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积沸——
第四节 主人
“哼……这样的借口你们已经用了好多年了,没有一点实质性的东西。如果是在谈生意,你们早就被我踢出局了。一帮废物!”
*
中间的那柄刀,我甚至曾经在去年的某期《刀剑美术》上见过。刀身上排布着形状如蛇行痕迹般,似乎名为“绫杉肌”的地肌纹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日本皇室技艺员,有着“光大月山派灵魂人物”之称的日本当代名刀匠初代月山贞一晚年的名作之一。月刊上说“该刀早在一九七九年被自由意志市的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收藏家以一百二十七万美元的高价自美国波士顿美术馆买走”。想来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收藏家”,就是眼前的吕根曼先生。
吕根曼先生站起身,打开了靠近拉门的一个斗橱。这个斗橱一共三层,每一层都陈列着一柄武士刀。
“如果我能说出来呢?”
“什么?”
“哼……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新进展了!”吕根曼先生冷冷地说,算是对我为了和他面谈而找的拙劣借口的间接批评。
“主人,文泽尔先生已经上来了。”
实际上,如果打赌的内容是围绕日本刀鉴赏的常识(听吕根曼先生的口气,倒是有八成可能以此为题),我未见得会输,恐怕还有相当的胜算。奥鲁的办公桌在我转身能及的范围内,清闲的去年十月,我在无聊之余读完了他的《刀剑要览》。而他每月必买的《磨刀石》和《刀剑美术》我也是期期都看(相反,奥鲁倒是不怎么看《刀剑美术》,他喜欢西洋刀具多于喜欢东洋刀具,这主要和他对收藏品的支付能力有关)。这样看来,辞职之后,到朗林根区的冷兵器博物馆当刀剑展厅的临时讲解员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是的,主人。”99lib•net
葛蓓特女士捡起地毯上的水杯,从衣兜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片小药片,给吕根曼先生服下。
“请尽量不要惹怒主人,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太直接地提小姐的事情实在是有些残酷……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嗯,您也知道的,最好是先聊聊不太相干的东西。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在拉门外面。”
葛蓓特小姐拉开了刀室的门。这是一个仿日式风格的宽大房间,墙壁上挂了不少字画,后江户时代的仕女组图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房间中央是一张古朴的矮方桌,吕根曼先生盘着腿,背对着我们坐着。
“也算是长久以来的嗜好了。呵呵,年轻人,你对这方面也有兴趣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颇为尴尬地冲吕根曼先生耸了耸肩。
“咳……年轻人,你先留下来吧。或许等我心情好些时……咳咳……”
吕根曼先生清了清嗓子,将最上层的刀从刀架上取下——他似乎犹豫了片刻,又将刀架也整个取了下来。
葛蓓特女士在领我前往别墅二楼的刀室的途中善意地提醒我。
“年轻人,赌的内容很简单。”吕根曼稍微顿了顿,然后接着说,“说出这把刀是哪个流派的作品。如果说不出,就请马上离开,以后也别再来了……”
根据卷宗上记载的资料,吕根曼先生今年不过五十一岁——可在我眼前的,简直就是一位将近七十岁的老人:露在红绸睡袍外的皮肤缺乏光泽,有些地方甚至浮现出明显的老人斑。他的左手放在膝盖上,一刻不停地颤抖着,即使他用右手握住左手手腕也无法抑制。可怜的别墅主人,整个人淹没在衰老的气息里,仅有那灰色的眼瞳散发出少许希望的光华。我曾在卷宗里看过
九九藏书吕根曼先生八年前的照片,和现在几乎判若两人。可以由此想见,爱女的离去给这位先生造成了多大的打击。
“嗯,我想,我似乎应该告辞了。罗德先生,我才应该为我的打扰抱歉呢……”
“让他进来。”
“您对日本文化很感兴趣吗?”我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呵呵,也是,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会有这种爱好的……文泽尔先生,我们不妨来打个赌。”吕根曼先生此刻的样子颇为得意,和刚才生气时完全判若两人。他或许是将我看作一个完全的外行,想通过打赌的方式向我炫耀他关于东洋刀具收藏的渊博知识,以对我刚刚随便回答的“大概和您一样”展开报复。
最下层的那柄刀,从刀柄和刀鞘上看,年代应该颇为久远。刀鞘大概是镏金处理过的,以三双酢浆纹作为装饰,并在足间、中间和铛间分饰三双银的平纹。刀柄处配有银鲨——这应该是一柄仪仗用的太刀。
“主人,这位是十一分局来的文泽尔警官。据说小姐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
“那倒不必,刚刚主人说要让您先留下来的,我已经让葛蓓特帮您准备一间客房了——您的任务也还没有完成,不是吗?”
这样的话我都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因此我选择转换话题。
吕根曼先生艰难地说出这些训斥的话语。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喘气声也变得异常粗重起来。一直守在外面的葛蓓特女士此时走进来,将一杯清水放在吕根曼先生面前。吕根曼先生显然相当生气,他用力挥了一下左手,九九藏书将面前的水杯拂到地毯上,水洒了一地。
*
葛蓓特女士搀扶着呼吸已经稍微缓和的吕根曼先生,似乎要离开会客室。
“那么,我当然愿意协助你们对那起案子‘重新审视’了,我年轻的警官先生——即使你们的那些啰唆问题我已经不厌其烦地回答过很多遍。咳……
这柄刀一定也是古刀了。整个刀身布满瑰丽诡异的装饰花纹,而刃文中竟然夹杂有尖刃;刀柄仅被镂刻成芜菁形的白色鲛鱼皮包裹着,并未额外绑上丝质缠带。刀柄上奇妙的弧度延长至整个刀身,乃至刀尖,仿佛浑然天成。自看到这柄刀的那一刻起,有那么十几秒,我甚至不能够将目光移向别处:完全不受我的控制了!一柄古代冷兵器的魔力居然会如此巨大,连我这个古刀鉴赏的外行都不由得暗暗叹服。
“嗯,罗德,你可以退下了。”
“嗯,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组接管这个案子之后,发现之前的调查结果存在很多不明确和混乱之处,因此打算重新进行一次调查……”
“哦?那我们真该好好切磋切磋!你肯定愿意看看这个,我这许多年来的收藏。”吕根曼先生的表情显得惊讶和不可置信,我在回答他上一个问题的时候,无意中将我和他摆到了一个平起平坐的位置上,这大概激起了吕根曼先生的好胜心。一个亿万富翁竟然想在收藏兴趣上和一个穷警官切磋比试,有趣的老头儿。
吕根曼先生将黑檀木刀架放在矮方桌的中央,略靠近我的位置。接着便想把左手持着的那柄打刀放上去。大概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吕根曼先生试了几次都没能将刀背放入两个木质裹绸的夹口里(虽然想帮帮这位老人,但可惜在日本刀收藏的实践方面我完完全全是一个外行,我甚至不九*九*藏*书*网知道应该怎样正确地握住一把刀,因此只好在一旁看着了)。
“吕根曼·霍费尔先生,在这休息的日子里来打扰您,实在是很抱歉。”
吕根曼先生没有接着说下去,葛蓓特女士扶着他出去了。罗德先生又回来坐回他刚刚的位置上。
区别于下面的两柄刀,最上层的那柄刀没有刀鞘。黑檀木的刀架上,应该放置刀鞘的地方空着,使这柄打刀在这三柄刀当中显得愈发特别。
“没什么。罗德刚刚说案子有了新进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外面的葛蓓特女士也听到了他的咳嗽声,她拉门进来,递上一杯清水。吕根曼先生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在桌上,喘气声慢慢地缓和了。
吕根曼先生离开了刀室。
“很抱歉。文泽尔警官,自打那件事之后,主人的脾气就一直这样了。”
做完这一切,吕根曼先生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瘫在扶手椅上,在呼吸还未缓和之前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又是氨溴索吗?葛蓓特,这药根本没什么用。吃了它们我经常胃疼……咳,都是这群废物害的……”
吕根曼·霍费尔,这栋别墅的主人,此刻就坐在我对面,罗德刚刚坐的位置。
“抱歉。文泽尔先生,我刚刚有些过于激动了,让您看到我那般失态的样子……我的呼吸系统最近一直都不太好,晚上也咳得厉害……谁也料不到,衰老会来得如此之快……”
“出去、出去、出去!统统都给我出去!全都是废物……没用的废物……”
“咳。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放一把刀都要这么半九*九*藏*书*网天!咳。”吕根曼将刚刚取刀时用的大块白绸丢到桌上,又坐回到我的面前,不住地喘着气。
“哦,打赌的内容该不会是关于这些艺术品的知识吧?”我又看了一眼斗橱。
“很遗憾,这正是我所想的,文泽尔先生。”
“文泽尔先生似乎并不是外行。一眼就可以分出这些藏品的高下,不是吗?”吕根曼先生笑着说。他当然已经留意到我的目光长时间逗留在哪里了。
“是的,不过……”
“并不是这样的,吕根曼先生。新的调查带来了一些新的疑点,我们必须重新审视整个案件——这也是我必须来找您的原因。”
“您说话的时候是否可以注意点儿?”
“时间是一小时……咳。我就在隔壁茶室。如果你知道了答案,可以马上过来见我。如果时候到了还不知道,也就不用来和我道别了。罗德会送你出去的……咳,年轻人,认识你很高兴。”
较细的刀身以及由茎处显著变宽的特征显示,这大概是一柄镰仓前期的古刀。
经历了一次险些滑落之后,这柄刀总算在刀架上找到了平衡。吕根曼先生此刻已经累得够呛,呼吸又一次变得急促起来。
“哪里,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珍品,实在是很失态。不好意思……”
“仅对这个民族在战国时代的混乱纷争以及他们一如既往的侵略性形象印象深刻而已。除此之外,武士刀和浮世绘方面,大概和您一样……”
我脱了鞋,走进刀室,坐在吕根曼先生的对面。虽然这里的榻榻米感觉很舒适,但我实在不习惯这样的坐姿。我将右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左手则勉勉强强地拿着小备忘本,那样子令人感到相当尴尬。
“文泽尔先生,主人让您到刀室去。”葛蓓特小姐的突然折返,强行中止了我和罗德先生之间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