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
屋子里的人
“说不定,你们的手指还会被刀切到。”
“妈妈,”我喊,声音微弱。
“你们把这张桌子彻底给毁了,”妈妈说。
事情发生的时候,爸爸不在家,外出旅行了,妈妈威胁我们说,爸爸回家来肯定会发脾气的。那天晚上,妈妈做了肉饼塞蛋——这道菜是妈妈照着菜谱学着做的,菜谱说不定就是她从那些杂志里看来的——我和妹妹坐在餐桌旁,忍不住瞟我们的作品。
反正,她抱着杂志,用胳膊肘把那盒苹果汁推开了一点,看到桌上刻着“查”和“吕贝”几个字——我们还没来得及全部刻完——她的喉咙里先发出响亮的、像是非常生气的喘气声,然后大声嚷道:“好么,非常好么!”我的小脑袋瓜想:或许我们干得还真不赖。好就是夸赞九-九-藏-书-网的意思,对不对?
我们再也没把那名字刻完过。桌上永远留下了“查”和“吕贝”的字样。爸爸回家发现这件事情后,自然免不了吹胡子瞪眼。但后来的那些岁月里,在我们离开椒谷海滩镇很多年以后,我觉得,其实妈妈还挺喜欢我们在家里留下了一些印记,尽管那些印记不完整,还缺了几个字母。
“妈妈?”
但是,她现在就在我面前坐了下来,用毛巾擦我的脸和手臂,看到那些伤口,她皱起眉,小声嘟囔道:“看看你!”——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内心的感受
九九藏书。那一刻,温情冲塌了我心里的防线。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和我靠得这般近了,愿意这样温柔地帮我卷起衬衫的袖子。她关心我。她为我而紧张。我已经失去了让自己活下去的自尊,而她却在这里帮我擦伤口,我又感觉到了自己是个儿子;我倒在她的怀抱,就像晚上睡觉倒在枕头上那样自然。而且,我不希望这一刻结束。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解释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就是不希望它结束。
“对不起,”我们嘀咕道。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这两个字了。死亡夺走了妈妈,好像也把那个词儿给永远地偷走了。
“查理,”她叹了口气,“看看你闯的祸。”
老屋的厨房里有一张橡木圆餐桌。有天下午,还在上小学的妹妹和我突发奇想,试图用餐刀在桌上刻下我们的名字。刻到一半,听到开门的声音,妈妈下班回来了。我们赶紧把刀扔回到抽屉里去。妹妹随手抓起一个她能够得着的大家伙,也就是一个半升容量的苹果汁盒,放在桌上,企图遮住我们的作品。妈妈进门的时候,还穿着护士制服,胳膊里还抱着一摞杂志。“妈妈”,我们的招呼打得又急又快,让她立即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因为,她的脸上立马有了“你们两个小孩子又干了什么调皮事”的表情。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当时的情景一看就很不对头,才下午五点半,我和妹妹就坐在平常本应该空空如也的餐桌旁,桌子中间放着半加仑苹果汁。
“那,是不是让我们把名字刻完呢,至少那样就完整了?”
www•99lib.net“妈妈?”
听她这样说,我差不多屏住了呼吸。妹妹太勇敢了。妈妈狠狠瞪了她一眼,但旋即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妹妹也笑了出来。我呢,笑得把满嘴的肉饼沫子都喷了出来。
那其实只是一声哼哼,一声因嘴唇的颤动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哼哼声。可是,这个世界上纵有千言万语,还有哪两个字,你从嘴里喊出来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
现在,我又坐在了这张餐桌旁,我看到了那些刀痕,还在那里。我还看到了我的妈妈——或者是她的鬼魂,管她是什么呢——她从另一个房间里拿来了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块毛巾。我看着她把消毒药水倒在毛巾上,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衬衫袖子撸上去,好像我是一个从秋千上摔下来的小孩。或许你会想:在这样荒谬的情景藏书网下,为什么不大声地把疑问说出来呢。这一切,显然都是不可能的,首先要问的就是:“妈妈,你不是死了吗?”
我只能说,事后想来,这样问,就好比我现在跟你能解释清楚一样,是有道理的。但在当时,看到死去的妈妈再生,我的震惊程度让我无力去求证其真实性。那像是一个梦,或许我身体的一部分在做梦,我不知道。假设你已经失去了妈妈,你能想象看到她又站在了你面前,近到伸手可以触摸,可以闻到她的气息吗?我知道我们已经埋葬了她。我还记得葬礼的情景。我还记得自己象征性地往她的棺木上掀了一锹土。
她用毛巾轻轻柔柔地擦擦我的手臂。
我们坐在那儿听妈妈的教训,头低低的,好像很忏悔的样子,但其实我们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情,只不过妹妹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