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沉沦 纳粹高徒
19
“是的,他是从德国艾山来的,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霍华强生旅馆招牌。”莫里斯说着就笑了起来,托德也笑。杜山德听见笑声瞥了他们一眼,微微皱眉。莫妮卡说了句什么,他又转回目光。
“那么老!”莫里斯嚷道,“他很少跟我说话,但从他的口音听起来,我猜他是移民来美国的吧!就像我一样,我的祖籍是波兰。你知道,我最初是从波兰拉多姆市来的。”
“不,你没说错,”托德说,“我气坏了,到现在还很气。替你遮掩这件事,完全是因为你保险箱中的那份文件会毁了我一生。”
“呃,没关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场战争。再过三年,战后才出生的人就有资格竞选美国总统了。唉!对他们而言,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奇迹和迦太基大将汉尼拔率领大军及大象翻越阿尔卑斯山的事迹,根本没有多大的差别。”
托德。这名字有什么难念的,即使是满嘴假牙的德国佬也念得出来呀?托德,这名字很容易叫,只要把舌头顶住上颚,舌头轻弹,下颚落下,就念出来了。但杜山德总是叫他“孩子”或“小子”之类的,这是一种轻视的称呼,没有名字的称呼,就好像集中营用号码来代替人名一样。
“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对自己说:这个记者希望把被害及失踪的两笔账都算到同一个人头上——符合他酒鬼克星的描述。但是,我想事实真相完全不是如此。”
托德耸耸肩。
“噢,他说真糟糕!这孩子真懂得轻描淡写!”他说。
“就某种程度而言,我算是参战了吧。你是个好孩子,会来探望一个老人家……应该说两个老人家,把我也算在内的话。”
他憎恨托德·鲍登,年轻白净,没有皱纹,是个优等生,有光明远大的前程。
托德脸色一寒,“我说过——”
汽车一辆辆过去,他手痒了,真想去拿把来复枪来。他可以射中几辆车?三辆?六辆?甚至十三辆?到巴比伦的路有多远?
“关于那个酒鬼,你说我有经验,而且是第一手经验,你是什么意思?”
“但近年来一连串的谋杀案一直没有破案,而在这位记者眼中,更值得警惕的是,过去两年有不少酒鬼失踪。当然这些人都是游民,他们原本就来来去去。但是有些人没有去领救济金九-九-藏-书-网,或星期五发工资时也没有去领,就这样失踪了。这位偏爱腥膻新闻的记者问道:他们之中会不会有好几人都惨遭同一位酒鬼克星的毒手?会不会有一些失踪酒鬼的尸体一直都还没有被发现?”
“我不太清楚。”托德的目光变得疏远起来。
“你真是个疯子。”托德说。他的脸色转白,但发亮。
“真不好意思,”那人抱歉地说,他全身打着石膏,固定在支架和支索上,“我叫莫里斯·海索,我的背跌断了。”
“你做得很好,”杜山德静静地说,“你后来有没有再回我的房子?”
“杜山德,”他说,“如果我能相信你就好了。”
唯有等到杜山德死亡的时候,才能知道最后的真相。可能不出五年吧,也许会更快一点。三到五年之间,听起来好像犯人的刑期一样。托德·鲍登,由于你协助藏匿知名战犯,本庭判处你三到五年的徒刑。三到五年在噩梦和冷汗中度日。
但最令他害怕的是杜山德拒绝叫他的名字。
“祝你早日康复。”托德说。
“六个,”杜山德平静地说,“包括你帮我埋掉的那个。”
“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何必还需要那份文件呢?如果我真想在病床上毁了你的一生,只消张嘴把实情告诉第一个经过的医生就行了,他们全是犹太人,都知道我是谁,至少知道我过去是什么人。但是,我何必这么做呢?你是个好学生,有大好前途……除非你对付那些酒鬼时不小心。”
也许杜山德说的是实话,但他还是怀着各种恐惧,其中最大的恐惧就是杜山德从来不叫他的名字。
“问吧。”
托德微笑,他的嘴唇怪异地扭曲着,眼中闪烁着一种奇怪而讽刺的光芒。
“每个问题你都有答案,除了一个问题。我为何要骗你,对你撒谎又能带给我什么好处?我编这个故事,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那是唯一的动机,现在我想还原真相。你认为我骗你会得到什么好处?”
“没有人是完全的孤岛——”托德说,莫里斯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你连他们的一根毛发也没有动过。好吧,我不再说了。孩子,我只想告诉你,我何必说谎呢?我们扯平了,是你说的。但我告诉http://www•99lib.net你,除非我们互相信任,才能算真的扯平了。”
保险箱中没有文件。
“我和你一样,都是在唬人。‘留给朋友的信’,你根本从来没有写过那么一封信,也没有那么一个朋友,我也没有写过半个字,描述我们之间的……交往关系,我可以这么说吗?现在我把牌都摊在桌上了。你救了我,尽管你那么做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你仍然动作迅速,而且很有效率。坦白告诉你,我不能伤害你,孩子。我已经可以看到死神的脸就在眼前,我很害怕,不过不如想象中那么害怕。我没有把文件藏在保险箱里。就像你说的,我们扯平了。”
“不知道。”托德笑着说。
“我不会再来了,”托德直截了当地说,“再也不来了,这件事情结束了,我们扯平了,从此不相欠。”
托德没说话。
托德的手紧握成拳,他从不看星期天的报纸,他有太多事要做。当然他每次在小小的冒险行动后都会每天查看报纸,至少连续看一个星期,但是即使报纸报道了相关消息,通常都刊登在第三版以后的版面。竟然有人在他背后做种种联想,令他怒不可遏。
“医生说,以他的年龄而言,恢复得还不错,他已经八十岁了。”
“但我对你说实话,小子,我已放弃了看着本世纪结束的希望。”
他的内心不安地骚动。
毕业一星期后,鲍登一家人去医院探望登克尔先生。他们寒暄了一阵子,不外乎“谢谢你们”、“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之类的陈腔滥调,然后杜山德对面床的病人问托德能不能过去一下。
最后,杜山德放弃了。
“也许没有,”杜山德和蔼地说,“不过你那晚处理得太好了,你所表现出来的愤怒多于惊讶——竟然因为一个生病的老人而置身于那么危险的状况!我说错了吗?”
“我要问你一些事情,”托德定定地看着杜山德,“这是我今天来的原因。我想问你一些你曾经说过的话。”
“扯平了。”杜山德把手交叉在胸前微笑着,不是温和地笑……但或许杜山德的笑容最多只能温和到这个程度了。“他们答应下星期让我离开这坟场,医生说我还有几年好活。我问他有几年,他只是笑,我想不会超过三两年
藏书网,不过我预备给他个惊喜。”
想到杜山德内心深处可能还燃烧着小小的憎恨火焰,更令他感到害怕。
“什么?你说什么?”
“我没有那么一份文件。”
托德毕业时是全班第二名,因为杜山德心脏病发的那晚,他原本在读的三角期末考没考好,而把学期总成绩拉下来,只得了八十九分,差A-一分。
托德谦虚地笑笑。
“是吗?”托德很有礼貌地回话。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受得了这样的折磨。他的手痒了,很想拿枪,他把手指曲起来,紧握双拳,抵住胯部。托德肚子一阵剧痛,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他紧咬嘴唇,忍住不尖叫出声。真是可怕的疼痛,却让他不再满脑子胡思乱想。
托德看了一眼邻床的病人,然后把椅子拉近杜山德的床。他可以闻到杜山德的味道,干得像博物馆内的埃及陈列室。
“我累了,”莫里斯说,“或许我该睡了。”
“我想,‘如果我真要帮帮这些专写黄色新闻的讨厌记者——当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可以解释其中一些失踪的案件,不是那些被刀刺死或棍子打死的尸体,不是那些,愿他们醉醺醺的灵魂得到安息,而是一些失踪的流浪汉。因为至少可以在我的地窖中找到一些失踪的流浪汉。’”
杜山德迟早会两腿一伸,一命呜呼,然后他就开始紧张的等待,每一次电话铃响或门铃声大作时,他的胃都会纠结成一团。
杜山德费力地用手肘撑着坐起来。
“你知道他们在拉多姆怎么叫出入孔盖板吗?”
杜山德笑得更厉害了。“我看了报纸,老年人通常都爱看报,但不像年轻人的那种看法。你知道吗?当起风时,南美有些机场的跑道尽头会聚集一些秃鹰。老人家就是这样看报的。一个月前,星期天的报纸登了一则消息,不是头版消息,没有人会那么重视酒鬼和流浪汉,把他们放头版,不过那是专题报道版的头条新闻,残忍的黄色新闻,你们美国人最会炒作这种新闻了!”
现在,托德坐在斜坡的枯木后面,看着川流不息的汽车闪烁着车灯,有如曳光弹般消失在远方,他很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他脑中想到的不是那些酒鬼;他们不算人,不真的算人。他脑中浮现的景象是自己蹲在枯树后,从来复枪的望远镜中瞄准开着小货车、有灰胡子的男人的太阳穴。
两天后,托德独自来医院,这次莫里斯在一旁睡得很熟。
那天黄昏,托德走上那个可以俯瞰高速公路的斜坡,爬到枯树那儿坐了下来,天气很暖和,无数车灯穿过苍茫的暮色,形成橘黄色的长链。
至少暂时不胡思乱想。
“有。我把那封该死的信烧了,我想没有人会对那封信有兴趣,而且我怕……我说不上来。”他耸耸肩,无法告诉杜山德,他近乎迷信地害怕那封信会惹出问题——害怕有人进到屋内,而那人碰巧看得懂德文,他会发现这是十年或二十年前的信。
“这篇报道提到几次谋杀案,凶手手段残忍,标题是‘毫无人性的残暴’,你也知道那些记者的作风。这篇报道的作者承认这些不幸的流浪汉死亡率原本就很高,而这几年来,圣土多奈多的流浪汉死亡率又比别处高。这些流浪汉不全是自然死亡或因为种种恶习而死,每年都会发生好几起谋杀案,但是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谋杀犯通常都是死者的同伙,杀人动机不过是为了玩扑克牌的几毛钱赌金或一瓶葡萄酒而起了争执。这类杀人犯往往很爽快地就承认犯案,暗自懊悔不已。”
“真糟糕。”托德同情地说。
托德连忙说对不起,但是莫里斯摇摇手,微笑了一下,他的脸色苍白且疲倦,许多住院的老人家面对眼前的人生剧变都是这副表情。托德心里想,在这方面,他和杜山德很像。
“你朋友是移民到美国的吗?”
杜山德不情愿地点头同意,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提出新的建议。等他复原得差不多、可以出院回家后,他会让托德打电话问圣土多奈多的每一家银行,托德可以告诉银行职员,他是为祖父打电话来询问的,可怜的祖父过去两年因为年老而神志不清,忘了保险箱的钥匙搁在哪儿,更糟的是,他甚至不记得他租的是哪一家银行的保险箱。麻烦他们查一下档案中是否有亚瑟·登克尔这个人?如果每一家银行都查不到这个人——
莫里斯点头微笑,闭上眼睛。托德回到杜山德床边,他父母正打算离开——他父亲一直看表,还假惺惺地惊呼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不知道,”莫里斯说,“我只去过一次德国,大战时他在德国吗?”
“你那时候九-九-藏-书-网参战了吗?”
“当然,他只是在星期天早上稍微吓吓读者。他回溯过去的杀人魔——例如,克利夫兰分尸案杀手、犯下黑色大丽分尸案的神秘X先生和十九世纪伦敦连续杀人犯弹簧脚杰克之类的无聊故事。不过这篇文章让我开始思考。当老友不再来探访时,老人家除了想事情,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我问自己:‘在我认得的人当中,有谁可能会做这种事?有人在过去几年内,承受到的压力和我一样大吗?有人心里的恶魔也蠢蠢欲动吗?’答案是肯定的,我很了解你,小鬼。”
杜山德挥挥手,似乎要打消这种不负责任的推论。
一切的症结都在于他始终无法下定最后的决心。问题的根源在于他虽然认识杜山德四年了,还是摸不清那老家伙脑中在想些什么,也许他并不是真正的优等生。
“我从来没有杀过任何人。”
杜山德谈到信任,令他感到害怕。
“他竟然开始引经据典了!聪明的孩子!你朋友的情形很糟吗?”
他一直没料到整个情势真的无法挽回了,直到后来他和杜山德又有了一番讨论。杜山德建议托德去他家找保险箱的钥匙,如果他翻遍每个角落仍然找不到,就证明了根本没有保险箱,也没有文件。但钥匙可能会藏在任何地方,可能放在罐子里,然后埋了起来,也可能放在快适喉片的铁罐中、藏在夹板后面,甚至杜山德有可能坐上开往圣迭戈的公车,把钥匙藏在熊的生态保护区周围的装饰性石墙边某一块岩石下面。托德继续说,杜山德甚至可能把钥匙扔了,为什么不扔掉呢?反正他只需要这把钥匙一次,好把文件放进去。万一他死了,自然会有人打开保险箱。
托德还没听完就猛摇头。首先,这样的故事一定会启人疑窦,他们说不定怀疑是欺诈,因此报警处理。就算他们都相信这个说法,也没有什么用。就算圣土多奈多上百家银行都查不到有人曾以登克尔这个名字租保险箱,并不意味着杜山德不会到洛杉矶、圣迭戈或其他地方去租保险箱。
“你不需要道歉,不需要因为我无礼的评论而道歉。你是个陌生人,陌生人何必要承担我的烦恼呢?”
“有多少?”托德在低声问道。
“下次你来时,偷偷给我捎点酒来,”杜山德说,“我发现我不会想抽烟,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