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56.无腿的路
他问武风保：“怎么样？”
清脆的一声，好悠扬。
他看到了手背缠了一圈一圈的纱布，象冬天缠着稻草绳的小树。
天渐渐黑了，他准备下来，他真不相信这个时候会看到两个敌人。
他成了狙击手。
不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要他题词？
现在这五根杈没了，只剩下一根树杆。
“十兄弟，分两班，团结紧，能胜天。”新兵的声音：“手！”
新战士朱永明个头不高，很内秀，写得一笔好字，有空就练字，猫耳洞里也练上一段，就沉不住气了，问武风保：“你看，有长进吗？”
他又哀伤了。失掉的毕竟是失掉了。
以后再也不能跑了，球踢不成啦，这些只能在梦中了。
他要先打那个洞边的，洞口还有个坎，另一个人钻洞时还有个迈腿的机会，利用这个机会再打第二枪，你们二位，咱全承包了。
当天晚上越军又报复了，炮猛打了半个小时，零散的炮一直打了一晚上，他在猫耳洞内很安然。
“叭”的一枪，他不管打上没有，马上把枪瞄向洞口，敌人的动作没有他转移枪口的速度快，他又是轻轻一扣板机，这下他看得很清，敌人晃了一下，栽倒在洞口。
他的情绪变得格外好，笑嘻嘻的，还哼着歌，字练得更勤。找他题词的人也多起来。
从此他便坐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久久不动，真的如同摆在那里的一尊男www.99lib.net性断臂维纳斯。
“一根小树五根杈，每根杈上盖片瓦。”他的童音：“手！”
他真想当个书法家。
我真不相信会听到这个字眼，真的要给别人，而且是大学生题词了吗？
那么多美好的愿望，还有那书法家的志向，都随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而化为泡影。
当这么长时间的兵，连敌人的一根毫毛还没碰，自己的手倒丢了一只，这辈子可怎么办哪！他那断臂疼痛难忍，他见什么都想摔，见什么都不舒服，做梦也梦见小鬼子讥笑他。他冲到阵地上去扫射，我的手丢在阵地上，我要让你们的命丢在那儿。撂倒你们几个心里才会好受些。
看着眼前这些白白净净的健全的同龄人，（他们很多人和我同岁，都是十九岁）。我真想哭，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失掉了很多，失掉的太早了，失掉之后才觉得珍贵，如果我还能有两只手，我决不会像过去那样浪费一分一秒的时光。在那爆炸的一瞬间，我像是将人的一生化成了一瞬间，生是在这一瞬间，死也是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瞬间尝尽了一生的磨难，也有了概括人的一生的更多感受。十九岁就能概括人生，太早了，我还是想把这些都写出来。
不几天，人们就告诉朱永明：铁道学院已经把他的题词镶在最美的框子里，张挂在学校最注目的ｗww•99lｉb•nｅｔ地方，还有那么多学生站在下面照像。
武风保和朱永明是在同一颗地雷的爆炸中受的伤，他见小朱的两只手没了，便去卡小朱的两只手腕止血，他把两手伸过去，左手却莫名其妙抓个空，低头看，自己的左手也没了。
那次修工事，编织袋内的地雷暴怒，他的一只眼睛瞎了，两只手也被摘掉，只剩下光秃秃的两只胳膊棒。
足球场上踢前锋。
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手，他听到了锯木头的声音。
如果将来自己出了院，离开部队，走到那亲切的又是陌生的家乡去，谁还会说自己的字好？
以后，他爬了十几个来回，在射击位置上呆了几天半天，可敌人被打怕了，不敢再伸头。
做手术时，天黑，迷糊，还想睡，衣服都给剪了，感觉腿一晃一晃的，我想腿锯了，骂：他妈的，到最后了，还有一个月，腿完了，以后还拿什么踢足球。
朱永明正好走来，那种极度的敏感，使他冲了过去。一看，人家说的正是他写的字，他像是听到一声炸雷，身上都发软起来，他受伤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的字不好。
王林英的双腿踏出的是铿锵的体育之音，在将近凯旋时，空虚声音终止了。
不行，打死一个太少，还应该替新兵朱永明打死一个，不，再打死俩，朱永明是掉了俩胳膊的。
但他还在拼搏，还在寻九九藏书网找。他找到了很多原来没有的东西。
部队的干部看望他的时候，也大加赞扬，要用他的字回去给那些兵们搞教育。
题什么呢？
“有长进啊，很不错，当初写了那么久，还没有你现在写的好呢。”
长跑十公里，前面十名发奖，我总是能跑前五名，百米成绩十三秒之内。
这字拿得出来吗？
翻开他自己的日记，当初总不觉得那字怎么好，现在变得那么清秀，那么流畅。他的目光在一篇日记上停住了，上写着6月25日，雾，记着他们抢修工观察哨的事，再往后就是一页一页带关绿道的空白纸。那是他最后写的日记，第二天它就被中止了。
我爱踢足球，打篮球、乒乓球、爱长跑。
13号晚上哨位有情况，电话线被炸断了，第二天我和班里一个战士去看设的定向雷，怀疑越军剪断的线，顺线往下找。那天还有雾，离哨位四、五米远，顺石头走脚一滑，听到咣的响了声，脑袋嗡的一下，眼窝，脸上，脑门都流血，我被冲得坐在石头上，我问哪来的炮，左腿发木，一看脚大部分炸坏，后腿跟还在，耷拉着，才知道是触雷，那个兵扯了根电话线给我止血，把我背着，用了止血带。
如果现在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参加过战斗的伤病员，有谁会说自己的字好？
他想使枪更稳一些，不禁伸左手去挟，伸出的只是骨头棒子。他身子有些九-九-藏-书-网抖，还在瞄，四个人，就先打那直对着这面站在那儿不动的那个。
剩下的三个敌人拼命往洞里钻，看来也顾不得洞里的蛇了，枪与蛇，还是手中的枪厉害。
他用那两根光杆胳膊将笔夹起来开始练字。那字很大不像他写的，像是那负伤后爬行的那弯弯曲曲的痕迹。当胳膊残端磨出茧子的时候，他的字不再像是痕迹了，像是木杆搭起的房架。
他专门练过“朱永明”这三个字，题词时总少不了要签上这几个字。这三个字从来没这么美过，他自己都觉得亲切。
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一个陌生人随便拣起了一张练字纸，也是随便在笑笑：“这是谁在练字啊，小学生吗？爬爬字！”
他成为收复老山以来，第一个带着断臂重返战场杀敌的残疾士兵。
现在这左边的一个班的兄弟失落了。
他就题了四个字：“珍惜时光”。
“长进不大。”
晚上梦好几回，腿一跑，疼，醒了。原先醒了看看腿，怕伤口崩开血，看看没事，躺下又接着睡。
终于有一天，慰问团来的时候，看了他的字，把他的字拿了回去。大学生们也围着看，都说他写得好，一个个挤着递本子让他签名，还有的把白褂子脱下来，让他在那上面恣情挥洒。
现在感觉脚在，右脚一动，左边也跳，脚丫子跟了二十多年了，突然就掉了。
事情真太糟了，哪怕班长武风保那样还有一
９9ｌib.ｎｅt只手，哪怕还有两个指头呢，只要能捏住笔。指头再也寻找不回来了。别的呢，别的还能寻找回来吗？他选好了射击位置，是在猫耳洞左前方50米的石缝里，很隐蔽，一连趴了两天，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机会到了，下午3点45分，四个敌人从一个洞里出来，距这里不到200米，那四人都慌慌张张地往洞里张望，是那里有什么意外？可能是蛇，洞里有蛇，我的宝贝蛇。你帮了我的忙。蛇也有灵性，只要能把敌人干掉，哪怕是一辈子不打蛇呢。
别人都看他的字，都用最好的话安慰他：“很像是狂草，真有发展呢，有人写狂草放还放不开呢！”
他要当杀手，谁尝过断臂的滋味，到了这步就想到了，一只胳膊没了，也许就毁了一生，他不能不发泄，不亲手毁几个小鬼子，这魂就寻找不回来。
一张规规整整纸摆在了他面前，这是铁道学院的同志：“请你给同学们题个词吧！”
他对准洞口又是一枪，一个家伙捂着大腿摔在洞口，七滚八爬进了洞。
做梦还在阵地上，自己开饭做饭，梦见有情况给连里打电话，也梦到家里人，醒了就哭了。那晚上做梦，还跑呢，腿不是炸了吗？又长出来了，抱着看，不挺好吗？就跑。跑得挺自如。又是在家里那条路上跑，是育华路，碰到熟人打招呼：我腿没事，这不是跑吗？
“打了上！打上了！”班副举着望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