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纯真的秋天 尸体
21
我边哭边走回放衣服的地方,然后边哭边穿上衣服;我想止住哭泣,但就是挡不住泉涌而出的泪水,随后全身开始颤抖,哭得更厉害了。魏恩跑到我身边来,仍然是全身精光。
铁轨弯向西南方,穿过茂密的二年生枞树林与重重叠叠的矮树丛。我们摘了些野果子充做早餐,但这种东西永远也无法饱腹,顶多帮你撑个半小时,然后肚子又开始唱空城计。我们再回到铁轨上——这时差不多八点钟了。我们的嘴都成了深紫色,裸露的上身也被野果子的荆棘刮得道道伤痕。魏恩闷闷不乐地说道,假如早餐是两个炒蛋加上培根,该有多好。
柯里朝我走过来,用手上的榆树叶擦了擦嘴,他的眼睛张大,眼神中默默流露着歉意。
“如果要游泳的话,你想水够不够深?”魏恩问道,两眼渴望地瞪着池水。
我用手背刷过它那滑溜溜的身体,它还黏着;我想再试一次,我的手却怎么也没办法真正去碰它,我转向柯里,想开口说话,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结果我以手代口,指了指我的下部,他的脸本来已呈死灰,这下更是苍白。
“有多深?”泰迪喊道,他一直没学会游泳。
柯里的嘴倏地张开,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凝结;泰迪尖声大叫,脸上惨白一片;然后我们三个都没命地往堤防游去。现在我对水蛭的了解比当时丰富,尽管我知道它们对人无害,仍然丝毫不能减轻儿时水獭池事件以来,我们对这种东西近似病态的恐惧。它们的唾液中含有麻醉剂与抗凝剂,因此附在宿主身上时,宿主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如果你正好没瞧见它们爬上身的话,它们就会在你身上猛吸,直到饱足后丑陋的身体掉下来或根本胀破了。
十四年后我卖出第一本小说,并展开生平第一次纽约之旅。“我们会有三天庆祝活动。”我的新编辑在电话中这么说:“谁敢胡说八道,就给他好看。”结果这三天,当然我纯粹都在胡说八道。
不过我只这样告诉他:“我只是想到别的事。”最重要的事往往也最难启齿。
我只摇摇头,想告诉他不必觉得抱歉,想告诉他如果要看丢弃的橡皮套,实在不必大老远跑到纽约,又坐渡船来看,想说:每个人写作的唯一理由都是借以了解过去,为将来面对死亡预作准备,这是为什么小说中的动词都是过去式。凯斯,我的好好先生,连畅销作家都不免如此。世上只有两种有益的艺术形式,一是宗教,一是小说。
我再次伸出手把它拔了下来,它在我的指间胀破,一股温热的血流过了我的手掌与手腕内侧。我开始痛哭起来。
“都拔掉了没?呃?呃?戈登,我身上还有没有?”
“真爽!”他说着洒了我一脸的水,随即游开。
我点头表示都拔光了,又继续哭着,看来哭泣简直就要成了我的新绝活。我将衬衫塞进裤子里,把扣子一直扣到颈子,再穿上球鞋与袜子;渐渐的,我的眼泪开始减少,最后只剩下吸鼻子与几声呻吟,后来连这些也没有了。
等我们九_九_藏_书_网都穿好衣服之后,就站着互望了片刻,然后才攀上铁路堤防。我回头望着我们刚刚又叫又跳的地方和那只胀破肚子的吸血虫,它看来缩小了许多,但仍是一副可怕相。
“铁路公司的人很快就会把这些清理掉。”柯里说。
约九点半时,泰迪与柯里发现前面有水——他们向魏恩与我大声喊着;我们立刻跑到他们站的地方去。柯里在笑,显得好开心。“看那边!是水獭盖的!”他指着。
不错,的确是水獭的建筑工事。前方不远的铁路堤防下有个大大的排水孔,水獭以其建造的精巧小水坝堵住了右端出口;水坝的材料包括树干、枝桠、小树枝、树叶,再以干泥搅拌而成,水獭真是忙碌的小东西。小水坝的后面有一个清澄剔透的水池,映照着亮丽阳光。水獭窝有许多门户可出入水中——看来有点像木制的爱斯基摩小圆顶屋。一弯细细的支流缓缓流向水池另一端,与水池比邻的树木三英尺高以下的树干都被水獭啃得白花花的。
“还有没有,戈登?我身上还有没有?有没有?”
我感到寒意逼人,那天的暑气顿消。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要惊叫,不要胆小得像个孬种。我从手臂上摘了六七只,又从胸前拉下好几只。
“水蛭!”泰迪叫道,又从他颤抖的大腿上拉下两只,把它们甩得老远。“他妈的吸血虫!”他说“吸血99lib.net虫”三字时,声音变得异常尖锐。
“为什么?”魏恩问。
我们在水里闹了几乎半个钟头,才发现池里都是吸血虫。我们跳水、在水底下游着、打水仗,丝毫未察觉有什么异样。后来魏恩游到最浅的部分,头伸进水里,以双手倒立,等到他的双腿伸出水中颤抖着形成V字形时,我看见他腿上爬满一团团灰灰黑黑的东西,跟刚才我在柯里肩膀上看见的一样;那是水蛭,很大的水蛭。
他转过身,以笨拙的蛙式来回游着;这时我们都已剥了衣服,魏恩先下,接着便是我。
“这里不能有水池,”柯里说道,“否则会把宝贵的铁路线从下面削空,所以他们才会把排水沟安在那里。他们会先杀几只水獭,好把其他水獭吓跑,再捣坏它们的水坝,让这地方恢复为原来的沼泽地。”
柯里从水中站起来,肩膀触着水面。我看见他肩膀上有个东西——一个灰灰黑黑的东西,我想大概是泥巴,就不再管那么多;要是我看清楚一点的话,后来就不必受那么多罪了。“快下来啊!你们这些胆小鬼!”
“谁先?”我问。
“有个办法可以知道。”泰迪说。
可是他一边往后退,一边摇着头,他的嘴扭曲着。“我不行,戈登。”他说道,却无法调开目光,“对不起,可是我不行。不,噢,不!”他别开头,弯下腰,一手紧紧压在胃上,好像音乐喜剧中的管家,然后朝一堆杜松树丛呕吐起来。
凯斯一定是从我脸上看出什么,因为他说道:“不太雅观,是不是?”
我开始略微放松——就在这时候,我低头看自己,才发现有一只巨无霸吸血虫正黏住我的下体,它的身体已肿胀成正常尺寸的四倍,原本灰黑色的皮肤已转成瘀血般的紫红色。这时我才真正失去控制,不是外在的失态,至少从外表看来还不太离谱,而是内在的失控,那才真的严重。
拍击水面真是美妙极了——既清新又凉爽,我游到柯里身边,真喜欢直接接触到水的那种滑溜溜的感觉。我站起身与他相互笑望着。
魏恩从水中抬起头来困惑地望着我们。“你们在搞什么鬼——”
在纽约时,我也想效法其他游客——到无线电城音乐厅看一出舞台剧,登上帝国大厦顶楼(去他的世贸中心!对我而言,一九三三年金刚爬上的大楼才是世上最高的建筑物),晚上则到时代广场走一遭。我的编辑凯斯,似乎很乐于炫耀他的城市。我们最后一个观光行程是搭渡船至斯他腾岛;我倚在栏杆上,一低头恰好看到好些用过的保险套略微肿胀地浮在水面,片刻之间,我好像回到了过去,还是我真的经历了一场时光之旅,我回到站在堤防上回头望水蛭的一刻:死了,缩小了……但仍是一副可怕相。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
我想着:你得靠自己了。我看着那只水蛭仍然紧紧黏着我,身体继续越胀越大。你得靠自己把它拔下来,勇敢一点,这是最后一只了,最后一只!
他的两只眼睛一直在我面前打转,就像旋转木马的眼睛一样又大又白。
他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活像嘉年华会上的疯狂舞者。
我把腿上的几只拍掉,然后叫柯里帮我拔掉背后的。
“我弄不掉,”我僵着一张99lib.net嘴说道,“你……能不能……”
“这样太残忍了。”泰迪说。
“唉哟!我的妈呀!”魏恩大声喊道,旋即迅速地游过来,踉踉跄跄地上了堤防。
“太棒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柯里耸耸肩。“谁会在乎水獭呢?反正伟大的铁路公司绝对不在乎。”
这天是那年夏季最后一个热天,我想也是最炎热的一天。九点钟过后,天空中的飞云已不见踪影,呈现一片青灰色,看了更觉炎热。汗珠顺着胸口与背后滚落,在我们污黑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白纹。蚊子与小黑虫像一块块黑云围绕着我们的头顶,还有那么多路得走,大家并不觉得好过,不过对小孩尸体的种种想象,却使我们顶着大太阳越走越快。我们都好想看看那小孩的尸体——我这么说,已经算最简单、最诚实了,无论这么做的结果是只不过没有什么坏处还是足以让我们做一辈子噩梦,我们反正都要看。我想我们已经越来越觉得看到尸体是我们应得的报酬。
“我!”柯里说道。他跑下堤防,踢掉球鞋,迅速解下系在腰间的衬衫,手指用劲一扯,便脱下长裤与内裤;他站稳,抬起一脚脱一只袜子,再抬起另一脚脱掉另一只袜子,之后就跃进水中,再抬起头甩开覆在眼睛上的头发。“太棒了!”他喊道。
柯里背对着我说道:“戈登,我背上还有没有?帮我拔下来,拜托,戈登!”他背上还黏了五六只,像几个怪模怪样的黑扣子似的排在背上,我把这些没有骨头的软东西拔下来。
我们攀上堤防后,泰迪低头一看自己,便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一边用手把水蛭从裸露的身上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