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后的罗马人
(395—410年)
以毒攻毒
直到元首制时代,罗马帝国的国界因为上述原因成为“开放的国界”,就连围着栅栏、开着壕沟的日耳曼长城都开了为数众多的城门,不光有罗马巡逻兵出入,近郊蛮族人也可以进来逛市场。
但是,人们常常会憎恶那些把自己不想看到的现实摆在自己面前的人,憎恶的原因只在于这人这样做了。投反对票的元老自是当然,那些不得已投了赞成票的元老看斯提利科的眼神也与以前不一样了。那种看着自己联军总司令的眼神,好像是现在刚刚想起斯提利科也是蛮族出身一般。而且,他们为自己感到气恼,因为他们不得不在另一个蛮族人的说服下,同意与一个曾经企图入侵意大利的蛮族结为同盟。
那年夏天,斯提利科与阿拉里克以意大利北部为舞台展开战斗。在战斗中,阿拉里克的妻儿被俘。敌将的妻儿在凯旋仪式上是不能缺少的角色,否则民众不答应。一直期盼的示众节目不能因此而减少。俘虏在罗马人的凯旋仪式上示众之后一般不会被杀,只有被视为极危险的人物、被认为活着将对罗马造成严重危险的人才会被杀。敌将的妻儿不是敌将,并不在此列。
狄奥多西皇帝也曾不但给昨天还是敌人的蛮族居住的土地,还支付了佣兵费,但是狄奥多西是皇帝,父母又都是罗马人。如果斯提利科是罗马人的皇帝则情况不得而知。然而,斯提利科虽是联军总司令,但他出身于蛮族,由他说教只有与蛮族共同奋斗才能拯救罗马帝国,而元老们却不得不同意,这种现实也是苦涩的。这个现实把元老们推向憎恨斯提利科的一面去了。元老们的感觉是,你一个蛮族人,怎么知道罗马精英的心情?
叙马库斯家在意大利半岛脚尖前方的西西里岛上也拥有别墅。被认为属于他家的这座别墅,位于地中海最大岛屿西西里中心的恩纳附近,现在仍在发掘调查中。人们已经知道,这座别墅建于公元4世纪初叶,一直使用到公元6世纪末。
很多元老对这个发言表示赞成,但斯提利科并未退却。他解释说,给阿拉里克及其属下西哥特人的4000罗马磅金条,并非作为年贡金来换取阿拉里克不再入侵意大利,而是给他们的从军报酬。也许有不少元老虽不是出自真心也不得不赞成斯提利科,元老院以多数赞成,承认了与阿拉里克的同盟协约。
事实上的帝政创始人尤里乌斯·恺撒在所有领域里都是玩弄“以毒攻毒”的高手,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甚至在个人举债方面。我们看他8年征服高卢的战后处理,就能明白他为什么会被1800年后的历史学家蒙森赞誉为罗马史上唯一的独创性天才。
后世史学家把这种关系称为“缓冲”,罗马九_九_藏_书_网人自己却称之为“朋友”(amicus)。罗马人的“防线”就是罗马帝国的国界。罗马帝国一贯重视与居住在国界外侧的人们建立友好关系,其对象,在帝国的东方以王国居多,在帝国的西方以蛮族居多,但罗马把它们都变成了“朋友”,由朋友进而形成“缓冲”。
这是一座田园别墅,占地甚广,有30个房间。家人生活空间“内庭”长36米,宽30米,周围排列着圆柱。东侧走廊宽5米,长60米。浴场宽敞明亮,温水浴室中配备有热水浴室和冷水浴室,这体现出沐浴在罗马式生活中不可或缺。接待客人用的大客厅有12米宽,24米长。此外还有一间大厅,是一个21米见方的客厅。从里面辟有3处半圆形空间看,墙面上肯定装饰着很多雕像,堪称“雕塑厅”。
“以毒攻毒”的战略是一种赌博,而且是极其危险的赌博。罗马因为自身的强大能够一直赌赢,也没有必要害怕被“毒”,受到侵犯。斯提利科选择阿拉里克不也是为了规避这种危险吗?
元老院元老和斯提利科都是帝国统治阶层的新加入者,这一点他们之间没有不同。他们与当时很多罗马人一样,体内流淌的血液或许有一半是蛮族的,但元老院元老们的父亲是罗马人血统,而斯提利科虽然母亲是罗马人,但父亲是汪达尔人,这是元老院元老与斯提利科之间仅有的不同。这就像即使是与用人生的孩子,只要父亲是君王,他就是王子的情况一样。把《圣经》译成拉丁语的圣哲罗姆那样的有识之士把斯提利科称为“半蛮族人”,以区别于其他蛮族人。但在普通人看来,这个“半蛮族人”也是“蛮族人”。如今,元老院元老们第一次苦涩地体会到,自己已经被这个“蛮族人”事实上统治了长达13年之久。
在罗马,不论是共和时代还是元首制时代,在元老院的发言并不是以“各位元老”开头的,惯例是以“各位父老,各位新贵”开始的。相当于现代国会的元老院不会由被王政时代尊为建国之父的300个家族的后代独占,是向“各位新贵”敞开门户的。这样可以经常给容易僵化的统治阶级注入新鲜血液。公元5世纪的元老院元老中加入新贵的概率也相当高。
根据史学家吉本的说法,斯提利科与西哥特人君王阿拉里克的秘密交涉从公元404年就已开始。果若如此,时间应该是第二次打败阿拉里克在罗马举行凯旋仪式之后不久。
元老院元老们摇摆不定。自古以来,罗马的元老院就以其讨论混乱而闻名,往好里说是活跃,往坏里说就像被捅的马蜂窝。这次的讨论也是一样。只http://www.99lib.net不过高声发言者都是反对的元老,赞成的元老都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这些“大富豪”“中富豪”究竟有多少人呢?参考元老院元老长年在这方面的比例来看,300人中有3到5人是“大富豪”,20人左右是“中富豪”。此外的大半元老院元老可称为“富裕者”,至少也是“过着充裕生活的人”。代代相承的元老院元老很多,所以元老院元老不一定都是富人。
大规模农庄主几乎都是元老院元老。假定元老院元老维持在元首制时代的数量,应该是300人。研究者们定为“大富豪”的人都是年收益总额超过4000罗马磅金条,定为“中富豪”的人年收益在1000到1500罗马磅金条。
但是以钱说事,事关他们自认为是帝国精英的名誉,于是他们把罗马帝国的传统推到正面进行反驳。一个名叫兰巴迪乌斯的元老说道:
我们再看看这位叙马库斯家中的资产。他在首都罗马市内拥有3处宅邸,在整个意大利拥有15处别墅。每处别墅都附有大片农庄,都是作为农业基地极为适合的典型罗马式别墅。这15处别墅产生的年收入相当于1500罗马磅金条。
残留在各个房间地面和墙壁上的镶嵌画美观漂亮,反映出了主人的情趣。这些镶嵌画中看不到基督教方面的主题,描绘的都是田园收获和狩猎生活。通向浴场的走廊长21米,里面的镶嵌画描绘了罗马大竞技场最有人气的战车比赛的场面。
可是,只要稍稍一想就可以知道,这点根据也相当薄弱。公元5世纪的罗马元老院元老中没有一个出身于元首制时代传承下来的门第。叙马库斯家族被认为是公元4世纪到5世纪间的名门贵族,在100年前的公元3世纪也并不出名。这位称协约将导致奴隶化而反对到底的兰巴迪乌斯,也是这时首次登上罗马史的舞台,也许是最近刚刚进入元老院。
此后过了还不到100年,蛮族就索要佣兵费4000罗马磅金条,而不要相应的37.5万枚苏勒德斯金币,是因为纯金的苏勒德斯金币中掺有杂质吗?阿拉里克20年前曾在狄奥多西皇帝麾下从军,并领取以苏勒德斯金币支付的俸禄,他为什么会特意提出要求,指定用金条支付呢?这也许是我们生活在21世纪的人想多了。但我仍然不禁想到,假如产油国不要美元、欧元或者日元,而是要求以黄金支付石油货款的话……
研究者们又说:仅就大中富豪而言,罗马元老院元老的财力就是君士坦丁堡元老院元老的两倍。我想,这原因恐怕在于财富积累程度上的差异。从推行王政开始,罗马元老院也已延续了400年以上,而君九九藏书士坦丁堡的元老院只有100年的历史,而且元老完全是专制君主下的名誉职务,“积累财富的程度”产生差距亦属理所当然。
面对斯提利科要求通过的与阿拉里克的同盟协约,元老院一片混乱。也许元老院元老的本意是不想出钱。以前,斯提利科在做道路修缮工程时,曾经要求在工程附近拥有农庄的元老院元老捐出其收入的三分之一。也许他们厌恶重复这种事情。
当时的高卢人有足够的时间向罗马举起反旗。这4年是高卢人恢复独立的绝好时期,可是,高卢没有发生过一起叛乱,相反,他们甚至响应正在西班牙作战的恺撒之命为他送去了军粮。元老院派能从希腊、埃及筹集军费,恺撒却经常军费不足,而高卢却能一直按照恺撒确定的数额送来税款,令人不可思议。这也许是因为恺撒确定的“罗马宽松的统治”对高卢人并无不妥。高卢被誉为罗马化的典范并非没有道理。
阿拉里克索要4000罗马磅金条,根据残缺不全的片段史料推测,似乎大大超过其他“同盟者”的要求。不过也可以想象,这个要求已经考虑到了对方的支付能力。
的确,这座被认为属于叙马库斯家族的别墅位于意大利南部,尚未遭到北方蛮族的攻击。但即使考虑到这一点,帝国进入最后一个世纪后,西罗马帝国也是财富雄厚,不过感觉上是国穷民富,与帝国鼎盛期元首制时代完全相反。但罗马并不缺少财力雇用阿拉里克及其属下的10万名士兵。
进入最后一个世纪的西罗马帝国对兵源的渴望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要解决这个难题,只有让蛮族加入同盟。用蛮族抵御蛮族,这即使是一种奇谈怪论,也只能如此。
阿拉里克为什么不要苏勒德斯金币而要求用黄金支付呢?一个世纪前,君士坦丁大帝把帝国的基本货币由元首制时代的第纳尔银币改成了苏勒德斯金币,希望通过把银本位变成金本位来阻止通货膨胀带来的货币剧烈贬值。尽管苏勒德斯金币的重量只有元首制时代奥勒留金币的一半,但没有改变百分之百足赤的纯金质地。日常使用的银币和铜币因浮动制而被弃之不用,作为帝国基本货币的信用都押在了苏勒德斯金币上。
因此,罗马元老院元老的整体财力高于帝国的任何一处。我们可以看看一名属于“中富豪”的元老的生活。此人名为叙马库斯,是《罗马人的故事14·基督的胜利》接近末尾时叙述过的与米兰主教安波罗修展开论战的叙马库斯的儿子。叙马库斯家族是名门,家族中曾有人被誉为“罗马古老异教最后的荣耀之火”。虽然富裕九*九*藏*书*网程度处在中游水平,叙马库斯在罗马元老院中却是备受尊敬的元老之一。
另外我还想到,为了维持这座别墅,需要数十名用人;为了耕种别墅周围广阔的农田,需要数百名农奴。如果这是“中富豪”,那么“大富豪”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呢?
任命阿拉里克担任西罗马帝国的“大元帅”,承担防御之一翼,使阿拉里克及其部下的西哥特人都担当起帝国的防御责任。作为报酬,按照阿拉里克的要求支付给他4000罗马磅(约合1500公斤)金条。
因为阿拉里克是曾经交手且次次被打败过的对手。斯提利科确信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将其击败,所以选择了阿拉里克。阿拉里克虽然每每被斯提利科灌以苦酒,但作为凝聚、指挥属下的蛮族领袖非常能干。斯提利科打算让阿拉里克去收拾混战中的高卢,让同为日耳曼系的蛮族前去镇压正在祸害整个高卢的蛮族。
这是一种紧密环绕罗马帝国的大的战略关系,要长期维持这种关系,就必须平等受授。帝国“授予”东方“同盟者”的是,在其受到周边强大国家进攻时,罗马承担防御责任;“授予”西方蛮族的是,向他们开放罗马境内的市场,购买他们的特产皮革和裘皮。毋庸赘言,罗马方面“接受”的是综合安全保障,平日里常与罗马人接触的蛮族一变而为手执武器的入侵之敌,这种概率是很低的。
公元前3世纪接近尾声时,迦太基名将汉尼拔盘踞意大利半岛达16年之久,罗马每战必败。年轻的西庇阿看破了汉尼拔胜利的重要原因在于其骑兵的战斗力,从而使战局逆转。使用重装步兵作为主力已是罗马军队的传统,罗马军团没有强大的骑兵。所谓传统,就是只要能支撑下去就不可以改变的事物,非传统就是纵令改变也无法期望获得多大效果的事物。西庇阿没有要求自己手下的步兵骑马,而是把迦太基的邻国、同处北非且有骑兵传统的努米底亚收编过来。汉尼拔是古代首屈一指的名将,扎马会战是他的唯一败绩,在这场战役中,西庇阿与努米底亚国王马西尼萨并肩作战,取得了完胜。
转年到了公元408年入春时节,斯提利科首次公开了与西哥特人首领阿拉里克的同盟交涉。他召集元老院元老开会,在会上提请承认与阿拉里克的同盟协约。
恺撒不但承认了昨天还是敌人的高卢部族长们以前的地位和权力,还授予他们罗马公民权,甚至煞有介事地给予他们罗马元老院席位。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罗马的行省,支付行省税,而高卢的防御则由罗马军队承担。战后处理完毕,他离开了高卢。但这随即引发了与元老院的对立,罗马陷入内战。内战持续了4年,http://www.99lib.net其间高卢没有参战。恺撒与元老院派的战斗是在远离高卢的希腊、北非和西班牙展开的。
西罗马帝国有没有这个支付能力呢?连征召3万名士兵尚且千辛万苦,我们可以说国家没有这个能力。那么个人呢?关于西罗马帝国的富裕阶级,研究者们提出了以下推测,同样用以罗马磅为单位的金条数量来衡量。
为什么斯提利科选择的交涉对手是西哥特人的阿拉里克,而不是其他北方蛮族的族长呢?法兰克人反复从莱茵河下游地区入侵高卢并已在高卢北部定居。罗马帝国与之虽然不是同盟关系,但也不是敌对关系。那么为何选择连达尔马提亚战役在内已有4次交锋的阿拉里克呢?
假设斯提利科与阿拉里克的接触从公元404年即已开始,那么公开这一交涉就花了4年的时间,大概斯提利科并不急于求成。在此期间,斯提利科致力于强化防御体系,采取等待时机的策略,一举击败了拉达盖苏斯的40万人的蛮族入侵。斯提利科的立场也不断强硬起来。在自己力量不断增强的时期不急于妥协,这是铁定的法则,但这也有到顶的时候。这个“时候”不就是公元407年到408年这个时期吗?
别墅的豪华程度甚至超越了罗马鼎盛时期,生活在其中的却是基督教时期的人。怎么会有如此浓厚的异教色彩呢?在罗马自古以来的传统宗教被打成异教的时代,如果还悄悄对其心怀亲近,就会成为“隐异教徒”。但叙马库斯既是出自名门的元老院元老,又是“中富豪”,也许没有必要刻意隐藏,何况此处地处西西里岛深处,远离基督教天下的米兰和罗马。
说不定在凯旋仪式结束之后,斯提利科就指示将阿拉里克的妻儿秘密地送还给他。败给斯提利科逃回来的阿拉里克藏身于亚得里亚海对岸达尔马提亚的某处,离意大利是一昼夜的海路距离。狂热的凯旋仪式之后不久,斯提利科便冒险做了如此举动。阿拉里克对落入敌手的妻儿已经绝望,又忽然重逢,他的心情也许起了变化。斯提利科无条件放还妻儿,开启了极端秘密的交涉。
与阿拉里克的协约不是带来和平的协约,而是导致奴隶化的协约。
恺撒之后的历代罗马皇帝,在利用他人之力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一点上,都是他的忠实继承者。
“以毒攻毒”的战略在罗马绝非这时才第一次使用。对罗马国家而言,不论是共和时代还是元首制时代,这都是长年惯用的政略和战略,实例不胜枚举。
而阿拉里克方面想要与斯提利科在平等立场上交涉,4年是绝对需要的。阿拉里克两次与斯提利科对决都被彻底打败,只得仓皇逃回伊利里亚。收拾残兵,东山再起,4年时间并不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