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气开始热起来了，所以嘛。”
“不，不，”老板娘说，“相信我好了。我向来不喜欢管这种闲事。”
她控制着自己，说：“您刚才说的，您认为是那样？”
小孩扬起头，对着她打呵欠。他的小嘴一张开，夕阳最后的光芒一直照到他的嘴里。安娜·戴巴莱斯特每一次端详她的孩子，每一次都和第一次看见他一样，总是感到惊奇。这天晚上，她也许发现这种惊奇是更要新奇了。
“我很希望能告诉您，不过我知道得也不确实。”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了谎。
“我什么也没有说。”
她转身向他靠近一点，说：
她把收音机的音量关小，忙着做起事来，在柜台上把一排排酒杯摆好。安娜·戴巴莱斯特昏昏沉沉，沉默不语，坐了很久，呆呆地望着码头，不知怎样是好。后来海港那边远远传来一群人熙熙攘攘活动的声音，那个男人开口对她说：
“那么说，现在你是知道了，”小孩说，“人家为什么要喊叫？”
小孩说：“我想起来了，发出叫声，就是在这儿。”
“我说呢……我一直弄不清，您看。”
可以看出，这样喝酒在她是很不习惯的，也不难看出，每天在这个时刻她通常都是在忙着不同的事情。
“星期五，一个星期一次。昨天是星期五。所以她出来上课。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以吗？”
“先生，那是因为我不习惯。”
她眼睛垂下，若有所思，面色苍白。
“您常常在城里散步。”
“钢琴课？”
“据我所知，他在她心上打了一枪。”
“真怪，我还不想回家，”她说。
“那是一桩罪案，”男人说。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不禁又意乱心慌。
第二天，在城区的另一头，工厂浓烟滚滚；他们母子二人每星期五都要到这一地区来的时间已经过了，这时，安娜·戴巴莱斯特才叫她的孩子：
“是呀，我每天都带我的孩子出来散步。”
“为什么不？”安娜·戴巴莱斯特说，“今天只是来散散步。来呀。这里不行，那就到别处去。
九_九_藏_书_网”
她一直走进咖啡馆，来到柜台前。只有一个男人在这里，他正在看报。
酒力在发作，借着几分醉意，她竟自直直看着她面前这个男人。
“有时我觉得我是把你虚构出来的，不是真的，你看。”
安娜·戴巴莱斯特又说谎了：
她手的颤抖缓和下来。面部表情也差不多恢复正常。
“我知道，反正总有一天……要发生一件更加叫您吃惊的事。”她的思路也乱了，“往常我都是到广场去，再就是去海边。”
“我是不能不来，”最后她说。
夕阳这时已经低垂，一缕缕阳光照射在那个男人的脸上。他倚着柜台，站在那里，一时全身都沐浴在夕照之下。
“在城里，是的。您下次再来的话，我去把其他的情况了解一下，下次再告诉您。”
她心里浮起一缕怨恨之情。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显出气恼的神色，猛然现出她的本来面目。
她的手不知不觉把酒杯拿起来。他招呼老板娘给他们倒酒。安娜·戴巴莱斯特也不拒绝，那样子倒好像是希望把酒给她斟满。
“他在兵工厂做工。她么，我不知道。”
“那也难说，不是吗？”隔了一会儿，安娜·戴巴莱斯特这样问。
“我想再要一杯酒。”
有两位顾客走进咖啡馆。他们走近柜台，认出这个女人，觉得很是诧异。
这个正在和她说话又在看她的男人的眼睛，同时也在和她说话，也在看她。
她说不知道。小孩就又跑开了。她把她前面那只空酒杯伸手拿起来，注意到自己这个心不在焉的举动，又把杯子放回到柜台上，眼睛低低垂下，在等待着。这时那个男人走过来。
她注目看他，一阵惶惑慌乱袭来，随后，又恢复平静。
她说：“而且她是结过婚的，有三个孩子，平时酗酒，可想而知。”
小孩走到门口，来到阳光下，又走九*九*藏*书*网下台阶，跑到人行道上，不见了。
“我真是喝得太多了，”她继续说，“您看，是这样。”
“那我可不知道。”
“为什么到这里来？”
“看他待她那个样子，”她轻轻地说，“不管是死是活，从此以后，对他来说，仿佛都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了，您以为，如果不是……因为绝望，是不是事情也会发展到这一步？”
小孩从外面跑进来，紧靠在母亲身上，又倾心又幸福。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他的头发。那男人更加注意地看着。
“正是，昨天，就在这个时候，我正好在吉罗小姐家里。”
“真的，谁知道。”
“反正我不知道……”她说。
“我刚才是和您说，您带这孩子在海边或广场散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渴了，”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咖啡馆里这时照例来客越来越多，他为给他们让地方，坐得和她靠近一些。先来的顾客走了。又有新到的顾客进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时，太阳已沉落到海那边去了，天空涌出火云，小孩在码头那边一个人玩着。他究竟在玩什么，离得这么远，分辨不清。他在跳过一些什么想象中的障碍物，嘴里大概还在唱着歌子。
咖啡馆里几乎空无一人。来客越来越少。老板娘一边洗酒杯，一边拿眼偷觑，见他们这么晚还迟迟不去，肯定心中起疑。小孩走到门口，望着现在已经是静悄悄的码头。安娜·戴巴莱斯特背对着门外港口，面朝着那个男人，默默站了很久。他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站在面前一样。
“一看到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不是吗，几乎是避也避不开？”
“先生，您就在本城工作？”
最早来到的一批顾客已经走进咖啡馆。那个小孩感到很新奇，从这些人中间穿过来，跑到他妈妈身边，妈妈习惯地把他抱在怀里。
“也许没有人知道？”
“他什么也不要。”
“我来，和您的理由一样。”
“对，是这样，”男人说。
“抬起头来，看看我，”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她说：ｈttp://ｗww•９9lｉｂ•ｎｅｔ“我是路过这里。”
“吉罗小姐教我那个小鬼钢琴课。”
“啊，说说看，我还不知道呢。”
小孩每天都跟着母亲到城里游逛，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不论带他到哪里去都行。可是，当他们走过第一道防波堤，来到第二拖船停泊港，这就到了吉罗小姐那座大楼那里，小孩大吃一惊。
“我常常看到您。我没有想到真有这一天您带着孩子到这里来。”
她喝她的第三杯酒。
“您在滨海大道尽头有一处很漂亮的房子。还有一座花园，一座门禁森严的大花园。”
“他很像您，”老板娘说。
“是一桩罪案，是的。”
她说：“她嘴上都是血，可是他还在亲她、吻她。”
走过防波堤，就可以看到滨海大道，这条大道笔直地一直延伸到市区尽头。
酒无疑起了作用，嗓音发颤也消失了。眼睛上渐渐充满着解脱以后的舒畅喜悦。
“眼睛像。”
“那个喊声是叫得很响，所以准是谁都想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看，就是我，我也想打听明白。”
安娜·戴巴莱斯特一声长叹。从这个女人身上发出的，可说是一声放肆的、多情的哀叹。
小孩只用一只脚在外面人行道上跳来跳去在玩。
“他们是彼此相爱的，”他说。
“难说，”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您看……带他出来散步，今天倒巧，找到这里来了。所以……”
男人又说：“我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我相信，他对准她的心打了一枪，因为她要他这样做。”
安娜·戴巴莱斯特看着，细心地慢慢地拉好她的大衣。
他们沿着滨海大道走着。在滨海大道上，已经有人在散步了，甚至还有几个去游泳的人。
“可是这个钢琴课，我倒很喜欢，”她这样说。
事情发生得这么快，也是出乎她的意料的。安娜·戴巴莱斯特拿起第二杯酒一饮而尽。
“您看，”他说，“太阳斜下去了，太阳西沉……”
最后一批顾客刚刚进门，老板娘就把收音机音量加大。安娜·戴巴莱斯特往柜台那边侧身看去，声响迎面扑来，她蹙起眉头，也只好随它去。
“您如果明白人家希望他们能够得到的那种幸福，如果这种幸福也是可能的话，那就好了。也许最好还是让我们分开吧。对这孩子，我就总是想不出一个道理来。”
小孩很听话，他对她的脾气早已习惯了。
她震动了一下，不过这几乎是无法察觉的。
“快走，快走。”
一条拖船离开停泊港，在马达有规律的“空隆空隆”声中匆匆开走。拖船开动的时候，小孩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后来跑进来，来找他的母亲。
“我不该喝这么多酒。”
“我认识您。”
男人犹豫着，正面看着她；他决断地说：
“我是说您带他在广场或海滨散步已经很久很久了，”他又说。
“当然，”老板娘说，“今天上午，到这里来的人就没有断过。”
“是散步的时候嘛，”老板娘说。
老板娘见她抓着酒杯的那只手抖个不停，知道这件事不会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很快就能弄清楚，只有等感情冲动过去之后，事情才会自然而然地解释明白。
他把她的酒递给她，她接过来喝了。他把她带到大厅里一个地方坐下，这无疑是他经常坐的位子。
“那当然。”
天色暗下来，小孩有点心慌，又一次跑到他们这里来。他站在他们身边看着咖啡馆里的人。那男人向安娜·戴巴莱斯特示意要她看看外面。他对她笑着。
“究竟是为了什么，好像是无法了解到？”
她不回答他，只是摇摇头，意思是说不知道。小孩又跑开，她眼睛一直盯着他不放，一直看他跑到门口。
“您是戴巴莱斯特太太。进出口公司和海岸冶炼厂经理的太太。您住在滨海大道。”
“我要一杯酒，”她说。
“他在学钢琴，”她说，“他很有天分，就是不愿意学，我不得不迁就。”
她的声音打颤。老板娘觉得奇怪，但很快又恢复常态。
在码头另一侧又有汽笛响了起来，不过比前一个汽笛响声显得微弱。一条拖船开来。小孩粗野地挣脱开去，急忙跑走了。
那个男人不同意。她感到惶惑。她的手立刻索索抖起来了。
他叫了酒，又靠近她一步。
“人家在城里常常看到她，”老板娘说，“带着她那个小孩。在这样的好季节，天天都可以看到她。”
“对这孩子我寄托着很多的希望，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从何着手。真是没有办法。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喝了一口酒，她的脸上漾起微笑，微笑再次使她的面容变得暗淡，而且比刚才更显得灰暗。她开始醉了。
“也许他们在闹别扭吧，就是因为那种叫作爱情的难题，才发生这种事？”
她见这个女人一直在发抖，就把眼睛避开去，不去看她。
“是开到哪儿去呀？”
“不过这个城市虽说不大，可每天总有点什么事故发生，这您是知道的。”
“小孩呢？”
刚才进来的两位顾客走了。老板娘也在听他们谈话，所以走到柜台这一头来。
“您带他出来散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
“已经六点啦，”老板娘宣布说。
他在注意看老板娘，老板娘在陪着那边三位顾客说话。这天是星期六，人们空闲无事。
小孩总归听妈妈的，反正总是跟着她走。
那男人在衣袋里玩弄着一枚硬币。他凝视着前面的码头。老板娘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个男人笑着说：“难说难说，我也这么看。他们大概，对了，大概是像您说的，有一个爱情上的难题无法解决。说不定就因为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他才一枪把她打死，谁知道？”
汽笛响了，宣告星期六上班的工人放工。收音机哗的一声响了起来，叫人难以忍受。
又有三位顾客来到。老板娘从这里走开。
他猛地拿过自己的酒杯一口喝尽，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睛也不去看她。
“天气很好，”老板娘说。
“都这么说，”笑得更爽朗了。
“从昨天晚上开始，从我那个小鬼钢琴课下来以后，我总是在想那件事，想得很多，”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所以禁不住今天就来了，您看。”
那个男人放下他的报纸。
“他是知道的。现在他已经发狂，昨天晚上给关进去了。她么，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