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密室逃脱游戏叫做意大利小镇,玩家要收集足够的道具合成钥匙从这个空无一人的小镇上逃出去。看了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就有一种在那个小镇里逃不出去的感觉。他黄沙梁的那个村庄就是个逃不出去的地方,因为对他来说整个世界就在这个村庄之内。
柏拉图有一个“线段譬喻”:将线段分为不等的两段,一段是可见的事物,另一段是可思维的事物,这两段内部还可以细分,在这里不必赘述。总之这条线段在两个维度上涵盖了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可感的和可知的,而作者在他的村庄里都感知到了,所以其实根本不能也不需要逃出这个村子,它是整个世界,是人类生活的地方。作者在这里发现的一族定理并不局限于这个村庄,它们可以普遍适用于这个世界。
刘亮程被称为乡村哲学家,这是当之无愧的,因为他在乡村透彻得感悟人生和生命。文学最终都要回归于人。《一个人的村庄》里写到的那么多物品和小生命大多是对人和人生的隐喻。苏格拉底使哲学真正成了一门研究人的学问,我有时会想想苏格拉底和他的弟子每人披着一块圆布一边散步一边探讨哲学的场景,那时他们连像样的衣服还没有,但却已经有了像样的思想。从那时哲学开始了对人的研究,那么人还会不会发展改变?人性还会不会发展改变?人和人性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先哲孔子没有直面过这个问题,他只说过人本性”有善有恶“的理论是最糟糕的,因为它为人的不平等埋下伏笔。哲学似乎也尚未回答这个问题。霍金在《大设计》的开篇便说:”哲学已经死了。”但我觉得事实上哲学并没有死,只要有人存在,哲学就还活着。
正如密室逃脱游戏没有队友,这逃不出去的村庄也只是一个人的。
书里有一篇《韩老二的死》,韩老二死后,作者坐在他的坟旁,默默地想:“他们说你升天了,韩老二,他们骗你呢。你被放在坟坑里埋掉了。”村里人都相信有另一个世界存在,人们死后都会到那里去。但作者并不相信这一套,他知道人死如灯灭,人死了就意味着消失和遗忘,或许他会因为生前做过的一些事而被后人铭记但他们已不再是活着的人生活的一部分。
作者和其他人都生活在同一个村庄里,但观念上的差异就有这么大。作者在这里看到了整个世界但这是他的世界,没有想法的人看到的村庄都一样,有想法的人看到的村庄各不相同,因此黄沙梁的这个村庄只能是一个人的村庄。
像密室逃脱的玩法一样,作者在不断观察和积累思想的过程中合成了打开思想之门的钥匙,他的思想从这个村庄逃了出去。他看到了人生,看到了人活着的价值和意义。
作者在《冯四》那一篇里说:”我们太弱小,所以才想干出些大事业来抵挡岁月。一年年种庄稼,耕地,难道真是饥饿吗?“又说:”我们正在和冥冥中的一种势力较着劲。“
那么人究竟为什么而活着?余华说,人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但我并不同意,我觉得余华自己就没有这么悲观,尽管他《活着》一书中的福贵历尽各种磨难,看着他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悲惨地死去,而他却活着并且只是活着,他也有很多在那个让人活不下去的社会中不活下去的机会和权利,但他选择了活下去,他活下去的目的和意义已经超过了”活着“本身,这难道不是对”冥冥中的一种势力“的抵抗吗?
人在困境中更能体会到生命的意义,因而人的挣扎和抗争是对命运的不屈服。岁月的确会让逝去的人逝去,就像荒草逐渐把被人废弃的切尔诺贝利城掩盖,但人不会因此虚度一生,有所作为也不是为了留住岁月,岁月是留不住的,而是试图在岁月的流沙上刻上风吹不走的生命的图案。尼采曾在《查理图斯特拉如是说》里说过:”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正如此言,人的不断抗争使人活着但活着并不是人的目的,抗争才是。庄子的齐物论认为”方生方死“,人生下来就开始排队等死,那么人最终的目的就是死,但生和死之间有一座桥梁。尼采的超人哲学认为一切物种都创造出超越自己的东西,人必须进化到超人,人和超人之间又有一座桥梁。最重要的就是这”桥梁“——探索,超越,努力,抗争,这是生命的真正意义。
《家园荒芜》是一篇让人回味无穷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我宁可让土地荒芜十年,也不愿让我心爱的妻子荒睡一晚。十多年前,我写下的这些天真的诗句竞道出了一个深刻无比的哲理: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虽然人一生去追求的可能真的只是蜗角虚名,对这个宇宙来说,我们比蜗角上两个小国里的人还要小,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和忧愁,我们的变故对我们身边的人造成很大的影响。这样看来,我们的存在其实一点都不小。
刘亮程还写了一篇《两窝蚂蚁》,它讲的是一窝大黄蚂蚁和一窝小黑蚂蚁的故事,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是一篇无法更无聊的文章,作者做着无法更无聊的事。蚂蚁差不多是渺小的代名词,但事实上蚂蚁的世界很丰富。有一种白蚁会建造结构很精巧的巢穴,不比任何一幢人造的摩天大楼更逊色,巢穴的底下还有一个它们精心栽培的木耳花园。
从蚂蚁的生活中,作者看到了人的生活,假如真有造物主,他看我们一定就像我们看蚂蚁,“其视下亦若是则已矣”。我们在天地间是如此脆弱,那我们是否就可以浑浑噩噩,排队等死?但我们的世界又是如此绚丽多彩。我们是否陷入了二律悖反的窘境中?其实没有,《一个人的村庄》字里行间都告诉了我们答案:之前说的”桥梁“很重要,知道它的意义,我们不会白白走过一生。
《一个人的村庄》所指的”村庄“已经不再只是黄沙梁的那个”村庄“了,很不好意思对作者的”村庄“大放厥词说了这么多。菜是作者做好的,我想我只是用很花哨的姿势把它端了上来。
我第一次读到刘亮程的文章,是在《新周刊》上。
那是一本小资杂志,作者多是绝顶聪明的知道分子,他们喜欢用轻快漂亮的文字撩拨时代,与其说他们在记录社会,不如说他们在消遣社会,与其说他们有时批判现实,不如说他们在抖机灵,像是《红楼梦》里公子小姐比联句赋诗,偶然也有佳句,不过是无病呻吟的调笑之作。
所以,看到刘亮程出现在《新周刊》上,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它是一扇窗子,打开了村庄的记忆。刘亮程揭开了掩盖在村庄平淡生活背后的诗意,以及诗意背后,在岁月河流中静静流淌的生命,他们接受农村生活的现实,又仿佛带着一点不满。这样的叙述不是乡愁,也没有对命运的感叹,有一种温暖,又有一点凄凉。
我一直以为刘亮程是从农村走出来的,然后生活在北京或者哪个大城市中,书写他对农村的记忆。没有想到,他是个农民,生活在新疆某个靠近沙漠的小村庄。他说:“我的生活容下了一头驴,一条狗,一群杂花土鸡,几只咩咩叫的长胡子山羊,还有我漂亮可爱的妻子女儿。我们围起一个大院子、一个家。这个家里还会有更多生命来临:树上鸟、檐下燕子、冬夜悄然来访的野兔……我的生命肢解成这许许多多的动物。从每个动物身上我找到一点自己。我饲养它们以岁月,它们饲养我以骨肉。”
人和牲畜,阳光和风,活计和死亡,麦子,苞谷,鸟,这些就是一个村庄的边界。风把门刮开,又很快把门关上。刘亮程就这样记录村庄。“有些东西跑得快,我们放狗出去把它追回来。有些东西走得比我们慢,我们叫墙立着等他们,叫树长着等它们。”他说,“就是我们这些人,在拖延时间,我们年轻时被时间拖着跑,老了我们用跑瘸的腿拖住时间......在我们拖延的时间里,儿孙们慢慢长大,我们希望他们慢慢长大,我们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慢慢长大。”
报上说,38岁以前,刘亮程生活在叫黄沙梁的村庄里,干活、吃饭、娶妻、生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过他一直写诗,也写散文,他的内心里生长着另一颗种子,他用文字记录村庄,文字也是他远离村庄唯一的方式。村庄的平静与艰辛,蕴含了诗意也蕴含了无奈,所以我们热爱村庄,却要以一种远离的姿态,所以刘亮程也写下了《远离村庄》,因为“好日子都在远路上”。
有一阵叫刘二的风,在大漠深处几乎被遗忘的村庄静静地盘桓了三十多年,终因某次机缘巧合吹进了都市人荒凉的心,那座灰头土脑的村庄也顿时成为所有上班族的灵魂栖息之所,宁静而丰沛。
刘亮程是个奢侈的家伙。在地球人都觉得时间不够用的时候,他用居然用整个夏天琢磨一个人、观察一匹马、戏弄一群蚂蚁!
经典由此产生。
其实每个人心中每天都会有突如其来的可能会改变一生的灵感和感受,要捕捉住它们很难,因为这需要提炼的时间、从容的生活态度和非功利的思维方式,这些都是看似踌躇满志、实则狼狈不堪的我们所缺少的。而刘亮程可以,他能从一棵树木的枯荣领悟到生死无常、能从一只鸟的哀鸣联想到祖先的命运。书中字里行间闪耀着的朴素真挚的生活激情和自然深切的人文关怀。
想起了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记》、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法布尔的《昆虫记》,甚至是艾米莉狄金生的那些片断小诗。刘亮程对枯燥的村庄生活的诗意表达与上述大师的这些作品相比也不遑多让。(让我们再过50年,看看我的评价对不对)
其实伟大的作品从来就不仅仅只是庄严叙事,那些略带自恋的絮絮碎语中往往反映出人们真切传神的一面。老陀说,所有的小说情节都不如我们每天的生活有想象力。刘亮程的简单记录其实就是每天的生活,当然没有不精彩的理由!
PS:
相信农村的生活不可能如此浪漫,最多给过往的背包客们一些新鲜的视觉冲击和心灵按摩。但刘亮程能从平常中体会浪漫、提炼灵感。那些貌似看破红尘、不屑感动的人实际是在逃避,抑或故作麻木不仁。我要感谢刘亮程的“酸”,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酸”,我们精神世界的酸碱度才能完美平衡,活出新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