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岛船
“此案我最初听说时,便觉得犯人一定是串通了船员,不然不可能做到。我思前想后,于是发现了问题,其实这远岛船有个软肋,对船员说你们若不愿意,便将你们私运钱物的事儿告发出去,只需这样,就可轻轻松松地,让船员们全部下船。那天我在金兵卫的住所,看到只有阿静表情不太悲痛,便马上明白那十一人中,至少弥之助肯定是留在江户了。”
颚十郎不知在想些什么,离开金兵卫家门口,穿过一之桥走回两国地界,到相生町的一家“花屋”河鱼馆子里,借来纸笔写起信来。他将写好的信封好交给瘦松,吩咐道:“你拿这个托送信的交给阿静。另外,我有一事要你帮忙。”
“没错。”颚十郎一如往常,表情有些迷糊地继续说道,“这样一来,就全都明白了,且把此案玄机说给你听。”
根据船极印的记录,此船于安政三年(1856)在相州三浦三崎,由造船师间宫平次制造,上面打着经手人——船奉行向井将监的副手——御船手津田半左卫门的烙印。
“我知道使不得,可是我看了好久,觉得那船实在奇怪。船上肯定是有变故,既然知道出事,怎么能够坐视不管。”喜三多严厉地说,“我们靠过去看看吧,只是喊话,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先把船靠过去。”
瘦松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样确实说得通。道理我都明白了,不过船员那边要怎么说?他们会这么简单地,就被骗下船吗?”
“为……为什么?”瘦松五郎不可思议地看着仙波阿古十郎。
“我最初听到这三崎丸的案子,便认定那二十三人,不可能在海上凭空消失。人不会像青烟一般消散,又没有从船上逃生的迹象,那只能是他们压根就没有上三崎丸。然则这船何以会空无一人地,漂流在相模滩呢?拴在御船藏的安宅丸,曾因锁链断裂,自己漂到三崎。如此先例并非没有,只要稍做处理,让一条船自己漂在相模滩,这也并非难事。你也知道,从十五日傍晚起,这片海域一直刮强劲的西北风。只要固定好主帆和船舵,便可让船吃住西风,一路南行。这样,船便可在无人状态下,漂到相模滩去,若是出了差池,在伊豆沿岸沉船,对犯人而言也不坏。
额十郎点头道:“我觉得这样最妥,此事影响极大,这七个犯人与御船手役人一同消失,此事非同小可,上面也一定不会坐视。现在自首,说是被伏钟一伙威胁,被迫而为,一定会从轻问罪。对了,阿静,弥之助的信,是谁送来的呀?”
一般远洋作业船会在每天凌晨三点,轮换日夜班,值夜班的船员那时,都会回船室里吃饭睡觉。
船上方才还一片欢呼雀跃,瞬间兴致全无,赶忙调转船头。对捕鲣船来说,最大的忌讳便是远岛船,其次是赞岐的蓝玉船。相传遇到远岛船,鲣鱼群会散开游去深海,所以,捕鲣渔民对远岛船深恶痛绝。而蓝玉船则自古就被渔民忌讳,甚至有习俗说,捕鱼遇到蓝玉船,要煮了靓蓝染料喝,以除霉运。这两种船对渔民而言,远比幽灵船更让人恐惧。
船上各处均干净整洁,毫无打斗骚乱的痕迹,反倒能清楚地观察到,就在不久之前,这条船上还维持着太平的日常作业。
“平吉那小子,眼睛生到哪里去了?没看见那船印吗!”
“对,那人诨名伏钟重三郎,是上总姉崎一个渔民的小儿子。他十七岁时,曾潜入中山法华经寺,威胁和尚,抢走了八百两金子。嘉永四年(1851年)六月,他撬开佐竹的御金藏,偷走了六千两。安政元年(1854年),他去偷长崎会所送来的运上金,竟然骗过十个护送同心,在宫城野连金带马一起掉包,盗走一万二千两。他犯下的大案不胜枚举,这些甚至都不算事。他每次犯案后,便会销声匿迹两年,之后再干一票大的。
颚十郎悄悄地扯了扯瘦松五郎的衣袖,低声问道:“那边戴假发的女人,身边那个拨着念珠的,是谁家老婆?”
厨房正要做第二批菜,米糠桶里酱萝卜都扒拉出一半了;小吏房间留有刚写了几个字的信;船员休息室里刚换完班的夜班组,正要准备吃早饭;而且那七个犯人,也从船上消失不见了。
“他可是您热恋三年,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的丈夫,您会袒护他也情有可原,可是您这样做,反而害了他。”阿古十郎连连摇头说,“不论您怎么掩饰,我也已经知道了。阿www.99lib•net静,您收到一封信,说弥之助安然无恙,还活在人世吧?”
船员们赶忙拉出四杆船橹,调转船头,朝着那船驶去。
颚十郎笑道:“可您看到那冥府寄来的信,却匆匆赶来,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喜三多说罢,拉绳的丑松接话道:“那我也去。”
“喂!船老大!……摆舵的!……船上有人吗?”
“什么地干活?……”渔民们都惊讶了。
“这都快一个钟头了,派个人过去看看情况吧。”
阿静羞红脸道:“我的妈呀,您怎么知道的?”
捕鲣船将船头靠在随着波浪,上下起伏的远岛船腹上,喜三多站在船头喊道:“喂,船老大,船老大!……船上的伙计们!……”可任凭他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有船!……”
“地点在江户城内,是与水有缘的地方,但不是中洲,也不在川岸,更不是品川的炮台。这么一说,就只剩岛了。江户内带岛的地名可不多——越中岛、佃岛还有石川岛。我不过随口说一说,您别太吃惊。在这江户城里,想要在幕府眼皮底下,掩人耳目安稳混世的,首选地点乃是大牢。可这大牢若非罪大恶极,绝不是稍一求情,便能进得了的。石川岛的人足寄场就不一样了,只要稍稍纠缠一番,负责管理的上役人,说自己是江户的无宿者,请随意处置,马上就能入岛,还会获得一份工作。虽说入岛后想出来并不容易,可在那里藏着,至少不用担心被幕府追查。正所谓‘油灯台下照不着’,没有人会想到在距伊豆田浦岬二十四、五里的海面上,下落不明的那十一个船员中,竟有一人在石川岛的人足寄场。只要有心,没有比石川岛更舒适、安心的落脚地了。而且,这里与心心恋恋的老婆家,只隔着一堵矮墙,对深爱您的弥之助来说,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那里更好的藏身之处了吧。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那是滩港发出的酒回船?”
“怎么,是幽灵船吗?”
瘦松瞪大眼睛惊问道:“阿古十郎,为什么你会知道此事?”
仙波阿古十郎不慌不忙,道出了事情的根源。
“犯人何以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好这些假象呢?此船在海上漂荡,被人捡到后上船一看,若能马上推断出根本没人上船,对犯人而言就不妙了,所以,犯人必须做出二十三名乘员,刚刚还在船上的假象。为了做到这一点,需得下点功夫,让灶头的米饭花一天时间正好煮熟。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人错以为,这二十三人方才还在船上。
捕鲣船上的人耐着性子,等了好久,一直不见平吉回来,终于有些害怕起来,七嘴八舌道:“怎么了呀,平吉那小子?”
“喂!……那边的船,来庆祝初鲣哩!……”
“调头!……调头!……”
船员们正拼命摇着橹,准备掉头回去,船老大喜三多突然发话道:“等一等,靠过去。”
因为一些不可解释的原因,三崎丸上的二十三人在距伊豆田浦岬二十五六里的近海海域,如一抹青烟一般消失无踪。莫非是乘员们一个不落,全发了疯,突然一齐投海了?
船老大喜三多道:“好,那就我去吧!……”
“基本情况我都有数了。我问一句和这人不相干的话,那十一个船员中,可有最近刚刚结婚的人呀?”
最先发现这条船的,是正在船头,准备早饭的饵取平吉。捕鲣归航的渔船,若在近海遇到其他船只,便要将当年捕到的第一尾鲣鱼,对到对方的船上。这是自古以来的习俗,人称捕鲣船之祝仪。相传若能在近海完成祝仪,就最为吉利,这一年将得到鲣鱼的大丰收。
“若是菱垣船,那也太小了吧,何况又没有菱垣的船印。”
船藏边是一条绿化带,北町奉行所的例缲方——仙波阿古十郎和捕头干瘦的松五郎。正巧打那里走过。
“哦,是吗。现在那船老大家里,想必是闹翻天了,这怨恨之情也真是奇妙,我们这就去看看那几户船员家里,闹成什么样了吧。”
走进里间的小吏住处,翻看钉在墙上的押送账,上面记载此船从江户出发时,一共有乘员二十三人。他们是需遣送伊豆七岛的犯人七人;小吏御船手、水主同心森田三之丞等五人;船员船老大金兵卫、船老二与之助、船帆下负责猪三八和上负责清藏、把舵手弥之助,以及六名水手船员。
“麻烦你去御船手衙门,和传马町大牢跑一趟,问问十九日早上,那流放的七个犯人,是在哪个河岸边上的驳船。一定要问清楚,具体缘由,等回来再跟你细说。”
“比幽灵船还糟哩!你看看那船印!……”
“难道是土佐的百寻石船?”
浑蛋,这条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七日早晨,捕鲣船的人赶到三崎的番奉行所,藏书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上报公家。番奉行所急忙出动公务船,前去调查现场,并将三崎丸拖回江户,船上物品一切保持原样,直接锁进船藏。三崎丸收在万年桥畔,御船手组的衙门兼船藏里。
阿静垂头丧气地走后不久,瘦松五郎便来了。
“好,我知道了,这事挺有意思。”阿古十郎点了点头,“剩下的边吃鸡边说吧。”
“传马町的押送同心,说是在蛎店送的人,可御船手役人却说,他们是在永代桥接的人。这送的人和接的人都没撒谎,那只可能是一边送了假犯人,一边接人的是假船手役人。”
金兵卫家与常见的船老大家一样,一边是宽阔的泥地间,堆满了帆绳、漏水桶和油灯等杂物,另一边是二十块榻榻米大的框座敷,两边都有很大的地炉。
然而,这二十三人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在船上。
那之中唯有一名女子,十分镇定沉稳,看眉眼可知,她最近才得以开脸,是一位新媳妇,脸上带着几分稚气。她时不时做做样子,拿手擦拭眼睛。脸上神色虽然悲伤,却不无做作之嫌,好像对丈夫之死还没有实感。
颚十郎与瘦松前往查看了一下,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船员分头行动,一组人在上层,一组人去下层,仔细搜寻却依旧不见人影。到最后,大家掀开下层底板,去船底柱床张望,可下面连只耗子都没有。
“什么事?”
捕鲣船刚刚驶过石廊岬的尖角,右边的神子元岛,堪堪映入了眼帘之际,西南海面悄然浮现了一抹船影。
“运石船的吃水,可要比它深多了。”
“这可恶的远岛船,真让人不省心!……”
时间刚过凌晨四点,红日尚未出头,海面上白雾皑皑。
平吉说得不假,这船确实诡异。
翻出船极印一看,这船确为御用公务船。
“该不会掉到缝里了吧?”
“他手下也全是奇人异士。其中主要的是镊子阿音、阿弥陀六藏和骏河阿为三人。他们有的能日行四十里,有的能用镊子开虾形锁,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髙手。据说他手下不下五十人。而要说他为什么被称作‘伏钟’,那是因为他年轻时,芝地青松寺钟楼大钟的龙形吊钩坏了,那钟掉了下来。那时重三郎对同行人说,他能进到钟内,在外面人一声拍手后,从中脱身,若是真的做到,需给他十两金子。同行人说,这种事绝非常人可为,若他真的做到,就给他十两金子。于是,重三郎便钻进了伏钟内,外面人一拍手,他竟已站在那人身后,笑道:‘我在这儿呢。’重三郎就是这么一个不可思议之人。”
阿静瞪大眼道:“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呢。弥之助他十九号早上,在相模滩失踪了呀,请别说这样伤人的玩笑话。”
十五日从清晨到傍晚,一直刮着强劲的西北风,入夜后风停了,夜里一直风平浪静。
颚十郎稍一思忖,点头道:“我全明白了,这就猜猜您丈夫弥之助在哪里吧。”
不只是昨天晚上七点,这只远岛船上仍然有人。另一个证据显示,今天早上,此远岛船与捕鲣船相遇之前,这二十三名乘员还在船上。
有人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念,也有人头发蓬乱,眼泪直淌。场面十分悲凉,让人不忍直视。
船员们一边摆着舵,一边仔细打量那条船,只见那船上拉帆绳的地方、船头和收船绳的地方,均不见人影。帆绳放得老长,随着风无力晃荡着。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一般是早上五、六点钟,把犯人从传马町的大牢里带出来,让他们坐上轿子,南番奉行所和北番奉行所各出两个与力、两个同心,一共八个人,一起押送到御滨或永代桥,要么就是蛎店或者新堀,在这四地之一的某处河岸等着,御船手会带船去接人。接头之后,在与力与御船手的监督之下,对照押送账验明正身,确认无误,便将犯人带上驳船,送到品川近海的远岛船上。在送去驳船之前,有短暂的送别时间,来送行的亲人兄弟,自然依依不舍,这时最叫人吃不消。被流放的人和来送行的人,九_九_藏_书_网都哭得泪眼朦胧,那场面真让人不忍直视,有时押送流放犯的同心,都忍不住跟着掉泪。就在两边依依惜别时,发船的时间到了。竹法螺一吹响,同心们便将犯人赶到驳船上去。基本就这么回事,在押送过程中,有的犯人会瞅准时机跳海,还有的犯人胆大包天,企图杀了同心和船老大,夺船逃去吕宋岛。将犯人送到八丈岛或三宅岛,只需短短四、五天,然而旅途凶险,大意不得。”
“不,不送。御滨也好,永代桥也好,只要上了驳船,犯人的管理就从奉行所,移交到了御船手役人手上。”
平吉抓住那船的拉锚绳,“哧溜”一下爬了上去,轻快地往前船口里一跳,没了踪影。半天没见他回来。
“想来他定是假装进到钟里,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艺。那重三郎又是怎么被抓的呢?”
文久二年(1862年)四月十七日,伊豆国贺茂郡松崎村的捕鲣船,在烧津海域,钓到了那一年的第一尾鲣鱼。渔船倾着船梁在相模滩疾驶,打算与奋力摇着八杆船橹,从江户赶来的买鲣船,在三崎近海会合。
言归正传,案子闹到这次的三崎丸这么大,已经不是御船奉行单方面能处理的了。这月正值北町奉行所值月班,御船奉行便发来调查申请,要求北番奉行所协助调查此案。
海上早就天大亮了,可是油灯依然点着,无人熄灭。不仅如此,不论主帆还是矢帆和小矢帆,全都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这船就似乎根本没人把舵,在海上随波逐流地漂荡着。海面风平浪静,好像铺着一面青色的榻榻米。
“今年正月初三,他打算潜入黑田丰前守家下宅官邸的金藏。他先从麻木六本木一带,潜入了废弃不用的青山地下上水管道,在地下一路走到芝新堀,从金藏附近的庭院钻出来时,正巧被巡视的金藏方撞见,便抓了个正着。”
这么一来,船员们都想见识见识有多可怕了,捕鲣船上只留下把舵的和次郎,其他人全都上了远岛船。
“啧,他们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她就是方才和你说的,那个弥之助的老婆。”
“好,我这就过去。”
此刻朝阳冉冉升起,对面那船的主帆上,染上了一片大红色。之前因为角度关系,船印被矢帆挡住,无法看到,这下终于看了个真真切切。只见船头的龙骨一端,挂着一个大吹流,上面画着黑白两道杠——此乃远岛船的船印!
海生灵
“别吵了,快摆舵!”
“可是,这世人的眼睛好骗,却骗不到阿古十郎。我知道这二十三人,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想必是受到伏钟一伙威胁,几个船员认定:横竖逃不过一劫,便把心一横,将船送给了伏钟,自己就当四月十九日死在海中,之后一辈子隐姓埋名。要我说,这一决定的眼界,未免太狭窄了。私运钱物从重处罚,也不过是流放远岛,若是趁现在主动自首,或许还能从轻处置。多废话一句,我和您说这些话,都是出自好心。这隐姓埋名就算能藏得住一时,也不能藏得住一世,迟早有一天会被抓住。若是这样,还不如现在自首,反而有利。阿静,您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阿静轻声惊叫,赶忙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还以为要说什么呢,您从方才起就尽胡说。若是真能收到他的信,哪怕是冥府寄来的也好,我还真想收收看看,可这死去的人,哪会写信呀?”
此人乍看之下,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是个一顶一的破案奇才,甚至有人夸他为江户第一名捕。要说实际情况如何,那名号其实有些过于响亮,略有些名不副实。而“瘦松”则人如其名,身子细瘦状如长脚蚊,所以得名干瘦松五郎。瘦松脾气极好,绝对千真万确。他既是颚十郎的跟班、小弟、徒弟,同时也算是他的家仆。
“别靠过去,别靠过去!……”
走进舻间厨房一看,那恰好是第一锅米饭吃完,正在煮第二锅饭的时候。只见那五升釜下,柴火烧得极旺,米饭煮熟了涨得老高。水槽的竹笊中,泡过水的碎干萝卜已经沥干,酱萝卜也准备从一侧的米槺桶中取出,已扒开米糠露出半条。
“这事只要明白原理,其实并不稀奇。只需在灶头烧火的地方,加上两层隔断,上层放引火木片和柴火,中层放能烧上一天到一天半的硫黄块,下层放上火药和炭粉便好。硫黄烧尽后落到下层,火星点燃火药,再用火药的火引燃上层的柴火。”阿古十郎说罢,笑着继续说道,“这并非是我的智慧,更不是那伏钟那小厮的点子。此法写在信玄公的《阵中远狼烟之99lib•net法》中。这是过去在险峻的山头点狼烟,并让狼烟在需要的时刻,自动燃起的管用手法哩。”
“只消知道了这些,此案唯一的难点,就剩下在一天半后的十七日一早,即捕鲣船的渔民们上船时,厨房的灶头正烧着火,第二锅米饭刚刚煮好这一点。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也想了很多。油灯只需倒满灯油,点上两三天并不难,这都好理解,可这煮饭一事,我却没有想通。关于书信墨迹的小把戏,我也不费吹灰之力便看穿了。那小吏房间的信纸,你拿摆在那边的墨水,往卷纸边一涂便知,墨色完全不同。那信纸是在别处写好文字,故意放在桌上的。如此想来,灶头的火很可能也是早就算计好的。
阿静面色一变,颚十郎继续说道:“弥之助在远岛船上运私货,受流放人的亲属之托,瞒着御船手役人,给流放人送些米、味噌和金钱,还违法帮助他们互通家书,以此从流放人和流放人家属那里,两边收取重谢。此事若是败露,船员挨一百大板后,还要流放远岛,其妻小则软禁在江户。想来你们一定是被伏钟一伙人,抓住了这个软肋,才被迫对他们言听计从的。即便如此,他们的做派也未免太过髙调。他们估计是认定,自己做得干净利落些,便能让世人笃信:‘三崎丸’上从金兵卫到小吏、船员、犯人的二十三人,全在相模滩近海人间蒸发。
“原来如此。南北两番奉行所的与力跟同心,会随驳船一路送到品川近海的远岛船上去吗?”
此地距离伊豆田浦岬离有二十五、六海里(超过百公里),这片海域中漂着一条空无一人的船,实在蹊跷到令人瞠目。船帆明明挂着,却不见人影,整条船上安静得鸦雀无声。
“我叫你们靠过去。”
“那些船员是醉得不省人事了,还是全部死光了?”
“哦!船来啦!……船来啦!……”
“丢鲣鱼,丢鲣鱼啦!……”
“这些都不难推断。我听说您家墙外,就是人足寄场,而您又说,那信是包石头丢进来的。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从人足寄场中丢来的。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不打自招’了吧。”
众所周知,远岛船用于押送犯人去流放地,船内构造与一般的船不同。
再去船员休息室那边查看,只见粗木餐具柜中,放着五组用过的碗,长饭桌上摆着尚未用餐的四组饭碗和汤碗,碗里盛好了米饭和味噌汤。碗筷的摆放让人直观想见,用餐者的座次与姿态。
“这些都是后话,我们回到事件的最开始。十五日一早,伏钟的手下假扮成与力或同心,去传马町大牢里假传圣令,说原本在永代桥的押送交接,临时改在蛎店岸边,随后离开。传马町的小吏轻信了假令,押送犯人去了蛎店,再加上蛎店也确有御船手役人来接人,便毫不怀疑地,将那七名犯人交了出去。不用说,那御船手役人是伏钟手下假扮。另一方面,真正的御船手役人按原计划,正在永代桥等人。只见来了七顶押送的轿子,他们对完押送账,便接这七人上了驳船。永代桥这边,那押送役人和七名犯人都是伏钟手下。蛎店送出的七人问题不大,想来是就近靠岸,直接逃走了。可永代桥这七名替身,若到了八丈岛是要穿帮的,所以犯人在芝浦事先安排好船,半途赶上从永代桥发出的驳船,说仔细查验后,发现这七名犯人乃是假货,希望一并带回调查,便连人带船一起带走,将御船手役人给绑架了。”
阿静双肩颤抖,几乎不能自已,两手扶住榻榻米上道:“谢谢您的好心劝诫。您说得对,只要人在日本,不可能一辈子隐姓埋名。我照您说的,这就劝他自首。”
小吏住所里,值夜班的同心正在写信,他刚在纸上写了“拜启,敬启者”几个字,旁边砚台里的墨都没干。
“搞什么呀,那船好生奇怪哩。”
船帆边和舻间的油灯都还亮着,说明至少在昨天晚上七时,这条船上还有人。这可以从灯油减少的量上推断出来。
在一片淡红色的拂晓朝霞中,那船在海面上晃晃悠悠。这只船目测有五百石的吨位,吃水略浅,主桅杆的船帆边和船尾点着红亮的油灯。
“我扯谎做啥!千真万确!……”
“喂,和次郎,那儿有船,右摆舵!……”
莫非是遭遇风暴被迫弃船?可之前也说了,十七日的傍晚为止,有稍强的西北风,那之后一直风平浪静。若是因为遭遇难以想象的非常理由,不得不弃船的话,那这二十三人,又是以何种方式离开的呢?两条备用的救生艇,均吊在苫屋檐两侧,并未使用。
两人来到了两国广小路的“坊主斗鸡”小包厢,点好斗鸡。颚十郎拿起酒盏,悠悠地抿了一口,说道:“瘦松,听说十五日送去流放的七人里,有个了不得的强盗犯?”
“你不也是没看着?”
船内分上下两层,上层分外间、里间、舺间、舻间共四小间。里间是小吏们的住所,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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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弓箭枪炮等武器;外间是船员们的住所;舺间住着船老大和老二,舻问是厨房。下一层的舻间,为带着铁栅栏的四间四方船牢,外间和里间是船舱,装着送去岛上的大米、味噌和杂货等物。从深川千岁町水户大人家的置石场到新大桥口,三丁的河岸边,并排建有大大小小十四栋御船藏。
“是信纸里包了石头,从墙那头丢过来的。”
“真奇怪啊,那船上一个人都没见着,这到底怎么回事?”
仙波阿古十郎径直走向弥之助的老婆,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就直说了,阿静,您丈夫弥之助,到底躲在哪儿呢?”
另外,究竟是发生多么十万火急的情况,才需如此仓促地弃船逃命?根据上述事实,这二十三人的弃船时间,应该是在遭遇捕鲣船前的三十分钟之内。
“你们看那条船,到底在干什么呢?该不是在这里等拖船吧?难道是遇到风暴,折了船舵?”
两人信步走出了“坊主斗鸡”沿着大川端走,过了一之桥,便到了船老大金兵卫家。
“有个刚结婚的,就是那把舵的弥之助。他今年春天刚完婚,娶了佃岛船宿的小女儿阿静。据说夫妻两人相恋三年,才终于修得正果,恩爱异常,家庭十分和睦。阿静她父亲的船宿与石川岛的人足寄场,其间就只隔着一堵墙,我去石川岛办公回来,常常会去他家借宿,所以知道这些。”
那仙波阿古十郎的五官,长得一如常人,唯独下巴长得出奇,好似一条长势喜人的大长冬瓜,挂在了肥肥的下巴上。因此,他的大名“阿古”被人打上浊音,诨名唤作“颚十郎”。
众人查看了钉在第三船梁上的回送板记录,此船最后从江户起航,是在四月十五日——正好是两天前,从品川发出的船。
把舵的八右卫门站在船头,一直拿手遮着朝阳,仔细打量远处的船,忽然高喊道:“不对,转舵转舵!……那船靠近不得!”
喜三多站起身来刚要走,平吉就从远岛船檐上,探出一张铁青的脸来,喊道:“这只船上连只猫都没有!……喜三多老大,您上来瞧一瞧。船上出大事了。”
“也好,你去看看情况。”喜三多点了点头。
两人沿着绿化带,走到灰会所拐弯,正好走到新大桥底,颚十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问道:“我是从甲府刚上京的乡下人,从没见过拿船流放犯人。这用船送流放犯人,到底是怎么个流程呢?”
饵取的平吉胆子大,起身道:“我上去探查一下吧。”
颚十郎不等他坐下便问:“十五日的早上,有两个河岸的驳船,送了流放的犯人吧?”
“哟!……那边的船,喂!……”
渔民们胆子都不小,这次却无人请缨。
初鲣
“喜三多老大,使不得呀!……”
“没怎么为什么,倘若不是如此,这个案子就说不通了。”
三崎丸的这二十三名乘员,也可能是上了别的船,可若是那样,在这视野极好的海面上,捕鲣船必然能观察到,其他船只的帆影。然而,捕鲣船并未发现其他任何船只。
百万遍
以上便是文久二年四月十七日,相模滩海域的远岛御用公务船——三崎丸上发生的离奇事件。
“平吉,此话当真?”
仙波阿古十郎去勘察时,船上仍然保持着捕鲣船渔民们,发现时候的原样。御船奉行的副官给北町奉行所寄出的调查申请书上,也写得十分清楚。颚十郎和松五郎查看一番,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恍恍惚惚地出了御船藏,打算去两国的“坊主斗鸡”吃午饭。
“金兵卫家在千岁町岸边,离这里很近。反正要再跑一趟御船藏,正好顺路。”
“莫非是菱垣船?”有船工猜测着说。
“运新酒的船,要等八月才有呢。”
“哎?……”阿静吃惊地抬头望着颚十郎。
“可恶,真触霉头!”
“您说得非常在理。但是灶头那锅饭,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瘦松五郎好奇地追问。
从门口往里一瞧,里间的墙边摆着香花,十一块白木牌位码成一排,船老大的妻子和女儿等女眷们,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正在念百万遍呢。
“要命,是远岛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