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沉沦 纳粹高徒
20
(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们。)
她喂他吃冰淇淋,然后坐着啰嗦了一小时,等到她在爱玛的扶持下拄着拐杖蹒跚离去时,莫里斯早已筋疲力尽,最后终于沉沉睡去,临睡前脑子里还想着炖羊肉和那些年来听过的各种声音。今天还真是忙碌的一天哪!
(“你一定要坐下来”)
“是呀——”
“恭喜呀!”登克尔说。
“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登克尔含糊其辞道。然后用遥控器把电视打开。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分,电视上正在播着喜剧,接下来就是晚间新闻。失业情形越来越严重,通货膨胀还不算太厉害;比利·卡特考虑从事啤酒生意;最新的盖洛普民意调查显示,如果现在就举行大选的话,有四位共和党候选人都有可能击败比利的哥哥吉米·卡特;一个黑人小孩被杀后,迈阿密发生种族暴动。“这是充满暴力的夜晚。”电视新闻主播说。接下来是地方新闻,当晚在46号公路附近的果园内,又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被刺杀和用棍子打死。
另一方面,护士告诉莫里斯,登克尔再过一两周就可以出院了。如果到时候还想不出来的话,那么他就认输了。他会开门见山问登克尔:嘿,我总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你——
莫里斯看着他的晚饭,登克尔先生已经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今晚碰到菲莉茜令他心情愉快,就好像那个金发男孩来探望他之后一样。
还有一个人,每次点名时都帮他死去的儿子应答,好拿到两份口粮!
“我会去办,医生。”护士说。迪奈耳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蕾秋·坦能波的先生有烟草,他把一些烟给了那个绰号叫“吃鼻屎的家伙”的警卫,因为他老是挖鼻孔,然后又把手指放进嘴巴里。坦能波,把一些烟给了那吃鼻屎的家伙,这样他才不会拿走他太太的珍珠耳环!
是个温文有礼的声音,出自很有教养的人口中,但却带着一种威胁的意味,像是戴了天鹅绒手套的钢手。是啊!
登克尔、登克尔,我到底在哪儿见过你呢?登克尔,是在巴汀吗?所以我才不愿意记起你是谁吗?但是,两个同样劫后余生的受害者不需要彼此畏惧。除非,当然……
现在他知道了,他很清楚自己在哪里和在什么时候见过对床的那个人,只是他当时不姓登克尔。
直到有人把食物放在你面前。
眼泪扑簌簌滚下来,是愤怒、惊骇、滚烫的热泪。
晚饭是汉堡、土豆泥、胡萝卜烩青豆,还有一小碟冰淇淋。送饭来的是一个腼腆的金发女郎,名叫菲莉茜,大约二十岁左右。她今天来时也是喜气洋洋的,她的男朋友在IBM公司找到程序设计师的工作,并向她求婚。
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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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闻着炖羊肉的香味,他全都招了。原本已变成石头的胃,如今又变回贪婪的饿虎。话语无助地从他口中溜了出来,一连串无意义的呓语真真假假全都混在一起。“所以我打电话给医院,”莉迪娅把外套脱掉,一副准备待很久的样子,“他们说已经过了探病时间,不过由于我的情况特殊,因此可以破例一次,但我们不能待太久,以免打扰登克尔先生休息。我们没有打扰你吧,登克尔先生?”
“天哪!”莫里斯喃喃道,声音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眼泪从两颊流向耳朵。“天哪!这个杀我妻女的人,正跟我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天哪!此时此刻,他正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会我
“很可爱。”
“好女孩。”登克尔说,因为塞了一嘴的胡萝卜和青豆而讲话含糊不清。
爱玛·罗根也许记起她家的狗要为目前的问题至少负一部分责任,热切地点点头。
菲莉茜脸红微笑,一边推辞,“我还得去B病房和C病房送饭呢,现在已经六点半了。”
莫里斯跪在黑暗中,双手掩面,四周突然弥漫着瓦斯、烟雾和死亡的气息。他在寻找猴掌,还剩下一个愿望。如果他能找到猴掌,他会希望这恐怖的梦境消失不见,就不必看到女儿瘦得像稻草人的身影,两眼深陷,皮包骨的手臂上烙印着集中营的编号。
莉迪娅号啕大哭起来,虽然她从来没见过莫里斯的女儿,她高举着猴掌,希望她们能复活。房间暗了下来,外面突然响起缓慢沉重的脚步声。
莫里斯告诉自己,他之所以忍住不问,是因为这样他的脑子才会有事情做。当你全身从肩膀以下、臀部以上都打了石膏,来一点脑力体操可能大有好处。如此一来,你就不会花这么多时间担心未来的状况,担心下半辈子都要靠导尿管来解决排尿问题了。
“显然你没有完全瘫痪,”迪奈耳依旧拍着他的手,“但我也不敢推测你会略微康复,部分康复,还是完全康复,我猜即使肯默曼医生也不敢断言,我想你还得经过不少物理治疗,治疗过程一点也不愉快,但总比……你也知道,要好多了。”
但他不得不看,在梦境中,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抓住他的头,把他的头扭过去看。
(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们,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
(“把他的名字告诉我们!”)
(“把你所知道的每一件事情都告诉我们。”)
莫里斯张大眼睛。
在噩梦中,他发狂似地找着猴掌,但遍寻无着。他找了好久,好久。身后的门突然被踢开了。不,他心想,我不能看,我要闭上眼睛,我要把她们的身影从脑子里整个拔除,我不能看。藏书网
现在他看着登克尔,不禁皱皱眉。
(“这些话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你把两个不同的事情混起来了不过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宁可你把两个事情混在一起也不要遗漏任何细节你不能遗漏任何事情!”)
“是呀!”莫里斯漫应着,但他的思绪早已飘到千里之外。
有四天看不到莉迪娅!未来四天,他可以不必再听莉迪娅唠叨着:不是早就警告过他了,梯子不稳,他爬得太高了;未来四天,他可以不必再听她唠叨:不是早就说过了,罗根的小狗老是猛追他们的小猫,一定会惹出什么事端来;未来四天,他可以不必再听莉迪娅唠叨:现在最该庆幸的就是,还好她当初盯着莫里斯把保险申请表寄出去,否则他们现在就得搬到救济院去了;未来四天,他可以不必再听莉迪娅不停在他耳边说,很多人即使下半身瘫痪,仍然过着正常生活,因为每个美术馆和博物馆都有斜坡供坐轮椅的人上下不同楼层,甚至还有专供残障人士搭乘的特别公车。说完后,莉迪娅会先露出勇敢的笑容,然后又情不自禁掉下眼泪。
“你能打电话给我太太吗?”莫里斯说,他突然对她有点感觉,也许可以称之为爱吧,似乎和你有时候恨不得把一个人脖子扭断的情绪不怎么相干。
“好的,护士小姐——”
“还要再看看情形。”莫里斯说,但是他像迪奈耳一样,脸上藏不住喜悦。
他在清晨三四点之间醒来时,差一点尖叫起来。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是莉迪娅,红光满面地笑着,手臂上挂了一根拐杖。“莫里斯!”她高兴地喊道,身旁跟着爱玛·罗根,和莉迪娅一样兴高采烈。
(你一定要坐下来,详详细细告诉我们!)
“那么明天晚上如何?我们很坚持,海索先生,对不对?”
当他恢复意识时,一声尖叫火热地卡在他的喉咙中。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莫里斯含泪点点头。
“这种事有时候会发生,”他说(他根据的可能是自己仅仅六个月的实习经验),“没有医生敢预料,但有时候确实会发生,显然现在就发生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我可以认出他来我可以指给你们看他是哪个人我可以我可以我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动也不动,忘了莉迪娅,忘了登克尔,忘了巴汀,忘了所有的一切,只记得双脚刺痛的感觉。没错,双脚,不过右脚更明显。当你感觉到脚会这样刺痛时,你会说,我的脚睡着了。
(嗯?巴汀?)
他低头看着晚餐,突然想起在集中营住了一段日子以后的情况。起先为了能吃到一小片肉,甚至连杀人都愿意,哪怕那片肉上面长满了蛆或已经腐烂了。但是过了一阵子,那种强烈的饥饿感消失了,你的胃变得好像一块小小的灰色岩石一样。你觉得永远不会再感到肚子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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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他心底总是有一股不舒服的暗流,使他想起“猴掌”的故事。人们对着猴掌许下的愿望,总是在厄运降临之后实现。一对拥有猴掌的老夫妇很想得到一百元,结果他们的儿子在工厂发生意外过世了,而他们得到的慰问金正好就是一百元。于是,做母亲的许愿希望儿子能回到他们身边,结果不久他们就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接着传来敲门声。母亲大喜过望,匆匆跑下楼去准备开门,做父亲的却害怕之至,在黑暗中摸到干的猴掌,许愿希望儿子再度死去。母亲把门打开后,发现外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寒风在黑夜中呼啸。
“太棒了!”莉迪娅兴奋地说,“我打电话给爱玛,问她可不可以今晚就和我一道过来,而不要等到明天,因为我已经买好拐杖了。我跟她说:‘爱玛,如果我不能为莫里斯忍受这一点点痛苦,那么我算哪门子太太呀!’我就是这么跟她说的,对不对,爱玛?”
如果他直接问登克尔,谜底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可是答案或许不见得令人满意。他们会从过去的经历中筛选出共同的经验——可能是一次火车旅行,某次同搭一艘船,或甚至在同一个集中营;登克尔当时可能也在巴汀,那里有不少犹太裔德国人。
他全身无法克制地抖个不停,他看着对面床上熟睡的身影,发现自己特别注意他那皱纹满布的瘪嘴。一只没有牙的老老虎,一头邪恶乖张的老象(一根象牙已经掉了,另一根则烂掉松脱了),一个年岁已大的老怪物。
迪奈耳有些困惑,坐在床边拍拍他的手。
他发抖等着天亮,但天却迟迟不亮。
“——你是指菲莉茜,她的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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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登克尔先生和顺地说道。
最后护士带了一个实习医生过来,一个名叫迪奈耳的年轻人,他的发型好像是用很钝的除草机修剪过一样。迪奈耳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打开上面附的螺丝起子,把起子从他的脚趾到右脚跟一路划过去。他的脚没有弯,但脚趾却抽动了一下,非常明显,莫里斯简直快哭出来。
对莫里斯·海索而言,那个星期日是个奇迹日。
梦中的登克尔阴森森地笑着说:“你一定要坐下来,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们——就好像朋友和朋友一样坦白交心,嗯?我们听说有人藏了金子,有人囤积烟草,还有两天前史奈保根本不是食物中毒,而是有人在他杯里下药。你最好别装蒜,以为我们查不出来,你知道所有的事情,详详细细说出来吧!不要漏掉任何细节。”九九藏书
莉迪娅在六点半的时候打电话来,肯默曼医生打了个电话给她,他根据实习医生的报告,对莫里斯的病情抱持审慎的乐观,莉迪娅也流露出审慎的喜悦,她发誓第二天一定要想办法来医院看莫里斯,就算痛得半死也在所不惜。莫里斯表示他爱她,今晚他爱每一个人——莉迪娅、迪奈耳医生、登克尔先生,甚至端晚饭来的护士。
“我去找人通知主治医生。”迪奈耳说,再拍一下莫里斯的手,然后站起身来。
“是的,”莫里斯哭道,“我晓得,谢天谢地!”他想起自己曾告诉莉迪娅说,世上根本没有上帝,不禁脸红起来。
在哪里听过呢?
登克尔先生一向温文有礼,很讨年轻女士喜欢,他听了非常高兴。“太好了,你一定要坐下来详详细细告诉我们!告诉我们所有事情,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坐吧!爱玛,你把登克尔先生的椅子拿过来,他反正现在不用。莫里斯,你别吃冰淇淋了,好像小婴儿一样,滴得到处都是。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帮你站起来。我来喂你,嘴张大点,小心,好,吃下去了!……不,什么话都不必说,妈妈知道怎么做最好。爱玛,你看看他,几乎所有的头发都掉光了,也难怪,想到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走路了。老天可怜我们。我早就告诉他,那梯子摇摇晃晃的。我说:‘莫里斯,快下来,免得——’”
莫里斯摸索着叫人铃,他拼命按着按钮,按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护士过来。
同样的话,同样半开玩笑的口吻,他以前听过同样的话,毫无疑问。但是说话的人是登克尔先生吗?是吗?
站在门口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登克尔,年轻的登克尔、穿着纳粹党卫军制服的登克尔,帽子帅气地歪在一边,制服上的铜扣发出森冷的光芒,靴子光可鉴人。
“多谢,”莫里斯说,拿起面纸擦干眼泪,“非常谢谢你们。”
护士本想拒绝他,过去她也碰过满怀希望的病人。莫里斯的主治医师不在医院,她不想打电话到医生家里去把他叫来,因为肯默曼医生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尤其是当你打电话到家里把他叫来的时候。但一向温和的莫里斯这次却不肯罢休,如果达不到目的,他不惜大吵大闹。勇士队已经连赢了两场球赛,莉迪娅也摔伤了臀部,但好事总是会接二连三地发生,每个人都知道这点。
今晚,莫里斯塑胶餐盘上的主菜是汉堡。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羔羊肉呢?不是普通羊肉,也不是羊肉排——普通羊肉太多筋了,羊肉排又太硬了,不见得对满口烂牙的人有很大吸引力。不,他现在想到的是美味可口的炖羔羊肉,浓浓的汤汁加上炖得软软的、十分入味的蔬菜。为什么会想到炖肉呢?为什么,除非——
他皱皱眉,有种呼之欲出的感觉,但突然之间,他的脚一阵刺痛,打乱了思绪,那种刺痛就好像睡觉时压到手脚,等到血液要恢复正常循环时那种又麻又痛的感觉。如果不是那该死的石膏,他会坐起来按摩一下自己的双脚,直到刺痛消失。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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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们,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但是,你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我的脚正在苏醒。
当他醒来时,已经五点半了。他的同房睡着了,他仍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登克尔,但是他相信自己从前一定见过这个人,他曾经跟登克尔谈过一两次话,但是始终没有进一步深谈,他们的谈话范围仅止于寒暄,不外乎天气、地震、电视周刊说佛洛伦周末要上节目当特别来宾等无聊话题。
登克尔先生吓了一跳,叉子掉了下来,他低声咕哝着,从地上捡起叉子。
(“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们,不要漏掉任何细节。你一定要坐下来,详详细细告诉我们!”)
莫里斯觉得自己可能知道是在哪里认识登克尔的,但他内心的感觉正如同那对老夫妇的儿子——他早已不是母亲记忆中的那个儿子,而是在工厂掉进旋转的机器中被搅碎后,再度从坟墓中复活的僵尸。莫里斯感觉他对登克尔的记忆可能埋藏在潜意识中,正在敲打着心灵和理智之间的大门,要求让它进来……而他身体里另外一部分的莫里斯正疯狂地寻找猴掌,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恢复这段记忆。
(详详细细告诉我们。)
他最喜欢的棒球队——亚特兰大勇士队,分别以七比一和八比零,连续两次痛宰伟大的辛辛那提红人队。而一向吹嘘很会照顾自己、老爱说“一分预防胜于十分治疗”的莉迪娅,竟然在好朋友珍妮的厨房湿地板上滑了一跤,扭伤了臀部,现在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她的伤一点也不严重,感谢上帝,但这表示至少有两天,甚至可能有四天,莉迪娅都不会来探病了。
迪奈耳出去了。这场对话进行的时候,登克尔先生已经醒来了。莫里斯原本想为刚刚的嘈杂和落泪向登克尔道歉,但继之一想,没有道歉的必要。
他是从极恐怖的噩梦中惊醒的,关于他一生的噩梦。有人给了他和莉迪娅一个猴掌,他们许的愿望是有钱,突然一个穿着希特勒少年团制服的送电报男孩站在他们房中,递给他一封电报,上面写着:“很遗憾通知阁下你们的两个女儿业已死在巴汀集中营司令官的信会告诉你所有事情不漏掉任何细节随信致上一百元支票一张元首阿道夫希特勒”。
他下午睡了一场舒服的午觉。
他手中捧着一锅热腾腾的炖羊肉。
(你一定要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