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晚
比赛
我又点点头。那一刻,我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又重新穿上了球衣。
“你呢?”我问他,“还在广播电视?”
“嗯。一点点。现在主要的精力放在投资银行这一块。”
“还好吗?”他说。
你有没有想过,在世界不同的角落,不同的事情在同时发生。离婚后,妈妈常常站在后院的阳台上,抽着烟,看着夕阳西下,感慨道:“查理啊,你知道吗,这里的太阳落下了,在世界上的另一个地方,太阳就升起来了。澳大利亚、中国,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你可以去查一查百科全书。”
几分钟后,在众人的簇拥下,他们两个走到了更衣室的另一边。那就是我和共同基金发生关联的仅有的几分钟。
“我的留言信号灯在闪,”我说。
“共同基金,”他说,“有些避税投资,单位信托基金,类似这样的产品。主要还是共同基金。”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从球员候场区的座椅上站起来往外跑,差点撞上了往回跑的巴博沙。我努力想在掌声彻底熄灭前完成我的亮相,以避免面临那让人尴尬的来自观众席的寂静,以及听到自己踩在沙石地上发出的声音。在观众席的某个角落里,必定坐着我的老爸。虽然我看不到他,但是我可以想象他抱着双臂坐在那里的情形。他是不会为我鼓掌的。
“噢,贝奈特,现在在干吗哪?”
轮到我上垒位的时候,场里还有一半多的位子空着。我先试着挥了几下球棒,热热身,然后踏上击球位。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太阳。我听到场外小贩的吆喝,感到脖子上汗水吱吱往外冒。我移动了一下下蹲的重心,抓紧球棒,耸起肩膀,绷紧了下巴,眯起眼睛——尽管这个位置,这个动作,我一定已经做过不下一百万次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我的心脏因紧张而狂跳不已。这样的状态,我估计我支撑不九_九_藏_书_网了几秒钟。一个投球来了。我没有去接。裁判喊道:“一投失误!”我几乎想要跑过去谢谢他。
他转了转下巴,带着探究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你在这里干吗?”他恼怒地说,“你就不能在里面多待会,找人聊聊吗?”
“鸡仔贝奈特,”我伸出手说。他抓住我的手,握一握。他没有介绍自己,因为我们都清楚他是不需要自我介绍的。
她说得很对。每个角落都有事情在发生。那一刻,我站在昔日球星赛的垒位上。那个头发已经变成银灰色的投手,用曾经扔出过无数个强有力的快球的手臂投出一个速度一般、飘飘忽忽、冲着我的胸膛而来的球。我挥起球棒,听到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砰”的一声,我扔下球棒,冲向垒位。我相信我击出了一个好球,但其实我已经丧失了我过去的判断力,忘记了我的胳膊和腿脚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力,忘记了随着你一点点变老,球场变得越来越大。我抬起头,才发现我以为的好球,甚至可能是本垒打的球,原来不过飞到了二垒位球手的手套前,只不过是个没有什么威胁性的上飞球,是个浸过水的炮仗,一个哑炮,有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响了起来:“扔掉它,扔掉它!”二垒手的手套牢牢地抓住了我对于这场愚蠢的比赛的最后的贡献——这一切发生的同时,椒谷镇的家里出事了,就像妈妈曾经感慨过的那样,每个角落都有不同的事情,在同一时间发生。
“谢谢,钉鞋,”我举起鞋子说。
对于陆陆续续到来的观众来说,这可能看起来还像是场棒球赛。场上有八个守场员,一个投手,一个击球手,一个穿着黑色球衣的裁判。但我们这些球员都已经不年轻了,动作不再流畅而有力。我们的行动是迟缓的,笨拙的。挥棒的时候,我们的胳膊里九九藏书好像注了铅那么沉,投出去的球则轻飘飘地往高处飞。
在昔日球星赛的前一天晚上,我在赛场边的宾馆住下,这让我想起我的职业生涯和到处旅行的生活。我睡不着觉。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打转:球场里会有多少观众,我会不会连一个球的边都擦不着。好不容易熬到五点半,我起床,试着做了一些伸展运动。我发现房间电话的红灯在闪,说明有人给我留言。我给前台挂了个电话,铃声响了起码有二十来次,才有人接。
昔日球星赛安排在正式比赛开始前一个小时举行,这就意味着我们比赛的时候,大多数座位都还是空的。风琴响过。扩音器里传来了欢迎词,观众席上的观众稀稀拉拉的。按照姓氏的字母顺序,我们被一一介绍出场。最先亮相的是在四十年代末活跃在球场上的外场手鲁斯特·阿伦贝克,然后是六十年代的明星,内场手本尼(外号“波波”)巴博沙。他的笑容颇具感染力。叫到他名字的时候,他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跑出场向观众挥手致意。等轮到我出场的时候,不少观众还在为他而鼓掌。只听到播音员说,“来自于一九七三年锦标赛冠军得主队的……”可以听出播音员故意顿了一下,好像要吊起人们的兴趣一般,“接球手查尔斯‘鸡仔’贝奈特”。鼓掌声一下子变得稀稀拉拉的,热情的掌声变成了应付的掌声。
我到球场的时间还早。按照以前养成的习惯,我在球员入口处附近下了出租车,但球场的保安告诉我应该从员工出入口进去。员工入口处有卖啤酒和热狗的小贩。入口的走廊犹如洞穴般深邃,还散发着火腿肠的味道。重新回到球场的感觉很奇怪。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默默渴望能够重回赛场。现在,我回来了,但参加的只是一场助兴的非正式比赛。昔日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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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赛只是正式比赛前的暖场,一种增加门票销售量的噱头——像出售球队的帽子啊,球啊,或者是放焰火之类。“世界那么大,”她若有所思地说,“每个角落都有事情在发生。”
我的钉鞋。
球衣的后背上绣着“贝奈特”的字样。但如果仔细看,可以看出球衣原来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因为从针脚的印迹中还可以看出来原来那个人的名字。我把衣服套在头上,然后两只胳膊从袖管里钻出来。
人人都认识杰克逊。他是个了不起的击球手,他击球的力量,和在球场上桀骜不驯的态度,是出了名的。有一场比赛,他的球棒对着右外野的栏杆,大喝一声,打出了一个绝好的本垒打。一个棒球运动员一生中只要有一次这样的表现,就可以随着电视画面的反复重播而“永垂不朽”了。而他也确实如此。
显然,爸爸这么多年来一直保存着这双鞋。他肯定是半夜到宾馆来过,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打到我房间里,只是把盒子留下。我翻了翻,想看看里面是否有他的留言。但盒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那双鞋,那双满是褶皱沧桑的鞋。
我到楼下的大堂。服务生拿出一个旧的鞋盒子,上面贴着我的名字。他打着哈欠。我打开鞋盒。
心脏病突发。
“听着,我能够介绍人给你认识。”
他说错了我的名字,但我没有纠正他。我告诉他我是干“市场营销”的。
她的收音机还在播放爵士乐。她的枕头还是松松蓬蓬的。但她的身体倒在了卧室地板上。她回卧室去找那副新的红边框眼镜的时候,跌倒了。
“唔……”接电话的人打了一个哈欠,“……这里有个留给你的包裹。”
在候场区里,很多人上了年纪,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那里,有人嘴里还自嘲地嚷嚷:“哦,上帝啊,给我输点氧气99lib.net吧。”但也有很把这场比赛当回事情的球手。我坐在一个至少有六十开外的波多黎各外场手的边上。他嚼着烟叶,不停往地板上吐烟草汁,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加油干啦,小子,加油干!”
我沿着进来的路线,经过员工通道走出球场。外面站着爸爸。他正吸着烟,抬头看着天空。看到我出来他显然很吃惊。
然后,球赛就开始了。球员候场区好像成了一个火车站,球员们抓起球棒进进出出,还不时发生互相碰撞,钉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哐铛哐铛的声音。我有一次内场接球。对我来说,这样一次也就足够了,因为这么多年没有运动了,在三垒处下蹲的姿势就已经让我大腿酸痛的不行了。我在那里不停地把自己的重心从这个脚移到那个脚,直到一个手臂上全是汗毛、绰号叫“屠夫泰德”的击球手冲着我喊:“嗨,伙计,你可不可以不要在那里晃来晃去?”
我找到了给老球员换衣服的附属更衣室。更衣室的管理员在一张单子上找到我的名字,勾了一下,然后发给我一套当天穿的队服。
昔日球星赛结束以后,我们通过长廊退出球场,在过道里撞上了参加正式比赛的球员。两队人马互相打量。他们年轻,皮肤光洁。我们发胖,开始秃顶。我迎面碰到一个肌肉发达、拎着接球手面具的队员,我向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我感觉像是看着年轻的自己走出球场。
在更衣室里,我很快就把我的东西整理好了。有人开始洗澡。我觉得实在毫无必要。我们又没有出多少汗。我把球衣叠好,收了起来,好歹是个纪念。我拉上包的拉链,穿好衣服,又呆坐了几分钟。参加这场比赛似乎毫无意义。
我翻弄着手掌。“你知道,这里投一点,那里投一点。”我在撒谎。我根本没有钱投在股市里。
我刻薄而嘲讽地一笑。“我不知道,爸爸。我想出来和你打招呼。我们有两年没有见了吧。”
我把衣服拉下,转过身,看到曾经大名鼎鼎的威利“炸弹”杰克逊就站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
“随便哪个都成,”他指了指一排刷着蓝漆的金属更衣箱。
她吐了一口烟,怔怔地看着和我们家连成一排的邻居家们正方形的后院,他们院子里的晾衣杆和秋千架子。
房间的角落里,有两个花白头发的人在讲话。他们只是冲着我抬抬下巴,嘴里的话还是没停下来。我感到很尴尬,好像是在参加别人的高中同学聚会。毕竟,我只参加过六个星期的甲级联赛。六个星期的时间,不太可能交上一辈子的朋友。
现在,他就坐在我边上。我从没有和杰克逊同场竞技过。他胖了很多,穿着蓝色的绒制球衣,看起来几乎有点虚胖。但他仍旧散发着一股子高傲的气息。他朝我点点头,我也朝他点了点头。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大名鼎鼎的杰克逊要介绍人让我认识,我已经在盘算着如何去投资那些并没有揣在我口袋里的钱了。就在他把手伸进口袋、可能是要摸他的名片的时候,后面有人喊了一嗓子:“杰克逊你这个死胖子!”我们两个转过头,站在那里的是“钉子”亚历山大。两个人各自上前几步,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差点被他们俩挤倒。我不得不退后几步。
“你进过股市吗?”
“我用哪个……?”
“上帝啊,”他带着痛恨的表情,摇着头:“见我有什么用,见我又不能让你回到球队里去。”
我点点头。“酷。好行业啊。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