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灭门
“走!”冥藏先生蓦地掉转马头,鞭子一甩,坐骑发出一声长嘶,向原下奔去。韦老六和其他手下拍马紧随其后。
“无涯背叛先生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少陵原地势高耸,北望长安,南接秦岭,浐水和潏水在两侧潺潺流过。
“微臣无能,暂时……暂时还没有。”
“一个活人都没剩下吗?”李世民问。
李世民心中一凛,眼前猛然闪过吕世衡咽气时死死抓着他佩剑的一幕。
“这就无须说了。”李世民道,“肯定是有秘密,关键在于是怎样的秘密。”
“他这个人,忠诚,能干,机敏,但是太重感情,说难听点,就是妇人之仁。”
“民生无小事……”李世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突然,李世民想到了什么,表情怔住了,手僵在半空,下意识地望向房玄龄。此时房玄龄也意识到了什么,恰好望向李世民。
大火已被扑灭,一座三进大宅此刻只剩下满目焦黑的断壁残垣。
那四块写着血字的布片,吕世衡临死前抓住他佩剑的样子,吕宅那一堆焦黑的瓦砾,还有那十五具烧成黑炭的尸体,不断在他眼前交错闪现。
暗淡的月光下,一个身影慢慢从右侧的城墙阴影处走了过来。此人一路沿着墙根,看不清面目,但隐约看得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面具人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上!”
六七个黑衣人立刻蹿了出去,迅捷而无声地跃过那堵一人来高的坊墙。面具人又站了片刻,才不急不缓地走过去,到距离坊墙约一丈远的地方时,双足猛一发力,从容跃过墙头,消失在了黑暗中。
“你!”瘦黑衣人正待反驳,冥藏先生一扬手止住了他,看着玄泉:“玄泉,听你的口气,是在责怪我?”
被称为玄泉的人似乎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转向昭行坊。此时大火渐渐燃起,坊中隐约传出有人奔走救火的杂乱声响。
檀木书案上,赫然放着四块葛麻布片,正是吕世衡在政变当日写下的那四个血字:兰、亭、天、干。因时隔两个多月,布片上的血迹已然泛黑。
老六姓韦,跟随冥藏多年,是冥藏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他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都盯着李世民。
玄泉终于明白了一切,长叹一声:“先生,属下明白了,您这么做实属无奈。快走吧,武候卫马上就到了。”
“怎么,”李世民环视四人,笑笑打破了沉默,“那天不让你们看,你们一个个心里直犯嘀咕,今夜特意召你们入宫来瞧个仔细,反倒都不说话了?”
长安城的行政区划以中轴线上的朱雀大街为界,分为东、西两部,东面为万年县,西面为长安县,昭行坊位于长安城的西南角,归属长安县管辖。由于地处京畿重地,万年、长安两县的县令,品秩为正五品,比一般州县的七品县令高得多,职权也大得多,若遇紧急事件,可直叩宫门进行禀报。
笔画中带有“干”的字似乎并不多,众人开始在心中默默罗列相关字眼。就在此时,紧闭的御书房门外,忽然传来内侍的一声轻唤:“大家……”
“玄龄,”李世民把目光望向一直沉默的房玄龄,“你有何看法?”
瘦黑衣人刚刚才松了口气,一听此言,忍不住又重重跺了下脚。因为武候卫马队更近了,瘦黑衣人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灯笼上的“武候卫”字样。
“事有反常必为妖!”脸膛黑红、时任右武候大将军的尉迟敬德粗声粗气道,“陛下,书法本是文人雅士玩的东西,吕世衡居然如此看重,那只能说明一点,他的遗言非关文事,而是关乎武事。”
“何方朋友,躲在暗处作甚?”面具人望着不远处冷冷说道。
男子径直走到距面具人两丈开外的地方站定,低声道:“先师有冥藏。”
“正因为费人思量,才找你们来。”李世民淡淡道,“‘天干’二字暂且先不理会。你先说说,一个出身行伍、久经沙场的武将,为何会在临终时突然提及一件书法作品,这二者究竟有何关联?”
“遵旨。”门外的内侍应着,正欲退下。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最后还是把吕世衡临死前抓剑的那个动作跟众人说了。众人莫不惊诧。尉迟敬德却嘿嘿笑道:“陛下,果真让臣说对了吧?吕世衡想说的肯定是武事,否则他抓您的剑干吗?”
武事?!
“皇上圣明!”
“你在此做什么?难道你今夜特意等在这儿,就是为了来责怪我吗?”
“是啊,我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在替天而行,‘无涯’他何尝不是这么认为的?”
李世民策马狂奔在笔直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心中一片翻江倒海。
东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又一个朝阳即将喷薄而出……
“回陛下,应该是纵火。”
君臣二人目光交接,瞬间同时醒悟过来。
“哎呀我说房相公,你就别卖关子了,这不是活活把人急死吗?!”尉迟敬德不耐烦了,“你到底看出什么了?”
“陛下,您仔细看,这个‘干’字,其字形比起另外三个字,是否相对瘦削?”房玄龄耐心地说,“而且,这个‘干’字的一竖,是不是写得稍稍偏左了?”
“让他怕有什么不好吗?”老六忍不住插言,“就是要让他怕先生,他才不会重蹈吕世衡那个白眼狼的覆辙。”
房玄龄双手一揖:“皇上圣明!”
李世民浑身一震。
“陛下,”长孙无忌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您还是先回宫安歇吧,善后事宜及追捕凶犯等事,都交给臣等来办。”
玄泉抬起脸,目光中有了感激和振奋之色。
长孙无忌现任吏部尚书,职位虽在中书令房玄龄之下,但因是长孙皇后之兄,兼有佐命元勋和国朝外戚双重身份,这种时候自然要比别人表现得积极一些。
“先生高见!”韦老六赔笑道。
韦老六似懂非懂:“先生这话,看似简易,实则难解啊……”
“何以见得?”
“那……那属下该做什么?”
“长孙尚书所言有理。”侯君集怕得罪长孙无忌,赶紧点头赞同,“对于陛下而言,确实都是天下事。”
“尉迟将军说得对,臣也这么觉得。”脸形瘦削、双颧高耸的侯君集附和道,“一介武夫谈文说墨,确实违其秉性,恐怕吕世衡的秘密,还是与兵戈之事有关。”
“一座民宅失火,居然夤夜叩宫惊扰圣上,这个长安令是怎么当的?!”长孙无忌大为不悦,冲着门口道,“叫他立刻回去,派人救火,统计损失,具体事宜明日早朝再奏!”
“仅仅如此?”玄泉感到疑惑。
“当然是真心话,李世民给的乌纱帽,属下早就不想戴了!”
冥藏先生神色不变,只定定地看着玄泉:“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年近五十的内侍总管赵德全原本弯腰俯首站在门前,被突然出现的皇帝吓了一跳,嗫嚅道:“回大家,是……是前阵子殉国的吕……吕世衡将军。”
冥藏先生扭头望着火光冲天的夜空,狰狞的火焰在他的瞳孔中燃烧。“无涯跟你一样,原本效命于我,后来又同朝为官,但今日却落得这般凄凉的下场!在你心中,颇有唇亡齿寒之惧、兔死狐悲之伤,二者交织,令你惶恐不安、夙夜难眠,你很怕有朝一日也会遭遇跟他一样的命运,我说得对吗?”
“臣等遵旨!”在场众人同时朗声答道。
唐代实行夜禁制度,九*九*藏*书*网长安的所有城门及坊、市之门,皆夜闭晨启。每日黄昏酉时,随着宫城承天门上的暮鼓擂响,设于六条主干道上的“六街鼓”随之击八百声,诸门皆闭,夜禁开始;五更二点,承天门上晨鼓擂响,六街鼓击三千声,诸门开启。夜禁期间,无论官吏还是庶民,皆不可无故在街上行走,否则便是“犯夜”,一旦被巡逻的武候卫发现,轻则鞭笞拘禁,重则当场杖毙。
冥藏先生摇了摇头:“正因为遍寻不获,我们才将吕家人弄醒,想问个清楚。不料,吕家兄弟几人都有武功,且身手不弱,双方打斗起来,吕家的妇孺和下人也都惊醒了。既然露了行藏,我和弟兄们也只好……”
长孙无忌有些尴尬:“陛下,恕臣愚钝,实在是没有头绪。”
“你错了,老六。当忠诚源于恐惧,就不可能持久。”
羽觞是一种饮酒器具,外形椭圆,两侧有半月形双耳,形似鸟之双翼,故而得名。羽觞起源于战国,流行于南北朝时期,至隋唐年间几近绝迹。冥藏先生此处所指,显然不是酒杯,而是代称某种重要而特殊的物品。玄泉自然知道所指何物,故急切问道:“那您找到了吗?”
“时机一到,我自然会告诉你,也自然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众人正准备抓着绳子攀上城墙,为首的面具人蓦然发现了什么,一抬手,所有人立刻停止了动作,静静地看着他。
“是的,正如先生方才所言,李世民不择手段篡夺皇位,属下却要忍辱偷生在其朝中为官,深感耻辱,遂决意随先生远走天涯、驰骋江湖,庶几可畅平生之志!”
“死有余辜?他一家上下十几口人,也都是死有余辜吗?”
吕世衡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兰亭序》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这个秘密与眼下的灭门惨案有没有关联?究竟是什么人杀了吕世衡一家?他跟吕世衡到底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以致在他死后还要将其灭门?还有,吕世衡没写完的那个字到底是什么?
李世民闭上了眼睛:“这么说,凶犯是先残忍地杀害了他们,再焚尸灭迹?”
萧鹤年揩了一把冷汗:“回禀陛下,吕家上下十五口人,无一……无一幸免。”
“先生,您终于还是做了。”玄泉的声音中似有无限的伤感和悲凉。
“大家恕罪!”外面的内侍颤声道,“老奴本不敢打搅,只是……只是长安令来报,昭行坊的一座民宅失……失火了。”
“你适才入宫奏报,说是失火,刚刚又改口说是人为纵火,朕究竟该相信哪个?”
韦老六没说话,静静听着。
“等等!”长孙无忌喊了一声,回头劝道,“陛下,现在子时已过,您还是赶紧安寝、保重龙体为宜,此等失火小事,就让臣去处置吧。”
李世民坐在北首的一张锦榻上,面前是一张黑漆髹面的紫檀书案,左边下首坐着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右边下首坐着尉迟敬德和侯君集。
此刻,一个黑影正躲藏在街边一株枝繁叶茂的槐树上,一对森寒的眸子冷冷地盯着从树下鱼贯而过的骑兵队。
玄泉赧然,抱拳道:“先生明鉴!属下并无责怪先生之意,属下今夜来此,是想跟先生一起离开长安。”
“不,是……是肯定。”萧鹤年的冷汗又冒了出来,“可以肯定是人为纵火。”
此时,长街那一头的武候卫马队已经越来越近,瘦黑衣人和同伴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个个焦急万分。
冥藏先生依旧没有理他,仍然看着玄泉:“玄泉,你跟随我多年,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想告诉你一句——我,相信你的忠诚!所以,我也相信你不会走到无涯这一步。”
“恐怕,你还有一层心思不便明言吧?”
黑影从树上纵身跃下,拍了拍沾在身上的几片树叶,然后轻轻一挥手,附近几棵树上同时跃下六七条黑影,迅速聚拢过来,个个身手矫健、悄无声息。
韦老六摇摇头。
一行人飞驰着接近皇城朱雀门的时候,李世民仍然毫无头绪,坐骑的速度也丝毫未减。几个守门甲士眼见皇帝风驰电掣般而来,忙不迭地跑过去推开那两扇沉重的城门。
原上的大风猎猎吹动着他们的鬓发和衣袍。
李世民一边焦灼思考,一边挥动鞭子狂抽马臀。马儿吃痛,昂首奋蹄拼命奔跑。尉迟敬德、侯君集和一队禁军骑兵在后面死命追赶,却总是被李世民拉开一截。
“你只管安心当你的官,当得越大越好!”
“先生,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瘦黑衣人再次催促。
七八条黑影蹿过横街,紧贴着高大城墙的墙根蹲下,每个人各自从腰间的包袱中掏出一把飞钩、一捆麻绳,把飞钩在绳子上系紧,然后用力朝城墙上掷去。七八个飞钩唰唰地飞过城墙,利爪般的钩头齐齐扣在雉堞上。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显得训练有素。
瘦黑衣人的眼中露出惊恐之色:“先生,咱们该走了。”
一队武候卫骑兵提着灯笼从街上慢慢行来,每个人都在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先生要说何事?”玄泉不解。
房玄龄站了起来,走到檀木书案前,把写着“兰”字和“亭”字的两块布片并排放置,又把“天”字和“干”字并排放在下面,“陛下、诸位同僚,不知你们是否看得出,这四个字的字形有何异同?”
“信任。倘若一个人发自内心地信任你,你还怕他不忠于你吗?”
玄泉回过神来:“什……什么问题?”
李世民忽然抬手止住尉迟敬德,眼睛盯着那个血字:“朕明白了。”
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闻言,赶紧围了过来,盯着那四块布片端详良久,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李世民凝神看了半晌,同样一无所获,便困惑地看着房玄龄。
“应该?”李世民脸色一沉。
李世民闭着眼睛,呼吸沉重而急促,胸膛一起一伏。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不禁对视了一眼。他们追随李世民多年,都知道这是他在压抑怒气时惯有的表现。
房玄龄、尉迟敬德、侯君集三人也同声附和。
他不得不承认,冥藏先生确实目光如炬,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冥藏先生颔首:“好,那你我就此别过,保重!”
玄泉语塞。
“潜伏到什么时候?”
唐代,宫中内侍、后妃一般称呼皇帝为“大家”。
“属下是有所不解。”
“方才微臣命仵作仔细勘验了一番,发现所有死者的鼻腔、口腔、咽喉气管中均未吸入烟灰炭末,证明起火之时已然没有呼吸,故可断定起火前均已遇害。”
冥藏先生目视前方,仿佛是在自语:“人心本就是世界上最难解的东西,你想简单,除非跟死人打交道。”
在座四人中,时任左卫将军的侯君集职位最低,故而显得较为低调。他自少便当兵打仗,几乎不通文墨,最近才在李世民的劝导下开始习字读书,怎奈读得颇为痛苦,所以这番话虽属附和之词,却也不失为个人感悟。
李世民脸色一沉,对着门口:“朕不是吩咐过,任何人不许来打搅吗?”
城门缓缓打开,一把把佩刀在低头推门的那些甲士腰间一晃一晃。
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恍然大悟。
最先下来的黑衣人身形颀长,脸上戴着一张古朴而诡异的青铜面具。他背着双手,望着不远处一堵暗黄色的夯土坊墙,沉声道:“是这里吗?”
李渊退位为太上皇后,仍居太极宫,因而李世民虽已登基、贵为天子,却也只能暂栖东宫。此刻,御书房中坐着五个人,却没人说话,气氛安静得有些可怕。
冥藏先生冷哼一声:“这是你的真心话?”
玄泉似乎想明白了,点点头:“属下懂了。先生快走吧!”
“回陛下,”面庞方正、肤色白皙的长孙无忌率先答言,“‘兰亭’二字,定是指王右军书法《兰亭序》无疑,蹊跷的是‘天干’二字。吕世衡指的是天干地支、甲乙丙丁的‘十天干’呢,还是别有所指?若是指天干地支的天干,那它跟《兰亭序》又有什么关系?这个哑谜实在是费人思量。”
“玄泉,”面具人目光有些狐疑,“你在此做什么?”
长安城外,少陵原。
“这个逆贼,死有余辜!”那个瘦瘦的黑衣人一步抢到冥藏先生身边,对玄泉怒道,“休在先生面前再提他!”
面具人闻言,眼中的警觉之色旋即淡去,回了一句:“安用羁世罗。”
“什么想法?”李世民眼睛一亮。
“这说明,《兰亭序》背后应该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长孙无忌思忖道。
武候卫骑兵队飞驰而来,从玄泉藏身的大树旁边一掠而过。
“若果如此,那这没写完的到底是哪个字?”尉迟敬德瞪着眼睛问。
他们的行动照旧迅疾无声。
“属下不敢。”玄泉拱拱手,但还是掩不住内心的愤懑。
房玄龄微笑不语。
李世民倏然起身,大踏步走到门口,哗啦一下把门拉开,大声道:“长安令说没说是谁的宅子失火了?”
李世民并未就寝。
房玄龄面目清癯、相貌儒雅,他捋着下颌的短须,略微沉吟了一下,才不紧不慢道:“回陛下,方才诸位同僚的分析,皆有道理。臣亦以为,无论文事武事,《兰亭序》背后的秘密定然干系重大,但眼下线索太少,殊难推究真相,此事恐怕须从长计议。不过,对于‘天干’二字,臣倒是有些想法。”
“你知道玄泉这个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尉迟敬德语塞,挠挠头不说话了。
玄泉无奈地垂下了头。
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时候,奉承话永远是最合适的。
就在这一瞬间,李世民脑中灵光乍现,那个苦思不得的字顿时熠熠生辉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现在他终于知道,吕世衡为何会在临死之前死死抓住他腰间的佩剑了。
冥藏先生又看了他一眼,才回手抓住垂在城墙上的绳索。忽然,他想到什么,又回头道:“对了,有一件事,我还是想跟你说一下。”
玄泉抱拳:“先生保重!”
深夜,长安城的宽衢大道上阒寂无人。
七八个人各自抓着绳索飞快地攀上城墙,转眼便越过城垛,然后迅速收起飞钩和麻绳。玄泉后退几步,仰头目送他们消失在一排雉堞之后,这才闪身躲到一棵树后。
“你是想问,为何适才要骗玄泉,说我是不得已才杀吕家人的,对吧?”
韦老六有些迷糊了:“那依先生看来,忠诚……应当源于什么?”
玄泉被驳得哑口无言,干愣在那儿。
自从吕世衡留下这个诡异的谜题,李世民便独自一人朝思暮想,反复揣摩,却始终不得要领。因此,今日他终于下定决心,把事发当天在场的四个人找来,希望能够集思广益,在最小范围内破解这个谜题。
“老六,你是不是有话想问?”冥藏先生目视前方,淡淡地道。
长孙无忌被两个武将抢了风头,心中有些不悦,便道:“尉迟将军、侯将军,你们别忘了,吕世衡的遗言是对圣上说的,而圣上肩上所担,莫不是天下大事。既然是天下大事,又岂能狭隘地分什么文事和武事?”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九*九*藏*书*网。这是最起码的江湖道义!”玄泉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显然也有些怒了。
很快,武候卫骑兵便渐渐走远了。
“今夜之事,是个意外。”冥藏先生似乎叹了口气,“我的本意,并不欲将吕家灭门,只是想把他们迷晕之后,找到‘羽觞’……”
男子拱手一揖:“见过冥藏先生。”
“离开长安?”
“传朕口谕,凡我大唐臣民,皆与此案凶犯不共戴天,人人得而诛之!重金悬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此等罪大恶极之人捉拿归案,明正典刑,以告慰吕卿世衡及一家老小在天之灵!”
“所以,李世民给你的乌纱,你必须戴,而且还要一直戴下去!”
李世民苦笑了一下,心想这个长安令的确有些拿不准分寸,但民生无小事,既已来奏,自己肯定要过问,便对着门口道:“长安令心系百姓,值得嘉许,传他入宫吧。”
这些人都穿着夜行衣,头上罩着黑色斗篷,脸上遮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昭行坊,错不了。”边上一个瘦削的黑衣人躬身答道。
“你方才又提到‘道义’二字,那我再问你,既然李世民干的这些事情有违道义,那么暂且不提无涯背叛我这一条,单说他去替李世民卖命一事,岂不是为虎作伥,又谈得上什么道义?为何无涯不讲道义的时候你不去劝,却时至今日才来责怪我不讲道义?”
宫中敲响三更梆子的时候,东宫丽正殿的御书房中依旧灯影摇曳。
昭行坊是长安城最南端的里坊之一,与南面城墙仅一街之隔。当位于昭行坊东面的吕世衡宅悄然起火之际,那七八条身手敏捷的黑影正从南坊墙翻越而出。
李世民又沉默了片刻,呼吸才慢慢平缓下去。
昭行坊东面的大火已经在熊熊燃烧,把夜空映照得一片通红,就连吕宅梁木断裂坍塌的声音都已清晰可闻。与此同时,从长街西边传来了杂沓的马蹄声,显然是巡街的武候卫正快速赶来,准备从南边坊门进去救火。
“我乃替天而行。”冥藏先生淡淡说道。
“对。你的任务,就是潜伏。”
冥藏先生和他的六七个手下策马从一片树林中驰出,身上的黑衣皆已换掉,每个人都是一身商人打扮。冥藏先生也换了服装,但脸上依旧戴着那张青铜面具。此时天已微明,他打马走上一片高岗,然后勒住缰绳,静静地眺望远处的长安城。那个瘦瘦的副手放马过来,与他并辔而立,看了他几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四人面对着眼前的废墟,神色凝重。长安令萧鹤年束手侍立一旁,额头上冷汗涔涔。不远处的地上,并排陈放着十几具大大小小的尸体,上面都盖着白布,有一两具尸体的脚露了出来,看上去形同焦炭。
玄泉一怔。
“所以,我必须让他相信,我是迫不得已才对吕氏一门痛下杀手的。若非如此,他必然会认为我太过残忍无情,然后就会恨我、怕我……”
“你方才说无涯认为自己在替天而行,照你的意思,李世民肯定也认为自己在替天而行。那我问你,李世民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莫非弑兄杀弟、囚父逼宫、霸占弟媳,还把十个侄子的脑袋全部砍掉,这些事情通通都是在替天而行?”
“吕世衡留下的,其实并非四个字,而是三个半字。”李世民用食指比画着“干”字,“这个字只写了一半,并未写完,右边肯定还有笔画!这就说明,吕世衡想写的不是‘天干’,而是另外一个词。”
他这一问,屋里顿时又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