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蛇卷
貌合之妻
他沿着石阶走到廊上,在相对而坐的晴明和博雅之间坐下,面朝庭院。
忠治面容憔悴。
“是的。”晴明点点头,“保宪大人将此事硬推给我,想必也是考虑到其中涉及男女之事吧。”
听博雅这么说,晴明搁下笔。“那么,就这样吧。”
蜜虫早已备好了酒盏,置于保宪膝前。
“下颚处呢?”
“在忠治大人睡着时,将他的胡须剃了,并改变身体的朝向。”
每当杯盏空了,身着唐衣的蜜虫便会斟上美酒。
“我不知道。”
“想到了什么?”
同忠治来往的女人,住在西京。
“导致人变成这种状态的原因,我眼下能想到好几个。不如说可能的因素过于纷乱,反而无法判断到底是由哪个引起的……”
庭院里,曼珠沙华初绽,红色的花蕊在风中摇曳。
“确实是好酒。”
“而当你以为自己忘了的时候,在某一刻,就像今晚,恍惚间又会无比怀念地想起她来。啊,我曾那么刻骨铭心地爱过她。大概会这样感叹吧,就像方才的萤火虫一般……”
“只须等待就好。”
“男女间那些微妙的情愫,我不是很了解。比起我,博雅大人更能体悟这些,所以定能察觉到一些我疏忽的细节。”
此人正是芦屋道满。
整整三天里,忠治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平躺着,身体明显消瘦了,脸颊也凹陷干瘪。再这样下去,他估计快要不行了。
“现在大人是头朝西躺着,是不是和平时正相反。大人应该习惯头朝东睡吧?”
晴明依照博雅的描述,用笔在忠治的鼻下和下颚勾勒出胡须。
基本和从保宪那里听到的一致,唯一得到的新信息是,那晚音子也和忠治一同睡在此处。
“做了手脚?”
往常,忠治会前往音子位于北殿的寝室过夜。而那晚,音子和忠治共寝于此,直至天明。
“你也知道,我最不擅长这类事情。但转念一想,这不是安倍晴明一显身手的好机会吗,就到你这儿来了。”
忠治睁开了眼睛。
夜晚,半月悬空。
若是打鼾,则有可能是引发了脑出血,不打鼾,这个可能性就很低。
五
“你是在说方才之事吗?晴明,别再寻我的开心了呀。”
“又有何妨?人生一世,不就是图个逍遥快活嘛。把酒满上吧!”
“没,我没拿你寻开心。”
音子说,没想到忠治似乎仍在前往那女人的住处。
“晴明说他这儿新添了好酒,我便应邀过来了。”
“我也……”
夏日已至尾声。
“晴明啊,你别装糊涂。我为何来此,你是知道的吧?”
“啊,是的。大人以前的长髯,可真是威风……”
降落于唇瓣上的那一刻,蝴蝶的身姿消失了。
“不,我不是想问你这些。我是想问,为何音子会对忠治大人做出这种事来?”
“容我再问一事,忠治大人平日就寝,头习惯朝哪个方向?”晴明问。
“但、但是……”
屏风后,铺着绣有繧繝缘的寝具,忠治仰卧其上。妻子音子端坐于枕边。九_九_藏_书_网
“老爷,请起身吧。”
然而,那并不是虎,是一只猫又。垂于身后的尾梢分成了两股,双尾的尖端有青白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略有眉目。”
若是两只萤火虫在空中飞舞,位置间距总会有所变化,但这两点光芒却始终如一。
蝉鸣却一点也没有减弱,甚至比盛夏时还要喧嚣几分。
“我心生嫉妒,想尽各种方法,以为总算阻止了此事……”
这就有些反常了,家里人前往忠治的寝室查看情况。
晴明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开口问道:“能否借笔墨一用?”
二
不过入夜后,意外有凉风送来丝丝清凉。草丛间夏虫的鸣唱,也在不知不觉间变为秋虫的低吟。
“就是想问你,能否替我去一趟橘忠治那儿,想办法把那件事给解决了。”
“说的也是。”
音子便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看上去不像是萤光。虽说萤火虫成双成对地发光闪烁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两个光点之间的距离不曾改变。
“想当年,忠治大人蓄着长髯,真是威风凛凛啊。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
“我只是打个比方,晴明。比如说,年少时你曾倾心于某人,对其一往情深。那时日日朝思暮想,无论梦中还是醒时,怀着那份爱恋,过着思念成疾的日子。”
“是我为他剃的。”
三
其妻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名为音子。
“这是为什么?”
“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
“那可真不错啊。”保宪笑吟吟地看向晴明,说道,“我也来一杯吧?”
“抱歉,拜托了。”
“唔。”
“所以呢?”晴明问。
音子没有对上他的目光,而是垂下了眼帘。她的身体微微颤动着,脸色煞白。
“前一句是……”
晴明看向庭院。博雅顺着他的视线,朝庭中望去。
音子怀疑两人仍在交往,但找不到迹象。
博雅伸手取过搁在廊上的杯盏,把刚添上的酒一饮而尽。“别老是拿我寻开心呀,晴明。”
烛台上一灯如豆,萦绕烛光飞舞的虫儿明显变少了。
贺茂保宪,晴明的师父贺茂忠行之子,也是晴明的师兄。
它翩翩飞近忠治,停在他的唇上。
“哦,那儿应该是……这样的吧。”
“啊,好的。”
此时,晴明手上已握着蘸满墨汁的毛笔。
“我记得鼻子下的胡须是……看,像这样……”
“啊……”博雅一声轻呼。在那幽暗处,飘忽着一点绿光。
硕大的扬羽蝶轻扑双翅,萦绕花间。
按照博雅的话,晴明又修正了一番画出的胡须。
“道满大人……”博雅出声唤道。
“博雅啊,你心中是否藏着这样的人?”晴明问,他的唇角浮起一抹笑意。
晴明先伸手探了探忠治的前额,再拉开他的衣领,将手贴在他的胸口。
“是的,正如博雅大人所说……”音子答道。
“你九九藏书说什么?”
在谈话中,他无意间提及那个女人的近况和衣着打扮等。音子派人去调查后,果真如忠治所说。
“呀,是哪个方向来着……”音子歪了歪头。
“保宪大人,有失远迎。”
此时,一旁的保宪已持杯在手,美滋滋地品味唇齿间的酒香。
“是离魂。”
三人把盏,不觉酒已酣。
“不,不是。不是在说我的事啦,我一开始不就说是打个比方嘛。就是怕你说出这样的话,所以才特地强调是在打比方啊……”
博雅说着站起身来,见晴明已抬步往外走,赶忙追了上去。
“古话不是说,人睡着的时候,切忌在他脸上描胡须、改变身体朝向或者突然叫醒他。”
“喂,晴明,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博雅问。
月光下,站着一位老者,穿着一身破旧的黑色水干,蓬乱的白发在头上肆意生长。那双黄色的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看着晴明和博雅。
“博雅大人,能否告诉我忠治大人的胡须是什么样的?”
“唔……”晴明从庭中收回目光,看向博雅,“你指什么?”
“唔,嗯。”
“是吗?”音子回答,嘴唇微微颤动。
“离魂?”
“怎么样,晴明,有什么发现吗?”博雅问。
双方一番简短寒暄后,晴明开口说道:“我们只听闻了大致情况……”
随着它走近烛光所及之处,身形也逐渐显现。
“悉听来意。”晴明说。
博雅若是见过老虎,或许会把它看成一头黑虎。
音子颔首,朝方才领晴明和博雅进来的人吩咐道:“快将大人需要之物拿到此处。”
“晴明啊,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那就定在明天。”
这猫又是保宪的式神,名叫沙门。
“什……”
“把自己能轻松解决之事硬推给我,自己在这儿饮酒,就是您的如意算盘吧?”
“白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日里暑热依旧,好似大地都快被煮沸了,不由得让人忧心,这夏天到底何时才能结束。
夜幕下,有光在闪烁。这次是一双。庭院中枫树旁的幽暗处,两个并排的青绿色光点清晰可见,同时明灭忽闪着。
砚台、清水、笔墨很快便呈了上来。晴明磨起墨来。
音子“哇”地一声,伏倒在地,泪如雨下。
“橘忠治大人一事,是道满大人您的手笔吧?”晴明问。
“那位大人?”博雅话音未落,那两点光芒已来到月光下,只是单凭半轮月亮的光照,仍看不分明。
沿着三条大路的朱雀大路,向东行数里至神泉苑附近,便能望见橘忠治的宅邸。
“这又是为何呢?”
晴明还没有听完博雅的话,就转身看向音子,问道:“确实是这样吗?”
博雅没说完,晴明像是要打断他的话似的脱口问道:“博雅大人,您刚刚说什么?”
是萤火虫。
昏迷至今已有四日,忠治进食的,只有灌入口中的微量的水,而这充其量只能濡湿口腔罢了。米饭菜肴之类的食物全然无法下咽。
“就是这样,所以忠治的亲信到我这儿来,哭着求我能不能想办法救回他们大人。”保宪说。
晴明将目光移开,看向庭中。博雅也藏书网随之望向庭院。
“大人自己剃的?”
“嗯。”晴明点点头。
“博雅大人也在啊?”保宪说。
“您可真是给人添乱啊。”晴明苦笑道。
“原来还活着啊……”博雅叹了口气,将端着的杯中酒饮尽,刚在廊上搁下杯盏,蜜虫便倾身斟上了酒。
“可是转眼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了,彼此都上了年纪,甚至你所爱之人已经不在了。明明当初没有一日不想她,可不知从何时起,你不再想起她的日子一天两天地增长,等回过神来,已经快将她忘却了……”
那时,晴明已站起身。
偶尔醒得晚些也正常,家里人想他不久后就会起来,便没有在意。然而,等太阳高升,忠治仍没有起床。
“这不是在调侃你。正是因为这样的你,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啊,博雅。”
“你说大人曾蓄着长髯。”
“什么也不做。”
“那大人是什么时候将胡须剃掉的呢?”
蜜虫往杯中斟上酒,保宪伸手取过,闷声饮下,酒顺着喉头淌入肺腑。
“能否麻烦您将忠治大人的头和脚换个方向,让他头朝东面。”
“请起床吧。”
“那何必要我特意说一遍……”
那绿光翩翩舞动,几度明灭闪烁,继而消失在夜色中。大抵是隐没在草木间了。
博雅问晴明,仍是一脸不可思议。
“那好吧。”保宪点点头,朝晴明微微倾身,“其实,自三日前起,橘忠治大人一直昏迷不醒。”
府上众人冥思苦想之间,一晃三天过去了。
“博雅大人,多谢您将大人曾蓄须之事告知于我。实不相瞒,现在我还有一事,想要拜托您。”
他悄声说道。
晴明和博雅眺望着这幅光景走过渡殿,被带至橘忠治的寝室。
“忠治大人的魂魄脱离了躯体。而在他离魂的这段时间里,音子做了些手脚,使得忠治大人的魂魄无法回归。”
保宪伸出右手食指,抹去沾在唇上的酒渍。
夜晚,晴明和博雅在檐廊上饮酒。
“这倒是无妨……”博雅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道了声“好的”。他了解这种时候的晴明。
眼看着他日益消瘦,人们也无计可施。而从表面上来看,他仿佛只是睡着了。鼻下和下巴处长出了浅浅的胡须。
“好吧,博雅。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晴明说。
“是……”音子略一迟疑,“正好是四日前的那一晚,就是大人出事的前夜,或者说出事当晚……”
“大人因久未进食,身体十分虚弱。但除了昏睡不醒外,并未发现身体有何异样。”
庭院中,秋风乍起。
“还是先不说的好。我要是把自己的见解告诉你的话,说不定会帮倒忙。”
是一头漆黑的野兽。
博雅边说边在自己的鼻子下方比画。
“博雅啊,我们走吧。”他说,“接下来的男女之事,已不是保宪大人和我们可以解决的了……”
他站起身,两手伸到忠治胳膊下方,将他的头和脚调换位藏书网置,让头朝向东面。
保宪自然知道晴明和博雅的交情。当着他的面,晴明没有必要对博雅用敬语,却故意这么说。
“人的爱慕之情,也如同那般吧……”博雅说道。
“是时候该起身了。”
四
于是那晚,她准备好剃须用具,来到这个寝室。
有一人盘坐于猫又的背上。
那日清晨,音子先起身离开忠治的寝室,独自回到北殿整理仪容。然而到了用早饭时,还未见忠治起身。
家人近身叫唤,他没有睁眼,于是,又凑近了些。
“能否让我查看一下大人的面容和贵体?”晴明说。
巨型的猫。
“什么也不做?”
晴明支着单膝,右手端着盛有酒的杯盏,凝眸于幽暗处,像是要辨清在草木间唧唧的虫儿的模样似的。
一
“请。”音子颔首。
晴明对博雅的话置若罔闻,接着问道:“一起去吧?”
晴明和博雅正坐在外廊上,怡然对酌。
往他身上浇水,或让他将水含在口中,试了各种法子,忠治还是没有醒过来。
蜜虫又往空盏中续上了酒。保宪正欲取杯,晴明抢先用手挡住了酒盏。
“保宪大人,您对这事怎么看?”
“人睡着时,有时魂魄会脱离躯体,游离在外。若在此时改变人的面相、颠倒头的位置,会导致魂魄无法归位。突然叫醒熟睡的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从前我总抱怨忠治大人的胡须扎人,四天前,大人终于说他决定把胡须剃了。”音子说。
“不,可是,晴明……”
“会不会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和忠治门当户对,作为正室和忠治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噢,走吧。”
“您醒了。”晴明对他说。
“先说完正事,再饮也不迟。”
“这话我可不会说第二遍。”
“真狡猾……”晴明嘟囔道。
空气中已经没有夏日的气息,凉风习习。夏天好似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
晴明淡淡地说,将视线投向音子。
“晴明,那是什么?”
“那位大人,真是久未逢面了。”
忠治慢慢坐起身,一脸茫然地环顾屋内的众人,开口道:“好渴,给我杯水……”
“倘若事情如我所料,那我找个人嘱咐好各项事宜,让他按照我的指示去办,也不是不行。但是,万一判断错了,这关乎忠治的性命安危。所以唯有你能胜任啊,晴明。”
看来,道满此番造访便是出于这个缘由。
保宪躬身行礼,礼毕,抬起来的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笑容。
“嗯,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再前一句。”
“闻到酒香了。”保宪的口吻和道满如出一辙。
“什么?”
事已至此,府上之人只能九九藏书网向外人求助。
廊下一灯如豆,蜜虫正往空杯中斟酒。
事情是这样的。
五年来,忠治和音子身体安好,均无大恙。然而,到了第六年,就在三天前的早晨,向来早起的忠治没有起床。
“脱壳的魂魄,多半会变成蝴蝶的样子。那时飞入室内的蝴蝶,正是忠治大人在外游荡的魂魄。”
他脸颊瘦长,眸光明澈,不得不说和晴明有几分相像,面容中带着神秘莫测的风情。
“此事与其问我,不如问一问庭中的那位吧。”
“那,为何叫上我?”
“哎呀,饮了人家的酒,只好接下了那女子的委托……”道满将右手扎进一头蓬发中,噌噌挠了挠,脸上浮起一丝羞赧的笑,“当时,老朽路过那附近,听到像是有人在哭,想着说不定能借机讨杯酒喝,便上前询问为何事困扰。那哭泣的女子说,无法阻止丈夫前往别的女人那里,因而伤心垂泪。”
“明显。”
像往常一样,忠治在睡梦中呼吸平稳,也没有打鼾。
“不对,你的眼神就是在调侃我呀。”
就算加大力气摇他,忠治还是没有醒来。
道满笑嘻嘻地来到檐廊上。
“这么明显吗?”
晴明苦笑道:“那么,明天博雅大人也一同前往。”
“那边应该再长一些。”
说话间,他已从猫又背上下来,站在草地上。接着,只见他轻抚猫又的脑袋,猫又转眼间缩小成普通猫咪的大小,在草地上团成一团。
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后,家人赶紧唤来其他人,音子也赶来了。众人一起设法叫醒忠治,仍无济于事。
轻轻推搡他的身体,仍没有动静。
那个哭泣的女人,正是音子。
“于是,老朽受她委托调查后发现,忠治每夜都会通过离魂术,前往情人的住处。”道满微微一笑,“之后,老朽便应那女子所求,告诉了她让忠治的魂魄无法归位的方法。反正到时候只要来个阴阳师或者和尚,事情就能得到解决。听说忠治府上有人和保宪走得近,还铁定以为会由保宪出面解决,没想到会是你啊,晴明。若是来的人是保宪,还想着能敲诈他几杯美酒,也不知那家伙察觉到了什么,把事情推给你,自己倒撇得一干二净。托你的福,酒也要不到了。晴明啊,这可都怪你,所以今晚你得好好请老朽饮上几杯。”
此事没有声张,她为忠治剃须后,便睡在此处直至翌日早晨。
“狡猾?”
“我说,忠治大人曾是那么气宇不凡……”
此时,寝室内,有个东西在空中飞舞——是方才在庭中的曼珠沙华上嬉戏的那只黑色扬羽蝶。
忠治身上盖着被子,看上去还在睡梦中。
“嗯。”
五年前,两人和歌赠答后,忠治登门造访,完成“三日夜饼之仪”,将音子接入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