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
罗丝
罗丝朝着我的方向,先转过她的拐杖,然后是她的膝盖,最后是她羸弱的肩膀。
她要去的第一户人家在雷哈街上,是一幢小小的砖头房子,离开我家只隔了两个街区。房子的门廊上有铁皮的遮棚,门廊前还有铺着鹅卵石的花坛。早晨的空气特别爽洌,此时的晨光有些奇怪,把笼罩在其中的景色的边边角角勾勒得特别清晰,好像是用墨水画出来的一般。一路上,我们什么人都没有遇到,但此时是清晨刚过的时分,可能大部分人都已经开始工作。
那一年,我十二岁,妹妹七岁,有天下午我们两个刚从校门口出来,就听到街对面有人冲着我们摁汽车喇叭。
“我要去吃冰激凌!我要吃冰激凌筒!”吕贝塔嚷嚷道。
我又砰砰敲了几下。
“你的孩子们怎么样,罗丝?”
我斜过头,让她亲了亲我的头发。
“我们去吃冰激凌怎么样?”她问。
“不会,你这个傻瓜,”我会告诉她,“为什么他今天要在家里?”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她。那个时期,我对她就是这样不礼貌。
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只有一家医院,自打爸爸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以后,妈妈加班加点工作,这就意味着她不能到学校去接妹妹放学。这个任务常常落到了我身上,陪妹妹走回家,然后再骑自行车去练棒球。
等等。她们已经知道了?她们还不知道。恐99lib.net惧涌上我的心头,好像马上会有人敲玻璃窗,要我出去。
那一刻,我无法判断,这个罗丝是谁,或者说,这个罗丝是什么?是鬼魂吗?还是活生生的人?她的屋子看起来很真实,屋里的暖气实实在在的,空气中还漂浮着吐司的香味。我们走进洗衣间,水槽旁放着一把椅子。屋子里有一台收音机开着,正放着音乐。
她摇摇晃晃地扶住水槽边的椅子。
我找到收音机的开关,摁下按钮。
“我不觉得那是个好理由,”我说。
我僵住了。
我瞟了妈妈一眼,看她是不是会转向我,要我老实交待。承认你做的一切吧,查理。
“谁说的?”
屋子小小的,但很整洁,里面的摆设像凝固在了七十年代。地毯是深蓝色的。沙发上盖着塑料防尘布。我们跟着她向洗衣间走去。跟在拄着拐杖的罗丝后面,我们的步伐放得又小又慢。
“那也不是什么好理由,”她嘀咕道。
“能关上吗,年轻人?”罗丝头也不回地说,“那个收音机。有时,我开得太响了。”
“我不知道!他就是不回来了,知道吗?”
“敲门吧,”妈妈对我说。
“我要去练球,”我说。
她背对着我,看也没看清楚我,就这么说了。
“好了,宝儿,”她说,“现在,你能够让我变得漂亮一点吗?”
“真糟糕,你听说了吗?”九九藏书罗丝说。“今天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刚才新闻里说的。”
她吸了吸鼻子。透过车窗外的后视镜,看了看自己。然后她擦干净眼睛下的黑痕。
“早上好啊,罗丝,”妈妈的声音悦耳动听,“今天我带了个年轻人来。”
我几乎是在砸门了。
“噢,”她挥了挥手。“一星期一次,他们来看我。像完成一桩任务。”
“她耳朵不好,敲重一点。”
“不要那么用劲,”妈妈说。
“一辆轿车和一辆卡车。撞上了一个大广告牌。活活把牌子撞倒了。很恐怖。”
事情有点奇怪,妈妈没有开门下车。妈妈常常教导我们说,对别人摁车喇叭是不礼貌的行为。很多年后,她还警告妹妹说,任何不跑到车门旁为她开门的男孩,都不值得她去约会。但那一刻,她居然摁了喇叭,也不下车。我跟在妹妹后面,穿过马路,上了汽车。
“你的孩子们?”
“还记得我儿子查理吧?”
“今天过得还好吧,罗丝?”妈妈问。
她总是会想一想,然后冒出下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那我们快去快回?”妈妈问我。
“耶!耶!”妹妹欢呼道。
“再敲。”
“别烦了!不!没有听到吗?”
有时候,在饭桌旁,妈妈会看着远方,若有所思,提起患了肺气肿的“可怜的哈维森太太”,或者是患了糖尿病的“可怜的罗伊·安迪哥先生”。时不时妈妈会突然不再提起某个人,妹妹就会问,“老奶奶格林克丝今天怎么样了呢?”妈妈会回答说:“亲爱的,她回家了。”爸爸会扬起眉毛,看妈妈一眼,然后继续吃饭。我懂事以后才明白妈妈所说的“回家”,其实是死了的意思。通常在这种时候,爸爸会想办法改变饭桌上的话题。
“哦,是的。那都是因为,今天你来看我了。”
你知道吗,奇怪的地方在于,就在我看到她那个眼神的时候,我好像明白了一切。当然,细节我不清楚,但不知所措就是不知所措,我能够看懂那个眼神,因为我也曾经不知所措过。而且,我恨她流露出那种表情。我恨她像我一样软弱。
“你能够抽出时间,和你妈妈待上一天,真是不错,”她说,“做孩子的应该多陪陪父母。”
“因为院子里的草长高了,他该除草了,”她会这样回答,或者是:“因为院子里有很多落叶要叉走”,或者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四,妈妈星期四会做炖羊肉给我们吃。”
“那鸡仔,爸爸为什么不回来了?”
我敲了敲门。
“不,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训练是不能不去的,我必须去。”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工作的医院在那一天把她给解雇了。不少医院的工作人员认为她的存在,对男医生来说是一个诱惑,www.99lib•net因为她离婚了,变成了独身。后来,我还知道医院里有一个颇有地位的人对妈妈有所企图,妈妈为此而投诉其行为不轨。她为自己挺身而出的结果是得到如下建议:“这样做再也不管用啦。”
“你说什么?”
“哦,当然,当然记得。”
“给你妈妈一个吻吧,”她说。
“哦,是啊。很英俊啊。”
我下了车,告诉她说:“我不想吃冰激凌。我训练去了。”我穿过马路,妹妹从车窗里伸出脑袋:“要不要我们给你带一个冰激凌筒啊?”我心里想,吕贝塔,你真蠢,冰激凌是要化掉的。
或许,你会想,我妈妈什么时候变成了剪头发的了呢?我已经提到过,她是个护士,而且,她非常喜欢那个职业。对于为病人包扎伤口,扎针验血,用好话安慰忧心忡忡的病人之类的事情,她有无穷无尽的耐心。男病人们自然喜欢像妈妈这样年轻漂亮的护士;而女病人们也爱妈妈给她们梳理头发、涂抹口红。我猜想这可能是当时护士们的工作之一,但妈妈还常常额外帮她们抹腮红、涂眼线。她觉得这样做会让她们自我感觉好一点。住院就是为了自我感觉好一点,不是吗?“住院不意味着等死,”妈妈过去常这样说。
“还记得我儿子查理吧?”
“是的,甜心,差不多是这样。”
妈妈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她的眼皮下有黑色的污痕,她还不停清嗓子。她没有像通常那样穿着护士的白褂子。
“噢,这倒是的,”罗丝回答,“说的对。”
我们继续在老镇的街道上走。此时,我已经云里雾里、恍恍惚惚地接受了——怎么说呢——暂时的错乱?我决定跟着妈妈,随她走到哪里,直到我能够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说实话,我还真不希望这一切马上结束呢。亡故的亲人重又出现在眼前,跳出来捣蛋的是你的理智,而不是你的心。
终于,房门开了。一个穿着罩衫、拄着拐杖的年迈的老妇人出现了,她的嘴噘着,脸上露出困惑的笑容。
她往后退了几步。“进来吧,进来吧。”
“教练,人人都这样说。”
“罗丝,别想那个了,新闻总是让人沮丧,”妈妈一边从她的工具包里拿东西,一边说。
“你觉得爸爸今天会在家里吗?”妹妹有时候会问。
“是妈妈!”吕贝塔说,冲过马路。
我抬起头,瞪着她说。我所看到的妈妈的眼神,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妈妈看起来不知所措。
“噢,今天要不就别去了吧,好吗?”她说。
“他们让你早下班了吗?”吕贝塔问。
“哦……知道了,”罗丝说。她的嗓音非常尖细,几乎像唱歌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