个圆球。”
晚上,灰袍番僧如约来到王辩家中,他在宴席上旷达豪放,气度慑人,又不持荤戒,酒酌无忌,甚至拿起一块羊排,连骨头都嚼碎了吃下去。一些胆小的宾客甚至掩面离席,只有几个结印打坐的修行之人神色如常。
“巧了,我是墨戒林的一只狐狸。修为也已通人形变化,所来的目的和你们一样。”第三个人是个女人。
问得好,狐狸心中暗喜,在暗处竖起耳朵。
“天下闻名的白衣王辩,终究也是难逃生老病死啊,”医生们悄悄地在暗处交流,“不过,他的那位夫人……”神色隐秘地卡住话头,让更多的意思从沉默里流露出来。
“王辩,你怕她走了。”
“不是我,是她自己。”红姹娘娘纠正,“世界上能骗一个人的永远是自己,即便谎言从别人的嘴里说出,选择相信的依然是你的心。”
文/里八神
“不知道。”狐
99lib.net狸茫然地说,“但我觉得你很面熟,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一件天青水瓶虽然模样古朴,却是唐皇窑所出,此式只有十件。当年唐皇为答谢交趾朝贡,遣使回礼带去两对。六件藏于皇宫,唐末兵变,沙陀将军李存炎带兵逼宫,五件水瓶皆毁于此战,只有一件幸免,辗转到我手里。除此之外,天下只有此瓶的图形传世,尊驾是识货之人,何以见了此瓶毫无敬色?”
“你可认输?就此打道回府?”秃鹫问。
海蟒谦虚一番,点出瓷瓶来历:“这是初唐皇窑的天青釉水瓶,世间珍品。”
“是我,夜的君王。”红姹娘娘答应道,“请不要带走王辩。”
从这个城市里吹来的风带着脂粉和铜金的味道,吹到地的四极,海的边缘,吸引着天下的商客和游人。
红姹娘娘笑了笑,没入幽暗的丛林,悲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修的什么眼?”
“也是要被看出来的。”海蟒说,“你我的变化已经不是一般修道之人能够看穿的了,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十国之际,世中多奇诡,天下无定理。
红姹娘娘正在墨戒林弹琴,千里之内有道的妖精都赶来跪地聆听。
次日,狐狸没有像海蟒和秃鹫那样引人注目地走入宴席,她施展狐狸的法门,魅惑住一个致仕的高官,变成他贴身的小厮混入王辩家,不起眼地躲在宴席的暗处。
“你说不行?”她眼睛圆睁,泪花在眼角碎开,垂下了眼帘扭过头,“算了,我走。”
“大师席间快意大啖,水汁飞溅,颈间黑巾概不沾染。北方有鸟秃鹫,颈生黑羽,可以避血挡污,正如大师颈间物。刚才你触我骨骼,便知道我的年岁,一定擅观人的骨龄。秃鹫食腐,不常食骨。但我知道北方之地朔州,古战场之上,有一只秃鹫异于众鸟,只以人骨为食。”
“你已经尝到做人之苦了吧,”海蟒轻声细语地劝慰她,“为失去所爱之人而痛,为年华消逝而愁,飞短流长纷乱你的心,美馔金玉撩动你的欲。”
“确是如此,但我总觉得要出岔子。”海蟒忧心忡忡地说。
“有一个人,说您不能穿过镜子,”红姹娘娘说,“您会在镜子里碰到另一个夜的君王,然后一起沉睡在无边的黑夜里。”
“除非她对于自己是人毫无存疑。”海蟒脸色一变。
第二天,蔺安城内多了一个灰袍番僧,颈间扎着一圈黑巾。他在城中喧闹处现身讲法,吐火降雪,炫耀神通,又施药治病,十分灵验。蔺安城内的善男信女都来参拜,称他为“活佛爷爷”,大有立坛设庙,安受香火之势。没过几天,王辩的家人就送来了请柬,邀这位西域高僧当晚到府参加王辩家的宴席。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秃鹫问。
三个人心领神会地到了城边一家偏僻的茶栈会合,在一个隔间里喝茶谈天。
“她就在那里。”红姹娘娘指着狐狸的房间说。
“哦,小狐狸,”红姹娘娘笑了,“你不是去蔺安见识那个白衣王辩去了吗?”
“为何我不能像王辩一样变老?”
那道人已禁不住寒风,但仍强撑向上飞。
秃鹫展开双臂,蹬地而起,变化出他的本形。“好一个王辩!”他在天空中高喊,“吃喝你一顿,输了也不亏了。”
最后,王辩也放下了所有的怀疑,相信这个女孩是真正的人。他越来越少接待天下的访客,越来越少在晚上举办彻夜的盛宴,把时间越来越多地投放在这个女孩身上,为她开解忧愁,为她寻找亲人。但心中却隐隐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失落在膨胀。
“我认识您的兄弟梦之君王,您是否收到了他的口信,要您再多给王辩一些时间。”
王辩抚掌大笑:“果然奇宝!”他举杯向海蟒敬上一杯。
“王辩不会死,那只狐狸从此不能长生,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会一起来带走他俩,你可满意了?”骑灰马的人说。
海蟒和秃鹫挟着狐狸乘风离去,背后传来红姹娘娘的哭泣。
“能有什么办法?这可难住她了。”秃鹫在后面嘟囔着。
“既然你知道我是夜的君王,”灰马上的人平静地说,“就该知道没有人可以号令我。”
“是的,”狐狸说,“可我恐怕难过他那一关。”
“如何?”秃鹫喝道。
“此事这么危险,当初你为何答应?”秃鹫质问。
“只要狐狸在大婚当日向宾客宣布自己不是人身,王辩就名声扫地了。”秃鹫笑道,“虽不是你我骗倒,但这样也着实解恨。”
解开狐狸对自己的魅惑似乎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海蟒和秃鹫一天天徘徊在蔺安城中,围绕着王辩的家做无规则的运动。
十国之际,天下纷乱,军阀并立,强者称王,弱者列侯。游侠和辩士行走诸国,讨取权柄和功名;方士与道人游行市井,传授信仰或者邪术。人心异变,则精怪走出丛林与河流,与人杂居,邪魔也从地下的缝隙探出,派出爪牙或亲自现身蛊惑人心。
“现在,”海蟒颤抖着声音向红姹娘娘发问,“狐狸已经没有了为妖的自知,又有了衰老和死亡,那她和人有何区别?”
“娘娘,”狐狸走出来,“我和我的朋友不是为听琴而来。”
王辩问:“先生认得这是什么?”
“请娘娘赐我一个骗倒自己的神通。”狐狸拜倒在地上。
“那么,”红姹娘娘冷笑着说,“我今后会为所有垂死之人围上镜子。”
海蟒一饮而尽,神色如常,并无傲意,心中却知道自己已经镇住了在场的宾客,所要在意的,只有在主席的王辩了。
宴中大乱,王辩连忙喝止:“两位均是高人,今天宴席是和乐之所,更不宜打斗。不妨改为比试法术,一较高下。”
“带她走吧,把她的心镜好好留着,”红姹娘娘对海蟒和秃鹫说,“她醒来就不是狐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