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积沸——
第五节 茶室
“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记性开始不好了……年轻人,我得请求你的原谅——我不想再继续了。实际上你也该问得差不多了,不是吗?哦,我不想再回答这些问题——原因你也知道……反正,如果你还有问题的话——我是说,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你想问谁都可以,想检查任何房间也可以,我都允许。甚至,你想在这里长住下来都没有关系——我很乐意有一个有趣的年轻人和我做伴……咳,就到这里吧。认识你很高兴,文泽尔警官。”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答案的呢,年轻人?”
吕根曼先生站起身,手从睡衣口袋里拿出来一半,看样子似乎打算同我握手——不过,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他的手没有完全伸出来。
吕根曼先生说得相当激动,语速加快使他呼吸不畅。说完最后一个词,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不错,不错,之后的几年我就很清静了——直到你今天来找我。差不多有四年,我还以为你们再也不会来了!”吕根曼的口气一半讽刺一半感叹。
“咳,这个该问你那些梅尔市的同僚了。他们居然怀疑我当晚并没有在我的房间里醉得一塌糊涂,而是开车回到这里,杀了我的亲生女儿。咳,那群没长右脑的混蛋,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一年要为他们交上多少的税钱!咳……”
我本来还想问几个关于卡罗莉娜情夫的问题,可现在这种情况下似乎不太好提出来了。
“看了铭文而已。不过,恐怕得麻烦吕根曼先生您将刀柄还原了。那两个固定用的精巧金属扣,我这个外行是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
“第一个证人当然就是莱奥诺蕾小姐。她向警方做证说,她当晚十点左右的时候,因为不放心我而到房间来看过我。莱奥诺蕾,是她送我进房间的,她自然知道房门没锁。她说我当时睡得很死,还帮我盖上了被子,然后才离开的。
吕根曼先生把我作为客人留下来,自己却独自离开了茶室。
“他问‘您是不是一个左撇子?’哈哈,这个人真是十分有趣!”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回应什么。
“警方当然怀疑她包庇上司。不过,第二个证人却是和我完全不相干九-九-藏-书-网的酒店服务员。他的出现有些莫明其妙。他做证说凌晨一点,看到我房间的客房服务铃亮了,于是来到我的房间,看到我睡得很死就离开了,还在房门外挂上了‘请勿打扰’的吊牌。
吕根曼又拿起了雪茄,抚摩着,但似乎并不打算抽。
“那么,出差的理由是什么呢?”
“剩下的就是一些比较私人化的问题了,如果您不介意回答的话。”我并没有接下他的话。转移话题显然是目前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他开始在方桌上找寻雪茄,可实际上,雪茄已经回到他的睡衣口袋里了。
“嗯,根据我们已有的资料,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五日到二十日间,您和您的秘书莱奥诺蕾·米塔格一道前往梅尔市出差。因而,案发当天,即三月十七日夜,您并不在您的别墅里,是吗?”
“那起案子发生的时候,我的卧室外正守着两个直打瞌睡的警官。而别墅一楼仅有的两个出口,也分别由两个小队把守着。每年三月他们都喜欢这项活动……哦,我记起来了,那天是个星期四,应该已经三月份了——年轻人,否则你的同事们不会那么勤快,你说呢?”
“哈哈,年轻人,你还真是性急呢!好的,好的,我们应该如何开始呢?”
“这个,我想应该是最普通的女儿和继母之间的关系吧。她们基本上就是互不理睬。伊丽泽曾向我抱怨说,卡罗莉娜除了长得像母亲之外,其他方面完全不一样。”
无论怎样精妙的安慰话语,我想,在这个时刻,大概也统统没用了吧。我安静地等待着,直到这位可怜的老人再次从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
“一九八四年,您和您的女儿吵过架,对吗?”
“为了假期工的事情。这事很明白,年轻人,你可以想想看。如果你是霍费尔家族的主人,又怎么会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到夜总会去端送啤酒呢?不!你可能想错了,这并不只是因为家族声誉,更是为了子女的安全。我猜,即使我是一个保险公司的小职员,也不会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到什么阿德隆夜总会去当酒吧女郎。临时工也不行!”
“没什么的,年轻人……”
“嘿,果然又跑题了,年轻人,左撇子,嗯……这确实不怎么好笑,不是吗?”
请原谅我在这里使用了一些不礼貌的词汇,我对眼前的吕根曼先生没有一点不满和偏见,只是我找不到好一些的形容词了。如果我的这些笨拙言语被坎普尔无意间听到,她大概会说我是生活在一九九二年的“纳撒尼尔·费思伯恩先生”了。九_九_藏_书_网
“好的。嗯,那么您认为伊丽泽和她的继母之间关系如何?”
吕根曼先生忽然用手抓住胸口,脖子仰起,看样子像是因缺少氧气而快要窒息。我正想喊葛蓓特小姐的时候,她已经进来了。
“听罗德先生说,一九八三年春天的某个时候,伊丽泽小姐曾和卡罗莉娜吵过架。您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吗?”
“嗯,您为什么到二十号才回到自由意志市呢?”
他的手在桌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最后,他不得不看向桌面——当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后,他的手才重回到睡衣口袋里。
“哦,这个我记不得了,或者我根本就不知道——似乎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是罗德说的?他也不管这些……你待会儿直接去问葛蓓特小姐吧,或许能有个明确点儿的答案。”
“呵……那样一个血腥的案子竟然有这么个正式又冠冕堂皇的名字。不错,就是布朗那帮人破产那一年的二月底还是三月初——反正就是那几天。布朗那老家伙是三月一日宣布破产的,这我可记得很清楚!
“那么,您是什么时候……我是指,您是在什么时候获悉本案的?”我努力地寻找比较恰当的方式提问。这样或许可以让眼前的这位老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不至于太过伤心。
“哈,如果真还是那些老问题,答案我都还记得!行了,开始提问吧,文泽尔先生。”
“咳,年轻人,我又失礼了!完全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父亲,不是吗?咳,我这个保守又顽固的孤老头子……”
吕根曼先生见我并没有什么回应,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好的……那么,您为什么选择和卡罗莉娜小姐结婚,即使知道她行为不检点?”
“那么,您可以践约了吗?”
这似乎是一种能快速扩张气管的速效九九藏书药。吕根曼先生因窒息般的痛苦而扭曲的脸在几秒钟内就恢复了过来,他甚至还能对葛蓓特说:“出去吧,葛蓓特……别怪这个年轻人……咳,那是我的问题……”
“哦,那没什么,只要你没有将刀给弄断,我这个老家伙还是能将它还原的。文泽尔警官,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葛蓓特小姐用责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将一个小型气雾喷嘴放进吕根曼先生的嘴里,按开了气阀。
我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选择继续保持沉默。吕根曼先生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一支没有剪口的雪茄,看了我一眼,又将雪茄放在了桌上。
那支尚未剪口的雪茄大概是被他的主人扔进了走廊里的废纸篓里——隔着拉门,我听到了一声轻响……
“而他的值班时间好像是晚上九点多一直到凌晨。你的同僚们确定,从梅尔市到自由意志市,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这么看来,我似乎又没有嫌疑了。
快速扩张气管的速效药——它和田径赛场上会用到的兴奋剂有多大区别呢?如果某位病人的肺病严重到要用副作用如此之大的药品来抑制的地步,我想,那位开出处方的医生恐怕也应该对这位病人的情况深表遗憾了吧。
“因为——她长得像我的前妻。呵呵……这个回答很可笑,对吧?可能这也只是一部分的理由吧。卡罗莉娜很迷人——她太迷人了,也可能正因如此……嗯,就是因此而耐不住寂寞……你知道的,我很多时候都不在家。当然,那是过去了,现在的我倒是天天都在这栋死气沉沉的房子里坐着,不过好像太晚了……”
“您是指一九八八年,诺蒂吕斯财团破产和第三十八届艺术节游行案?”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潦草地中止了。眼前的老人,这栋别墅的主人,只给我留下了一个蹒跚而孤独的背影和空气里残留着的哀伤气味。
吕根曼先生笑了笑,将手里把玩的雪茄放回到睡衣口袋里。
“嗯,是什么呢?”
“哈哈,年会当然是每年举行啦!不过似乎也就到一九九八年。我不是说了嘛,那一年,诺蒂吕斯家族被泡沫给淹死了……那年会可是从我曾祖父那一辈就有了呢!一八九九年诺蒂吕斯家族的人才刚刚学会放高利贷,一九〇二年他们就懂得巴结我的曾祖父霍费尔爵士,搞什么‘年会’的噱头了——这帮粗俗的暴发户……”
但我并不认为汉斯探长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因此九-九-藏-书-网我并没有附和着他的滑稽动作而显出哪怕一点点笑意来,一点也没有。
“嗯,我想,也还是那些惯常的啰唆问题。细节上的东西如果您想不起来,就直接告诉我,不必勉强——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但我还是不得不提到伊丽泽。我这里还有几个问题只能从眼前的吕根曼先生这里获得答案。
吕根曼的手抚着茶室里那张古雅的茶桌,他的眼睛里一瞬间绽出无限的忧伤。
“咳,我、我当时……年轻人,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想回到这该死的城市,趁着那群屠夫一般的剖尸官动手之前,看上我的宝贝女儿一眼……咳,年轻人,我也知道这不是你们的错……可这是谁的错呢?……咳,咳咳。”
眼前的吕根曼先生笑了,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跑题了。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深陷,一口染满了雪茄斑的蜡黄牙齿也随之夸张地显露出来。除此之外,他还用左手使劲儿拍打自己的大腿外侧,发出重重的“啪啪”声。这个与他的身份明显不符的习惯动作使此刻的吕根曼先生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嗜酒且开朗的老年贫农。我得说,这实在和我来之前所料想的太不相同了。
“这个问题我曾经回答过,嗯……我记得好像是一个叫哈斯还是……对了!一个叫汉斯的年轻探长问过我。那可是个有趣的年轻人。你知道他当年来这里的时候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吗?”
“如你所说。”
吕根曼先生的喘息声又重了。
我确实该为我的要求感到不好意思。懂得要查看刀茎上的铭文,事后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还原刀柄。这无疑表示,我对武士刀的兴趣还只停留在粗浅的理论上。
“不过这通莫明其妙的证词也被警官们怀疑了,即使没有动机,他们似乎也认定我就是凶手。这时,第三个证人来了——这人我甚至都没见过!他是管饭店出租车接客的调度员,其实就是负责开车门,顺带拿点小费的帮工。他说他可以确认,当晚值班的那段时间里,从饭店出来叫车的人当中,没有我。
“不等到你们找到……那个凶手的那一天,我的生命是不会这么简单就完结的。如果你们真的找不到,那么,我也就只能悄悄死在黑暗里了……哈哈,这可不怎么好玩……伊丽泽,她恐怕怎么也不会原谅,我这个做父亲的了……”
“上个月开董事会的时候也这样,老这样。他们问我资金流99lib•net动的再分配问题,我却给他们讲种植千里香的注意事项。嘿,他们准在暗地里说‘老人都这样’呢!我可受不了,或许我是真老了。年轻人,你说呢?”
“你问的是出差的理由……嗯,出差的理由,我想那时候大概是和梅尔市的布朗·诺蒂吕斯那帮人开银行合作的年会,讨论一些关于钱的无聊问题。其实最主要的是年会结束后在诺蒂吕斯家举办的酒会。七十年代哪有现在这么多泡沫?我可怜的诺蒂吕斯家族,现在他们应该住在帕马安区,也不知道政府发给他们的救济金够不够买过冬煤的……”
“不过,本市的警官们似乎更加尽职。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被诺蒂吕斯那帮人收买,想要找机会掏空我的口袋。现在看来,我撑得比他们还要久些,嘿嘿……”
“哦,我没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我想,你接下来一定会问:‘为什么我那群梅尔市的无能同僚在拖上三天之后又将您放了回来呢?’是吗?好了,我知道一定是这个问题,那并不是因为我的律师有多能干,而是我有三个可以证明那晚我一直倒在自己房间里的证人。”
“哦!当然了,我的朋友。我得说,我的赌品一向都相当好——约翰·柯特都这么说!当年我和他赌那粒非洲珍珠的时候也就我们两个人在……哈哈,你看看我,我差点儿又要跑题了……年轻人,你尽管问吧。”
“年会?也就是说每年都举行?”
也就是说,这个年会的时间是由破产的诺蒂吕斯家族所定的。这样看来,吕根曼先生本就微乎其微的嫌疑似乎更小了。
“十八号早晨……哦不,大概是中午吧。周六晚的酒会上我喝了不少,以致完全没听到葛蓓特小姐第二天一早打给我的那通电话。后来……好像是莱奥诺蕾叫醒我的,和一群大概是梅尔市的警察一起……”
“什么?”我不太明白吕根曼先生的意思。
“至少那之后就没再那么勤快了。”我冲吕根曼先生笑笑。
葛蓓特小姐离开了茶室,没说什么。
我提出这个问题是相当冒险的。