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愚昧无知”的乡村对于我,是剥夺还是给予?安德烈,十八岁离开了渔村,三十年之后我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了我和这个渔村的关系。
离开了渔村,走到世界的天涯海角,在往后的悠悠岁月里,我面对黑白价值的颠倒,观看权力的更迭,目睹帝国的瓦解,围墙的崩塌,更参与决定城邦的兴衰。当事情被颠倒,被渗透,被“现代化”,被“后现代化”,被复杂或操弄到真假不辨,是非不分的地步时,我会想到渔村里的人;在后台把婴儿搂在怀里偷偷喂奶的歌仔戏花旦、把女儿卖到“菜店”的阿姨、隔壁那死在海上不见尸骨的渔民,老是多给一块糖的杂货店老板、骑车出去为孩子借学费而被火车撞死的乡下警察、每天黄昏到海滩上去看一眼大陆的老兵、笑得特别开畅却又苦的特别伤心的阿美族女人......这些人,以最原始最真实的面貌存在我心里,使我清醒,仿佛是锚,牢牢钉住我的价值。
是的,安德烈,那“愚昧无知”的渔村,却是没有给我知识,但是却给了我一种能力,悲悯的能力,同情的能力,使得我在日后面对权力的傲慢、欲望的伪装和种种时代的虚假时,虽然艰难却仍旧得以穿透,看见文明的核心关怀所在。你懂的,是吧?
同时我看见自己的缺陷。十八岁所不知道的告诉公路、下水道、环境保护、政府责任、政治自由等等,都不难补课。但是生活的艺术,这其中包括品味,是补不来的。音乐,以数,在我身上仍旧属于知识范围,不属于内在涵养。生活的美,在我身上是个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去保持的东西,就像一串不能遗忘的钥匙,一盆必须每天浇水的心爱植物,但是生活艺术,应该是一种内化的气质,像呼吸,像不自觉的举手投足。去强烈地感受自己对生活艺术的笨拙;渔村的贫乏,使我有美的贫乏,而有知识没有美,犹如大海里没有热带鱼。
你在描绘一个暗淡压抑的社会,一个愚昧无知的乡村,一段浪费的青春吗?不,不那么简单。对那里头的许多人,尤其是有思想有个性的的个人,譬如雷震、殷海光——你以后会知道它们是谁,生活是抑郁的,人生是浪费的。可是整个社会,如果历史拉长来看,却是再抑郁中逐渐成熟,再浪费中逐渐积累能量。因为,经验过压迫的人更认识自由的脆弱,更珍惜自由的难得。你没发现,经历过纳粹历史的德国人就比一向和平的瑞士人深沉一点吗?
十八岁时所不知道的高速公路、下水道、环境保护、政府责任、政治自由等等,都不难补课。但是生活的艺术,这其中包括口品味,是补不来的。音乐、美术,在我身上仍旧属于知识范围,不属于内在涵养。生活的美,在我身上是个要时时提醒自己去保持的东西,就像一串不能遗忘的钥匙,一盆必须每天浇水的心爱植物,但是生活艺术,应该是一种内化的气质,像呼吸,像不自觉的举手投足。
我也成长于艺术培养匮乏的乡村。小时候,妈妈买衣服奉行穿着方便、易洗、便宜实惠为原则,顾不上好不好看,美不美。穿的最漂亮的,应该就是表姐们穿过的衣服,但那毕竟是旧的。受我的影响,现在女儿穿衣服也只注重舒不舒服。中秋前夕,爷爷做月饼,说那个模具印出来的花不明显,不漂亮。6岁的她马上说:“要那么漂亮干什么,好吃就行了。”
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琐琐碎碎,看似平平淡淡,却行云流水,暗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正是因为这种点滴和琐碎,在潜移默化中,便成了作者的能力,或者说我们这一代人的能力——悲悯的能力、同情的能力,面对权力的傲慢、欲望的伪装和时代的虚伪时,仍旧得以穿透,看见文明的核心。在平时,我们也许会觉得这种述说过于啰嗦,平淡而无味,但经作者的描述,既写得真实,又富有吸引力,似在述说着我们的过去,一个小人物的过去,这种描写,与我们这一代人有着强烈的共鸣。如果这种描写不是以信件的方式出现,不是以专栏的方式出现,安德烈会耐心的听吗?他们会耐心地听吗?所以沟通方式也很重要,要有一个吸引他们,引起他们注意,让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与你互动,你才能真正走进他们的内心,了解他们所思所想所盼,这样才能保持沟通这条渠道的畅通,也不再用爱来作为借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