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挤满了人的大房间里半明半暗,一片沉寂。
指挥员们都忽然觉得——沉重的担子从他们身上卸下去了,一切都确定了,一切都单纯、明了、准确了;都互相寻开心、笑着,挨着次序,走到跟前,在死刑判决书上签字。
“郭如鹤同志,”他说,“第二和第三队在后边十俄里远的地方宿营了。指挥员下令说叫你等一等,他们的部队赶到的时候,好一齐走……”
敞着的门外,海面上升起一层晨曦前的薄薄的蓝雾。
“只要咱们走到这个转弯地方,敌人就追不上了。咱们要鼓着全力前进。”
“把哥萨克从山峡里打退了。咱们的射击手上了山,把他们赶到山那边去了,现在平静了。咱们的人伤了三个,死了一个。”
夜控制了一切。没有火光,也没有说话声。只有马嚼草料的声音。后来马也停止了吃草料。有些人躺下去,天快亮了。
“枪决!……他妈的……要是他不执行命令,咱们能放松他吗……揍他们!”
“沃斯特洛金同志,带一连人去……”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到廊下停住了。一定是在拴马吧,马鼻子呼呼喷着气,大声抖擞着身子,马镫叮当作响。
“指挥员同志们,过一小时,各部队一齐出发。要用最快的速度前进。只有在人喝水和饮马时,才可以停一下。每一道山峡里都派上射击手,带着机枪。不让各部队相互脱离。要特别注意别得罪居民。关于各部队情况,要不断用骑传向我报告!……”
“要是我的话,”一个库班连长,穿着整齐的紧身的契尔克斯装,腰里斜挂着银色的短剑,雄赳赳地戴着毛皮帽子,火喷喷地接着说,“要是我的话,要是我是哥萨克的话,一下子从山峡里袭过来就完了!大炮也没有,打得叫你连鬼影子都不留。”
“大群水兵在战士和辎重中间乱跑,大喊大叫,挑拨他们不要听指挥员的话,叫战士们自己来指挥;还说要杀害郭如鹤……”
沿着海岸,沿着山,在老远的前面和后面,鼓声好像洒豆子似的把人们催醒。号声响着,好像一群铜鹤似的,怪声怪气地咯咯乱叫,这号声在山下、在沟里、岸边,都起着回声,终于在海面上消失了,因为海是无边无际的开阔。一个巨大的烟柱,在刚刚离开的美丽的别庄上升起来——忘记熄灭的烛头,没有错过这机会。
一间大餐室里99lib.net,在装饰成橡木色的墙上,嵌着残破的名画,在微弱的烛光下,看见乱堆在墙角的马鞍、架着的步枪,兵士们都像死人一样,奇形怪状地躺到铺在地下的贵重的窗幔和门帘上,打着鼾,散发着难闻的人马的汗气。
“好吧,同志们。我提出一个必需的条件,请大家签字吧:稍有不执行命令者——枪决。签字吧。”
“郭如鹤同志,”旅长用那仿佛从来没有指挥过军队的声音说,“我们大家都明白咱们路上如何艰苦,阻碍多大。如果咱们再耽误的话,后边是死,可是前边也是死。咱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前进。只有你才能用自己的毅力和机智把部队带出去。我希望这也是我的同志们——大家的意见。”
“不管是指挥员,不管是战士,谁破坏纪律,就一律枪决。”
郭如鹤板着脸。低低的额下那一对小眼睛,不是在看,而是在期待、细听。敞开的大窗子外边,是一片凝然不动的黑暗,黑暗后边是充满了疲倦和惊慌的、紧张的、昏沉沉的夜。山峡那儿听不见枪声了。觉得那儿的黑暗更浓了。
“枪决!……枪决那狗崽子,不管是指挥员,不管是战士,都一样!……”又是火喷喷的洪亮的声音,在餐室里响起来,又是觉得太挤——容不下这声音,于是就冲到窗外的黑暗里去了。
郭如鹤慢吞吞地说:
“把人都赶累了。”
“小事情……”
“不错!……对的……请吧!……”指挥员们都急忙响应道。
战士们在半明半暗里咳嗽着、擤着鼻涕,唾在地板上,用脚擦着,卷着纸烟,臭烟气望不见地在模糊的人们的头顶上荡漾。
“干吗会不签字呢……”
郭如鹤仍然皱着眉头,不妥协地望了一眼。
房间挤满了人,残烛的最后的光影颤动着,一片静寂;窗外无边的夜,以及望不见和听不见的大海上,也同样是一片静寂。
餐室里的人脸和墙壁,已经更明显了。镜框中用笔画的碧蓝的海,微微波动起来;碧蓝的真海,隔着窗子也微微波动起来。
沿着那静悄悄的黑山,满布着的无边无际的野营,无声无息地发着黑色。
微光照着的大餐室里,一片昏暗、模糊。
“没有吃的啊。”
战士们不作声地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
“沃斯特洛金同志,你把你的一连人带到后方去,把水兵隔开来,99lib•net不让他们跟着咱们走,让他们跟别的部队走。”
“死!”几百人的声音轰然响起来,这声音在餐室里容不下了——于是隔着敞开的黑窗子,传到窗外去,不过那里没有人听见。
“你怎么能推辞呢,”骑兵队长说着,有说服力地把毛皮帽子往后脑窝一推,几乎把帽子推了下去,“大家把你选出来的。”
旧军官们都用眼睛、脸色,用一切举动这样表示。可是那些箍桶匠、细木匠、锡匠、理发匠等出身的指挥员们却说:
嗒——嗒——嗒——嗒……老远的乌黑的山峡里,响起了枪声,夜又充满了恐怖。
烛头灭了一小会儿,那时一切都不动了。
“他们拿什么打呢,”另一个人用伤风的哑嗓子说,“有大炮也好些,可是只有一架马驮的机枪。”
烛头着完了,匀整的黑暗罩上来。留下来的只是凝然不动的寂静。
“是。”
“何必呢?……”
“那里怎么了?”郭如鹤问。
餐室中间,放着一张又长又大的阔绰的雕花橡木桌子,郭如鹤伏在桌上,小眼睛盯着铺在桌上的地图。教堂用的烛头,滴着将要凝固的蜡油,烛光闪烁,活泼的光影在地上、墙上、人脸上跳动。
“我的部队一到,都像死人一样躺下去,连火都没生。”
“好吧。倪凡科同志,弄张纸写上,让指挥员都签字吧:稍有不执行命令或有异议者——不加审判,就地枪决。”
郭如鹤变得像石头一般,把眉头一皱,于是大家都明白了——问题并不在于哥萨克的袭击。
“你们另选总指挥吧,我卸却指挥的责任。”
“你这普通的小矮子,其貌不扬,土头土脑,你不明白,而且也不可能明白一切复杂情况。你在火线上得了官职,可是在火线上因为真正的军官缺额,就是一匹马也会升成军官呢。虽说群众把你推举出来,可是群众是盲目的……”
“这又怎么样呢,我们……”
“马上都来。”通讯员的身子动了一下,于是他的脸、脖子,很快闪着抖动的光影。
“有。”副官说着,擦了一根洋火,火柴燃起来的时候,就望见那些凝视着郭如鹤的几百只眼睛。当火柴熄灭时,转瞬间,一切都沉没了。后来,细细的蜡烛燃着了,这才仿佛都解放了似的:谈着话、移动着,又都咳嗽着、擤着鼻涕、吐着痰,用脚擦着,面面相顾着。
后九*九*藏*书*网来副官把地图叠起来,就同郭如鹤一起出去了。
黑夜里,老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微弱的低沉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黑暗中走着的脚步声,慢慢大起来,沉重地、拙笨地充满了黑夜。脚步声滚到台阶跟前就失掉了节奏,凌乱地响着登上凉台,凉台上充满了脚步声,战士们好像不断的洪流一般,从黑魆魆的敞开的门里,入到薄暗的餐室。他们逐渐把餐室挤满了。他们是很难分辨的,只觉得他们人很多,而且都是一样。指挥员们都挤到桌上铺着地图的那一端。烛头勉强闪着光。
郭如鹤沉默了一下。
战士们挤成一堆,互相推着,吸完纸烟,去到凉台上,花园里,越走越远了,他们的说话声,使黑暗活跃起来。
夜的黑暗,隔着大窗子,凝然不动地显出一片漆黑。
“我是总指挥呢,还是你们是总指挥?”
颤动的光影,马上在疲倦的脸上,在蒙着灰尘的脖子上跳动着;餐室充满了激烈的、惯于在旷野里喊口令的声音:
“同志们!……”
“这里不会冲过来——山脊很高,通不过来,他们从山那面来不到咱们跟前。”
几百只眼睛,用那看不见的、可是觉得到的光辉,把郭如鹤照亮了。微微闪着白光的唾沫,又从他那咬紧的牙关里露出来。
朦胧的薄暗里,出现了一个戴毛皮帽子的库班人。
“我们从来就……”指挥员们犹豫着,用各种声音说。
“是。”
副官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挤到烛头跟前写起来。
“就是这,”副官指着“蜈蚣”,“敌人从这个山峡里还可以袭击咱们。”
“就是在沙皇时代,在困难时期,也同军官们商量商量,何况现在是革命了啊。”
副官伏到那蓝色的海上,伏到那好像长腿蜈蚣似的山脊上,瞅着。
“同志们!”郭如鹤把铁一般的牙关紧紧咬了一下说,“同志们,你们想怎么样?”
都聚到桌子跟前,有的吸烟,有的嚼面包皮,有的漫不经心地、疲惫地望着摊在桌上的模糊不清的地图。
郭如鹤对副官口授命令,让他写:谁该免职,谁该调换,谁该提升。
空空的大房间里,遍地唾沫和烟头,被遗忘的烛头闪烁着,发着红光,一片寂静和人走后的难闻的气味。烛头下的木板开始发黑、弯曲,轻轻地冒烟了。这里已经没有枪支,也没有马鞍了。
郭如鹤九九藏书紧咬牙关,硬往脑子里塞着说:
“同志们,你们归队吧。到连里把这决定宣布一下:纪律是铁的,对谁都不宽容……”
“同志们!……”
指挥员们成群地出去了。
他不作声了,他对任何人也不注意。
于是就等到了。
“好。去吧。”
“反正一样,待在这儿也不会生面包。走是唯一的出路。派人叫指挥员去了没有?”
“不执行命令。”
沉重的脚步声,在台阶上、凉台上响着,后来进到餐室里,仿佛他们带来这种恐怖,或者有关这恐怖的消息似的。连那闪烁的微弱的蜡烛,也把这些进来的指挥员照出来了,他们满身灰尘,因为疲劳、暑热和不断的行军,他们的脸色都憔悴了。
“再没有蜡烛了吗?”
“连代表同志们、指挥员同志们,大家要晓得咱们是处在什么情况下。后边的城市和码头,都被哥萨克占领了。那里留下两万红军伤病员,这两万人都按着沙皇军官的命令,被哥萨克杀光了;据说他们也准备这样对付咱们。哥萨克正在袭击咱们第三队的后卫队。咱们右边是海,左边是山。中间是一条夹道,咱们就在这夹道里。哥萨克在山后跑着,从山峡里冲过来,咱们随时都要准备抵抗。什么时候走不到海边山岭拐弯的那地方,敌人就都有袭击咱们的可能。到了山岭拐弯的地方,那儿山很高,地势也很开阔,哥萨克就到不了咱们跟前了。咱们沿着海岸到杜阿卜塞,从这里去有三百俄里远。那里翻山有条公路,顺着那条路翻过山,又到库班,而那里就是咱们的主力军,咱们的救星。要鼓起全力走。咱们只有五天口粮,大家都会饿死的。走、走、走,跑,用快步跑。不睡、不喝、不吃,只有鼓起全力跑——这就是出路,如果谁要来阻挡咱们,咱们就得打出一条路来!……”
战士们像桶箍断了一样,又都动起来,转过身去,面面相顾着,挥着手、擤着鼻子、互相推着,急忙地把烟吸完,用脚踏灭烟头。
郭如鹤从牙缝里挤着说:
“还有什么?”
可是这些话的后面隐藏着:
这句话不可磨灭地印到这大房间里了——郭如鹤刺一般的小眼睛在期待着,不过可99lib.net不是期待回答。
“我们当指挥员的肩上也担负着责任——而且还不小呢。”
“还有什么?”
夜的黑暗控制不了的只有一个地方,在那里笼罩着不可克服的黎明前的困倦:小火光从沉睡了的花园的树隙间透出来——有人在那里为大家熬夜呢。
郭如鹤仍旧皱着眉头,简要地下着命令,仿佛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同他所担任的那重大担子没有一点关系似的。
“路上没有粮食和马料,我们要用快步跑出山峡,跑到通往平原的出口去。”
“把战士们都赶累了……”
“……实在不错。”旅长的身个与众不同,他怀着异常的信心和惯于发号施令的派头说。
又细又黑的机枪,在门口守望着。
“无论怎样,我不打算拿自己的部队去冒险!”团长好像喊口令似的叫起来,“我对信任我的人,我对他们的生命、健康和命运,担负着道义上的责任。”
副官把热蜡油滴在自己手上。
“难道这样走行吗——这样马上都把军队糟蹋完了……”
于是,分外洪亮的、伤了风的哑嗓子,在室内响起来:
“把机枪带上,必要时——就向他们扫射。”
“是!……”指挥员们齐声说。
他原是个沙皇军官,现在他觉得发挥自己全部力量的时机终于来到了,被沙皇军队掌实权的人,无理地、不善策划地埋没了的他的一切天才,现在可有机会发挥了。
海上开始发白了。
通讯员腰里带着子弹盒,背后挂着步枪,身边挂着马刀,站在那儿等着。他身上的一切,都随着颤动的光影在摆动。
“你同我们一样出身,你什么地方比我们强呢?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们?我们比你更会办事……”
他又不作声了,低下眼睛,后来又从牙缝里挤着说:
“……实在不错。并且完全没有定出行军计划。部队的布置应当完全另作安排——我们随时都有被人消灭的可能。”
郭如鹤的脸色像铁石一般,一下不动地望着他。
光影又颤动起来,脸色、表情都变了。
几百只战士的亮晶晶的眼睛,在半明半暗里,都同样顽强地盯着郭如鹤。
“我的部队现在拉都拉不起来了……”
郭如鹤用力从牙缝里挤着说:
“最后,没有作战部署,也没有命令——我们是乌合之众呢,还是土匪?”
郭如鹤听着七长八短的闲话,听着话外的话,仍然眯缝着眼睛,向窗外的黑暗聆听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