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人
话音刚落,祥太便蹲在地上,动手堆了一个小雪球。阿治在用作烟灰缸的鲑鱼罐头里掐灭烟头,穿着拖鞋跑下楼梯。
帽子是警官前园送给他的。
和那个家正相反。
信代视线又回到祥太脸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树里数着信代教自己唱的数字歌,一直数到10。
阿治对祥太的解释十分佩服,在问了不少问题后这么问道。
小雪人堆在垃圾场的边上。她觉得有人跑近的脚步声,于是将身体探出栏杆。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哪儿学的?”
祥太环视了一下房间,问道。
两人又注视着蓝颜色的水桶。
钓鱼时祥太就一直戴着上面绣着一个罗马字母的帽子。
“唔……”
阿治拍了拍祥太的肩膀。
大巴的喇叭声在远处响了起来。
祥太也直视着信代。
“书上读到的啊。”
“再见”和“下次见”不同,祥太想。那一定是“告别”的意思。
阿治一时吃惊得张口结舌。
“嗯?”
“不错,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现在回去也一样挨骂。”
没办法,她只好又从头数起“1、2、3,爬上山……”,把所有弹珠都装进瓶子。
虽然是两人商定的,但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信代,还是让阿治十分内疚。
“明天,要回去吧?”
宁静的夜晚,远处传来救护车疾驶而过的声音。
“怎么办?”
不,或许和美不完全相同。他感到,她的眼睛和嘴巴,有着过去没见过的清澈和安宁。
祥太说着,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书上读到的。”
“知道。”
祥太说着低下了头。
阿治租住的公寓有两层,一共8个房间,其中3个房间没人居住。外楼梯已经锈蚀,铁栏杆也歪了。
“是吗……”
“……不会挨骂吗?”
信代向前探了一下身体,将脸凑近。
“头发剪短了?让我看一下。”
“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祥太又说了一遍。
大巴靠近,从面前经过,轮胎发出的声音传入耳朵。
追赶大巴的阿治,停下脚步,他强忍着泪水,抬头仰望天空。他哭了起来,发出孩子一般的哭声。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放声大哭的阿治,他99lib.net没有可去的地方。没有人在等他。
晾在那儿的祥太的衣服已经干了,阿治取下后,折叠好放在祥太枕边。
“我是故意被抓到的……”
“你有前科,5年怕是不够。”
阿治走到走廊上抽烟时,外面已经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仿佛不是身在东京。
“好厉害!”
“不错……你要明白。我们不配,有这个孩子。”
两人先顺道进了一家便利店,买了杯面和可乐饼。
“鱼饵分软的和硬的。按照水的深浅,有浮动的、静止的和沉下去的……”
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如果一直只有他们两个人该多好,祥太想。
“对不起,祥太……”
祥太回答。
阿治觉得站在身边的这个少年,远比自己像个大人。
阿治又一次道歉。祥太没有回应。
她不知道10之后该怎么数。
“……”
说着,阿治推了一下祥太的肩膀。
祥太用食指戳了一下鱼背。
决定结束这一切的不是自己,而是祥太。
祥太背对着阿治说。两人都不再出声。
阿治离开探视室时许诺道。他知道福利院的地址,于是将目标锁定在福利院附近的小学。等到学校放学时间,他守候在校门口。实话告诉福利院的话,恐怕不会允许带走祥太,他只好瞒着福利院。
“……你……你是为了说这些让我带祥太来的吗?”
“我想想。”
正在做铺床准备的祥太走出玄关,打开房门的瞬间“哇哦”地叫了起来。
“是这样啊。”
阿治叫道,他向空中吐了一口烟。
过了3个红绿灯,祥太感觉身后似乎没有了阿治追赶大巴的动静。他终于回过头去,向车窗外张望。残留着白雪的柏油马路上,树丛在不断向后退去。
祥太觉得阿治好像是装出来的快乐。
“学会的话该多好。”
两人离开拘留所乘上电车,谁都没有说话。
“……老爸……”
刚才信代说的“再见”这句话,在祥太的脑子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阿治又叫了一声。当他回过神来时,自己追着大巴在跑。祥太没有回头。
“耶!”
“诶……”
“嗯,好啊。”
“怎么,还害臊99lib•net啊?”
信代表情有些惊讶。
阿治说道,说这句话他似乎竭尽了全力。这不是之前考虑好的话,是刚才和祥太一起堆雪人时才冒出来这样的念头。
明天再不回去的话一定会酿成大事,相比自己,会给阿治带来更大麻烦,祥太想。
“7、8、9,拍皮球,伸出两只手,10个手指头……”
“啊……应该养不活……”
“对不起……叔叔……决定……”
不一会儿,开始听到祥太睡着后的轻微呼吸声。听着这一声音,阿治整晚失眠了。
“待会儿一起洗吧?”
“啊……是的。不过,在那之前就被抓了。”
但是,和祥太一样,白天玻璃后面的信代最后的那张笑脸,也一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祥太……”
“要不要住在这里啊。”
“……这种吃法,真好吃啊。”
此时,她忽然觉得有人叫自己,她站到啤酒箱上,抓住栅栏探出身子。她使劲儿挺起胸脯,设法看清远处。
祥太快步走下楼梯,穿过停自行车的场地,来到公寓的院子里。他回头看阿治。
他感到阿治的身体霎时变得僵硬。
“嗯……”
“是啊,怎么可能永远不失手。”
铺木地板的厨房里有一个小水池和一个煤气灶,6张榻榻米的单居室结构的房间里没有桌子也没有其他东西,空空荡荡的,看上去很宽敞。
(该分手了。)
阿治也一定和自己一样,祥太想。
走上楼梯,阿治回头叮嘱祥太。
“我是故意被抓到的……”
她的手背上,又像过去一样有了乌青块。
祥太注视着前方,说道。
祥太开口道。
在高声地喊着。
大巴又响了一声喇叭,停在两人面前。祥太默默上了车。
“祥太,快来。”
“是啊……”
雪だるま
“跟谁学的?”
从自己的嘴里第一次说出“叔叔”这个称呼,阿治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后面的话都卡在喉咙口。
那个声音在喊着。
阿治好像说自己似的那么开心。
信代像教育孩子似的对阿治说着,视线落到了祥太身上。
祥太抬头看天。
“今晚要下雪呢。”
祥太睡得很www.99lib.net熟。阿治再次钻进被窝躺下。
“明白了,我想想办法。”
阿治不解地反问。
道路的另一侧,雪从人家门口的树枝上落下来,发出“扑通”的响声。没有人的动静。
握在手里的钓鱼竿冰冷,祥太一路上不断地将钓鱼竿从右手换到左手,再从左手换到右手。
阿治的话刚要出口。
大巴从远处现身了。阿治像昨天的信代一样,想对祥太说什么。他想,必须说出口。
快走到门口时,信代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他不放心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治一个人回家。两人并排走在雪花纷飞的大街上。
“1、2、3……4、5、6……”
“别碰它,危险。已经坏了。”
两人站起来,把水桶里的鱼放回海里。
我已经够满足了。再有什么奢望的话,会遭报应的。阿治这么告诉自己。
信代轻松地说。
阿治好像有些担忧地摸了下受过伤的右腿。
阿治忍着窃喜问道。
“我很开心。还觉得赚了呢!”
“祥太……”
祥太和阿治在一个被窝里背对背躺下。
有些难过,也有些高兴。
“老爸……决定做回大叔……”
阿治应道。
两人异口同声数道,像过去一样碰了一下拳头。
“对不起……带上我的份了。”
他们将被雪打湿的衣服挂在水池前的晾衣绳上,电暖炉放在下面。
树里抓在栏杆上的双手冰冷冰冷的。
一起去海边。一起看烟花,不,是听烟花。一起堆雪人。
“他们说大概会判5年……”
“耶!”
竹荚鱼幼小的黑色躯体,很快在混浊的海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大了。”
这话听上去不像假的。
雪一直下到深夜。
“放了?”
祥太想起自己一直有个疑问。
阿治问。
两人故意用力吮着面,发出很大的声音。
小区住宅楼的外走廊上,树里一个人在玩儿。
祥太只听见两人脚踩雪地和将雪人滚得越来越大的声音。
假如是在过去,阿治也许会撒谎“没有的事,正好要去接你”。
栅栏另一头可以看到工厂的黑屋顶,那上面还残留着昨晚下的雪,阳光照在上面,闪着白光。
听不见她的说话声,但从嘴型上www.99lib•net看到她的嘴好像动了一下:“再见!”
阿治想。
天亮时下雪转成了下雨。
“大家……是不是准备逃跑,扔下我一个?”
“没骗你吧。”
“你如果想的话,一定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
信代做了一个脱帽的手势。
“还没……”
“诶?”
“睡着了吗?”祥太刚要开口问的同时,阿治问道:“睡着了吗?”
“嗯。”
阿治没再呼唤信代。祥太在一旁没敢看阿治的脸。
阿治低声挥着手。祥太好像听不见。他走到车厢最后的位子上坐下。大巴开了。
祥太的口中第一次这么叫。
“福利院怎么样?每天都在好好上学?”
“说什么呢……”
“1、2、3,爬上山……”
“嗯。小是小了点,不过,浴缸是新的。”
阿治确认道。
“祥太……”
祥太的帽檐压得很低,固执地不回一下头。他想,假如回过头挥一挥手,阿治会更加难过。
信代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在快要夺眶而出的瞬间,她通知边上的警官说“谈话结束了”,随后站起身子。两人默默无语地目送信代的背影。
“下得好大!”
“捡到你的地方,是在松户的柏青哥的停车场……红颜色的奔驰车。牌照是习志野。”
祥太觉得信代非常美。
“不是祥太的错。”
“快,让她看一下。”
钓鱼结束后,两人来到关押信代的拘留所探望。他们将鱼竿放进储物箱里,被带进了一个房间,在折叠椅上坐下。信代很快来了。
阿治终于明白了信代的真实意图,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
祥太和阿治并肩坐在木更津没什么人的海边,鱼钩沉在水里。他们已经半年没见面了。
阿治又称赞祥太,在车站一见到祥太他就一直说这句话。
“嗯?跟我?”
从来没有被叫过“老爸”,却这么说了出来,对于祥太来说没准儿会觉得十分奇怪,阿治想,他等着祥太的反应。
两人同时嘴上发出“叮——”的一声,开始吃起来。
“说的是。”
阿治马上反应过来了,真是善良的祥太。
睡着的话就太可惜了。
“果然应了她的话……”
“记住,回去好好认错。”
在海边坐了将近3个小时,身体九*九*藏*书*网也变得冰凉,钓到不少竹荚鱼。两人凝神看着水桶。
“祥太可聪明了。”
钻进被窝30分钟后,脚趾终于暖和起来。祥太的后背感到了阿治的动静。
阿治在祥太的背后拍了一下,安慰他。两人好像不知道祥太是为了掩护凛酱才偷那些东西的。这样就好,祥太想。
地上还有4个弹珠。
在车站,祥太犹豫是否要和阿治告辞,最后他还是决定跟阿治回他居住的公寓。
“是吧!”
她的目光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双手紧紧握住栏杆,重重吸了一口气。
水烧开后,倒进杯面中,可乐饼放在杯面的盖子上,等待3分钟。
“可是……”
东京的天空在车窗外移动着,开始下雪了。
他嘴上嘟哝道。
祥太问道。
树里有点沮丧。
阿治大笑起来。
阿治也笑了,两人又把钓线下到海水里。
祥太脱下帽子。大概每天都洗头了,和以前不同,干爽的刘海在额头上摇晃。
两人在中午前起来,出发去公交车站。
祥太默不作声地听着。
两人依然沉默着。并排站在站牌前,等着大巴进站。
阿治终于难以忍受地打破沉默。
信代说着,坐在两人的正中间。可以让对方声音传出来的圆洞恰好可以露出信代的一张脸,看不清她的表情。
(雪人会化掉吧?)
“不是叔叔的错。”
是什么人的,听不出来在说什么的声音在冬天云层密布的天空中回荡。
漆黑的屋子里只有电暖炉中的火闪着橘红色的亮光。
“对不起……都怪我没跑掉……”
“嗯。”
“就说是被叔叔强行带走的。”
“嗯,语文考试,我全班第8名。”
信代笑着问祥太,表情十分和蔼。
(决定不再见面。)
祥太边为阿治梳理缠在一起的钓线边不停解释道。
去年的年末,信代告诉每个月来探视一次的阿治“想见祥太”。她心里一定很清楚,不可能见到凛酱,但至少想见一下祥太,阿治想。
“堆雪人吧。”
“对不起。”
装着很多贝壳等宝贝的瓶子放在一边,她一个个地捡起散落在脚边的弹珠。
阿治得意地说。
祥太反而心情放松下来了。
眼前的少年,他是这么说的。
“不能养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