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纯真的秋天 尸体
14
但我终于冲上水面。
我大声喊道:“火车来了!”
“跑快点!”
“快跑啊,你这孬种!”我边吼边在他背上捶一拳。
“跑快点!”我咆哮道,难道我竟引以为乐?
我们注视着铁轨,胃里泛起一种害怕的感觉……然而与恐惧交杂的,却是一种逞勇的兴奋,这么大胆勇敢的行径若是成功了,足够我们回去炫耀风光好一阵子……如果我们还回得去的话。泰迪的眼中又出现那种怪异的光芒,我猜想他脑中见到的不是火车随时可能轰隆而过的铁轨桥,而是一线狭长的海滩,成百艘登陆艇由波涛起伏的浪潮中登岸,上万美国大兵匍匐前进,越过一列列铁丝网,朝建筑物猛掷手榴弹,瓦解了敌人的机关枪阵势!
“瞧,多简单。”泰迪说着双手一放,落在堤岸上,两手都是灰尘,再爬回我们身边。
“你们尽管绕远路吧!”泰迪吼道,“谁在乎呀?我会在那边等你们!正好可以睡个午觉!”
魏恩猛然扭过头来,因惊骇而扭成一团的皱脸夸张得可笑;他看到我开始手脚乱舞,在高高的枕木上飞跃,知道我并不是在恶作剧,于是他也开始跑了。
“没有个鬼!”泰迪气急败坏地说着,便翻身悬在桥边,两手抓住铁轨间的枕木。他并没有走多远——他的球鞋几乎触着地面——但一想到如果真的到了河中央,身子吊在离河面五十英尺高的铁轨上,头顶上火车轰隆轰隆驶过,说不定还会掉几块烫呼呼的煤块在脑袋上或脖子里……恐怕没有人真的会觉得那么神气。
“你孬种?”泰迪咆哮着。
“走吧,”泰迪的声音活泼而神气,“我们走。”他迈开大步,走在亮晃晃的铁轨间。
“看吧?”泰迪得意地说道。
“可是如果火车来了,我们就无路可逃了。”魏恩说道。他没有看泰迪,只是低头望着底下湍急的河水。
“好。”柯里说着,瞧了瞧泰迪与魏恩,“有没有人是孬种?”
“噢,戈——戈登,噢,戈——戈登,噢,戈——噢噢噢,狗屎!”
我们站在铁轨旁边,脚下的煤渣沿着斜坡滚下去,下面就是堤岸的尽头、高架桥的起点。往下看,可以看到斜坡变得越来越陡峭,都是灰色的岩石和张牙舞爪的灌木丛。再往下是几株矮枞树,裸露在外的根部从岩石裂缝中扭曲着探出身来,几棵树似乎自怜地低头望着自己在流水中的倒影。
“很好。”柯里说,但我们都犹豫了片刻,连泰迪都留心地望着长长的铁道。我跪下九-九-藏-书-网来紧紧握着一根铁轨,也不管铁轨此时的温度足以烫伤皮肤。铁轨毫无声息。
于是我继续走下去。看过了无数的枕木与铁轨间奔流的河水,我开始觉得头昏脑涨、脚步不稳起来。每一次我的脚踩下去,脑子就会告诉我一定会踩个空,尽管我明知自己并没有如此。
如今正值缅因州经济大萧条以来最干旱的夏天,城堡河仍然宽阔。我们从城堡岩这边望去,赫娄那侧广袤的森林是迥然不同的景观:在午后热浪之下,那边的松树和针枞呈现一片蓝紫色。铁路桥高出河面五十英尺,由涂满焦油的木材支柱与枕木梁支撑着;河水非常浅,只要低头一看,即可瞧见埋在河里的水泥沉箱顶端,水泥沉箱埋入河床中深达十英尺,以稳住桥柱。
你有没有听过“吓破胆”这句话?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是说完完全全明了,这种说法大概是所有陈腔滥调中最真切的描述。此后我也曾经害怕过,而且也有过惊骇不已的经验,但吓破胆的程度都不如手握着滚烫跳动的铁轨的那一刻;一时之间,喉咙以下的身躯竟好像瘫痪一般,仿佛内在的一切陷入昏厥,一道细细的尿流缓缓自大腿内侧流下,我的嘴巴张开,不是我要张开,而是嘴唇自个儿张开,下巴倏地松落,好像原本栓好的铰链突然松开一样;舌头顶着上颚不能动弹,几乎把自己闷死。全身的肌肉都好像上了锁似的无法动弹,这才是最糟的,我浑身无力,肌肉紧绷,整个人都动弹不得,虽然这情形只持续了短短片刻,但以主观的时间观念来看,则无异永恒。
不过他还是跑快了些,像晃动的稻草人,他的背晒得黑黝黝的,衬衫领上下摆动,我可以看见他脱皮的肩胛上渗出汗珠,一颗颗浑圆而晶莹。我可以看见他颈背上的细毛,他的肌肉忽紧忽松、忽松忽紧、忽紧忽松;他的脊椎骨呈现出连串的圆骨节,每个节形成各自的新月形暗影——我也看见越接近颈子的地方,骨节间的距离就越小。魏恩和我都还背着自己的铺盖卷,他砰然踩在枕木上,几乎一脚踩空,双臂朝前乱抓,我又在他背上捣了一拳,要他走下去。
“你是说如果有一列载着两百辆汽车的火车驶过来,你就准备单靠双手支撑,悬在那儿五到十分钟?”柯里问道。
“不过还是有可能。”我又添了一句。
一九六〇年的时候,城堡河流经此处时,宽度超过一百码;以后我又回去看过,发九*九*藏*书*网现经过多年,城堡河已经变窄许多。人们总喜欢在河里胡搞瞎搞,为了让工厂运作顺畅,在河里装置了许多水闸,于是河水变得无波无澜。不过,以前的城堡河在流经新罕布什尔与缅因州之全程中只有三个坝,河水因此尚能自由奔流,每隔三年便会在春天涨大水,淹没了赫娄或丹佛换车站附近的136号公路,有时候两地都不能幸免。
尽管我写过七部小说,书中主角都懂得读心术,能预知未来,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未卜先知的经验。我很确定这就是第六感,否则该如何解释?我蹲下身子握住左边的铁轨,铁轨在我手中跳动,而且跳动得相当剧烈,就像握着一条能够置人于死命的金属蛇似的。
此刻火车声已非常大了,引擎也变成沉沉的隆声,过了换车站时,响起汽笛声。不管我喜不喜欢,地狱之犬终于追上来了。我一直在等脚下的枕木开始震动,如果开始了,就意味火车正在我们的屁股后面。
在这里,城堡河看起来十分清澈,当河水流到城堡岩时,就进入缅因州的纺织工业区。但是尽管河水清澈可以见底,却看不见鱼儿在水中跳跃——必须再往上游朝新罕布什尔的方向走十英里路,才能看到鱼在河中游泳。不仅没有鱼,走在河边,你可以看到河水拍岸时岩石边涌起脏兮兮的泡沫,是那种旧象牙色泡沫。河水的味道也不怎么好闻,闻起来好像洗衣篮里装满了发霉的毛巾。蜻蜓不时停驻水面产卵,这里没有鳟鱼,它们的安全不会受到威胁。真可恶,这里甚至看不到银色小鱼。
堤防距离我们越来越远,每多跨出一步,就越加不可能反悔……也越觉得这种无异自杀的行径未免愚蠢。我看到远远的下方,石块在急流的冲击下随波逐流,赶紧抬头看前面;柯里与泰迪已领先好一大段路,几乎已过了桥中央,魏恩则蹒跚地跟在后面,两眼专心地注视着落脚处,弯着腰,垂下头,两手伸出以保持平衡。我回头看了一眼;太远了,现在只有继续走下去,倒不是因为可能有火车来。如果我现在掉回头,那可就得当一辈子孬种了。
桥本身十分单薄——铁轨铺设在一个狭长平台上,平台由许多四英寸乘六英寸(横切面)的枕木搭建而成;每两块枕木之间都有一道四英寸宽的空隙,可以直接望见下面的河水,枕木两端和铁轨之间只有短短十八英寸的空间。如果火车来了,或许还勉强有足够的容身空间九*九*藏*书*网,以逃过被碾成肉饼的命运……但是呼啸而过的火车所带来的强风,势必把我们扫下铁轨,落在巨石处处的浅河里一命呜呼。
“勇敢的打先锋。”
“噢噢噢噢,他妈的!”魏恩叫道。
“哎呀,我不能,噢噢噢,狗——狗屎——”
我说:“那边有136号公路的桥……”
我的左脚几乎滑进下面的空当,我胡乱挥舞双臂,眼睛灼热,好像失控机器中的小钢珠轴承,终于保持了平衡,于是继续跑着,这时我已紧跟在魏恩后面。我们过了中央点时,才第一次听见火车声,是从后面传来的,低低的隆隆声已逐渐升高,可以分辨出柴油引擎转动的声音,更糟、更骇人的,是大大的车轮碾在铁轨上的声音。
“嘿,”魏恩不安地说道,“有没有人知道下班火车什么时候来?”
我变得对外界的声响与内在的声音极度敏感起来,仿佛某个疯狂乐团正进行演奏前的调音:沉稳的心跳声,耳中如轻刷鼓皮般的血脉跳动声,筋骨肌肉的叽嘎声好似小提琴弦被扯得紧紧的,河水规律的流动声,蚱蜢尖锐的鸣声,山雀单调的啼声,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的狗吠声,也许是大波。鼻子嗅到城堡河浓浓的霉味,大腿肌肉不自主地颤抖着。我不断在想,要是我趴下来一路爬过去,不知道会安全多少(也许还快些)?但我不愿这么做——没有人愿意——因为镇上周六下午演的西部片告诉我们,只有失败者才用爬的,这就是好莱坞文化所宣传的福音。好人都是顶天立地、昂首阔步,如果你的筋骨紧张得叽嘎作响,或是大腿抖得几乎抬不起来,要怎么办呢?随它去!
我们都觉得应该喝点东西。
我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脑中的电流仿佛突然加压,由一百一十伏特加倍到二百二十伏特似的。我可以听见不远处一架飞机划过天空,还真希望自己也在飞机上,就坐在靠窗的座位,手里拿着可乐,低头凝视着这条亮丽而不知名的河流;我也可以看见我蹲着的枕木上所有细微的裂痕与沟孔。顺着眼角余光,我看见自己的手仍然紧握着闪亮的铁轨,由于我的手如此深刻地感觉到那股震动,等我把手抽开时,手仍然不住颤动着,神经末梢不断地互相撞击,就像经过一夜酣睡快醒来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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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的颤动一般。我还可以感觉到我的唾液突然变得酸涩黏稠,凝结在牙床间。然而最糟的、也是最可怕的,即是我仍然听不见火车声,因此无法知道火车是从前面、还是后面驶过来,或是目前离我多近;看不见,也不能预知,摇撼的铁轨是唯一的讯号,预告火车即将来临。突然间布劳尔被碾成稀烂、好像扯开的洗衣袋般被甩入深沟的画面浮现眼前,我们即将重蹈他的覆辙,至少魏恩和我都难逃厄运,或者至少我是劫数难逃了。我们竟然应自己之邀,来参加自己的葬礼。不错——在某一方面来说,我的确引以为乐,后来我只有在酩酊大醉后才感受过这种近乎自我毁灭的奇怪感觉。我驱使魏恩向前跑的样子,就像牲畜贩子赶着一头上好的母牛到市集去卖似的,而他可能也以同样的方式在享受自己的恐惧,一如那头母牛般哞哞咆哮着,一边流着汗,一边气喘吁吁,胸部上下起伏有如铁匠的风箱,笨拙地稳住脚步,踉踉跄跄地跨步向前。
“各位。”柯里轻声说道。
“没错。”柯里说道,他只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戈登,敢不敢?”
魏恩整个人落在尘土和煤渣中,我正好落在他旁边,几乎砸在他身上。我根本没见着那列火车,也不知道驾驶员有没有瞧见我们——几年后我告诉柯里,他可能没看见我们,柯里说:“戈登,他们绝不会没事乱鸣笛的。”不过也有这个可能,我想他也许漫无目的地鸣笛,不过这种细枝末节在那时候并不顶重要。我两手捂住耳朵,脸埋进热乎乎的沙里,货车驶过,发出金属撞击的尖锐声,卷起一阵强风。我丝毫不想抬头看火车一眼,那是一列很长的列车,但是我一眼也没瞧;火车快要完全通过之时,我觉得一只温热的手摸着我的脖子,我知道那是柯里的手。
“噢噢噢噢,浑球!”
火车驶过之后——等我十分确定它过去之后——我像经历了一整天炮火攻击的士兵一样,终于能在战壕里抬起头来;魏恩仍然浑身颤抖地埋在土里。柯里交叉双腿坐在我们中间,一手在魏恩汗涔涔的脖子上,另一手仍然摸着我的颈子。
走到铁路桥中央时,我不得不仰头望着天空片刻,头昏得更厉害了。我看见眼前出现飘忽的枕木,仿佛就在我面前浮上浮下,幻影随即消失,我又觉得好多了。我向前望去,发现几乎快赶上魏恩了,他看来比刚才还要慢吞吞。柯里与泰迪已经快走完全程。
魏恩终于坐起来时仍打着九_九_藏_书_网哆嗦,并不由自主地舔着嘴唇。柯里说:“我们喝点可乐好吗?你们要不要?”
货车的汽笛突然大吼一声,似乎把天空划成碎片,于是你在电影中、漫画书中、白日梦中曾见过的一切顿时烟消云散,这时你才知道无论英雄或懦夫,面对死神时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远远的前面,我可以看见柯里的脚跨离枕木,踩在旁边安全的堤岸上,我突然恨他恨得牙痒痒的,那股新生的恨意有如四月嫩叶的汁液般苦涩;他安全了,那浑球的命保住了,我看见他跪下来抓住铁轨。
“不是,只问问你要怎么办而已。”柯里露齿笑道,“别发火。”
“轰——轰——”
“好。”我说,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肚里一阵翻滚,心头沉甸甸的。
我终于完全挣脱瘫痪,开始没命地狂奔。
想到这里,我终于挣脱了瘫痪,拔腿就跑。也许别人看到,会觉得我就像盒子里弹出来的小丑的头一样窜得飞快,而我只觉得自己像个以慢动作拍摄的深水中的小男孩,在五百英尺深的水中奋力往上游,水流软弱无力地往两旁分开,上升的速度慢如蜗牛。
这时柯里在我们右下方,泰迪在他的后面,他的眼镜因反光闪烁着,他们两人的嘴都在说一个字,那个字就是“跳”!但火车的隆隆声把字里所有的血吸干了,只留下那个字的嘴形。这时枕木开始震动了,火车已经驶来,我们纵身一跃。
“我不能!会掉下去!”
我们都耸耸肩。
“已经过了一班火车,”我不情愿地说,“也许今天不会再有火车经过了;到赫娄的火车一天或许只有一两班。你们看。”我踢了一下枕木间冒出的杂草,从城堡岩到路易斯登的铁轨间则没有杂草。
“没有!”泰迪中气十足地大叫一声。
“快点,魏恩!快点!”
我们呈一路纵队朝铁道走去;柯里带头,泰迪次之,然后是魏恩,我则殿后,因为刚才说“勇敢的打前锋”的人是我。我们走在轨间的枕木上,无论你是不是有惧高症,都得低头看清楚再跨出步子,只要踩空一步,就可能一脚在铁轨上,另一脚悬空,也许还得赔上一只脚踝。
魏恩清清喉咙,咳嗽一下,又清清喉咙,才小声说:“没有。”同时不安地微微一笑。
“嘿,你就饶了我吧!”泰迪喊道,“走那条路就得顺着河走五英里路,过桥后再从河的另一端走五英里路回到铁道这边……非走到天黑不可!如果我们走这条铁轨,十分钟就到对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